王文鹏
我爸临走之前,就给我留了两个物件儿,一块上海第二制表厂产的机械手表,一根上海永生钢笔厂产的永生233钢笔。手表盖儿是块塑料,有点泛黄了,不好看,还有道裂纹,但不至于碎。不好看归不好看,倒是不影响表的性能,该准还是准,就是有点麻烦,三天一上劲儿。钢笔盖儿是不锈钢的,笔杆是暗红色的,暗尖儿,尖儿上有个英语单词——peace(和平),只露出一点儿。用着挺顺,看着也算顺眼,就是尖儿有点平了,得万分小心。我爸说,这钢笔就笔尖儿贵,得注意。按说这两样东西我都用不太上,我住校,时间表清晰明了,从晨曦起床跑操,到星夜上铺睡觉,事无巨细,明明白白。到我们那一年,中考突然改革,用机器改卷,技术还不算成熟,规定多,限制多。老师三令五申,平常写字都得用零点五毫米的黑色中性笔,不能出半点差错,出错就是零分。但是,我爸就给我留了这两样东西。按我爸的话说,他年轻时爱打架,没有分清主次,该办的事儿没办。人生有两件事儿一定要办,一件是树立正确的人格,另一件是好好学习。
这里我得特别说明一下,我爸是去坐牢了,没死。
按说这事儿本来不算我爸的责任,我爸只是被动反击。那天他照常去上班,骑着他结婚时买的弯把赛车。那车很时髦,买的时候花了四百,他一个半月工资。那会儿还没我,为这事儿,我爷差点把他打死。他老说,你爷把我打死了,就真没你了。下了班,他照常去彩票站买彩票,他觉得自己能中奖,不知道这信心是哪来的,双色球期期不落,单式五倍。后来他进去了,还不忘吩咐我,照着他的号买,没钱找我妈要,我买过几期,后来的钱都拿去买汽水了。买完彩票他就往家里走。他爱走近道儿,那是个小胡同,平常没啥人,有人时就会出血,都是打架斗殴的。我爸那天下班就挺巧,遇上打架的,本来这事儿,他不会管,默默走过去就行,但是有人砍到他自行车上了。
那自行车已经十来年了,当初再金贵现在也不行了,零件换了不少,除了车架其他估计都是后来的。可是事儿又不巧,那人偏偏一刀砍到了横梁上,刹车线崩开,在横梁上留下一个豁儿。我爸的青春期是跟砖头一块儿过的,我奶给缝的单肩包里,时常塞着一块儿砖头。他跟我讲过,他那块儿砖头不一般,是从隔壁家墙上卸下来的,有字儿——泰山石敢当在此。那是一块儿灰砖,它没碎之前,拍过不少脑袋。我爸看着横梁上的豁口,自然不打算善了,下了车就和那人扭打在一块儿。我爸是运输部的,有膀子力气,打起人来,挺轻松,一下夺过刀,追着三人砍。有不要命的,拼刀,我爸也耍狠,没控制好度,一刀捅腹腔里去了。
“那人眼睛睁得极大,瞳孔也大,像是瞪着我,又像是要吃了我,不过还好,就一眼,他就躺下了。”我爸回家后告诉我。
那天他回家,身上都是血,他不急不慢换了衣服,出门修了刹车线,带着我,去了派出所,让我把车骑回去,顺便把手表和钢笔给了我。他从容不迫,一副英勇就义的气势。后来历史课上,学到戊戌六君子的时候,我总觉得我爸生错了时代。
我爸因为防卫过当,被判有期徒刑五年零九个月,就近被分配进省一监。我爸这事儿对全家影响都不小,首先波及到了我,那年我本该入团的,因为这事儿,没入,成了班里仅有的少先队员;然后是家里的房子,我们本来住在火电厂的家属院,因为我爸进监狱,邻里多对我妈冷眼相待,我妈受不了这气,带着我搬了出去,后来房子租给了在附近银行工作的年轻人;再就是我奶的身体,我奶平常老惯着我爸,我爸一进去,我爷没少跟她置气,我奶气不过,一头栽在地上,醒来之后就糊涂了,没人照看着不行,老说胡话,没事儿老流口水,手不停哆嗦;影响最大的是家里的经济来源,靠着我爸的工资和我爷的退休金,我家的生活水平一直维持在小康线上,缺了我爸的工资,经济危机马上就来,加上我奶的病,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不过这些对我影响不算大,我住校,吃喝拉撒全在学校,两个星期才放一次假,两天。
為了能让钢笔派上用场,我找同铺的陈林钦借了字帖。我们初中宿舍紧张,全班男生,二三十个人,挤在一间教室改的宿舍里。宿舍里铺挨铺,我跟陈林钦都在上铺。他字写得好,字帖上的描红纸已经用完,我只能临。平时偷偷临,让鸡大婶看见我用钢笔,估计要被她拎进办公室开小灶。鸡大婶是我班主任,教语文,爱穿裙子,无论冬夏,都穿;头发扎着,挽成个疙瘩,露出光亮的大额头;嘴极碎,老爱批评人,得理不饶人……这一系列表现,为她争下了“鸡大婶”这个名头,暗地里大家都这么叫她。她最喜欢批评人,手还不时戳对方肩膀,不是一下一下地戳,是接连好几下,像啄木鸟。她老爱说,我这都是为你们好,你们就是不理解。我临了几个月,字儿有点模样了,鸡大婶专门在班上表扬了我。她说,都得向林斐学习,他以前的字像狗爬,现在再看,漂亮得很。这说明,人只要想努力,总能进步的,老让我逼着,这不行。那次表扬之后,我加入了共青团,领到了团员证和团徽,紧接着,我考了年级第一,成了浪子回头的典型。
鸡大婶除了是我的班主任,还兼着学校的政教处主任,主抓纪律、卫生。每周一上午第二节课后,是升国旗仪式。由体育老师挑选的国旗班成员,庄严地踢着正步把国旗扛到国旗台,交到升旗手手中,然后国旗随着国歌冉冉升起。这个时候,每个学生都应该跟着唱国歌,就算不发声,嘴唇也得动,不动算扣分,扣十分就会点名批评。升国旗仪式后,是国旗下讲话,这讲话形式与其他学校不同,是鸡大婶独创。作为政教处主任,鸡大婶会先点评一下上周的纪律、卫生工作,然后挑“典型”批评,接着这位“典型”上台讲话,主要是反省。一般“典型”在上周五已经知晓安排,这说明,“典型”要经历两次批评,双倍羞辱。
我既然被评为浪子回头的典型,这故事就得从“典型”时开始说起。我爸进去之前,我因为手里有俩闲钱儿,老爱出去上网。我们学校是封闭式学校,没有批准不能出校门。第一次去网吧是陈林钦带我的,从厕所边上翻墙,去的是门口的黑网吧。没人带路,绝对不会知道那是网吧。没有标识,就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进去,里面大概就十来台电脑,显示屏不一种型号,有大有小,不能玩网络游戏,网络老卡。网管除了重启,不会其他技能。就这条件,去晚了还没座位。我家没电脑,但是微机室有,学校不怎么教,微机课就让学生打游戏,那时候玩《血战上海滩》,见人就杀,打到人质也没事儿,顶多不要奖励。一周一节的微机,并不足以满足青春期的好奇心。陈林钦是游戏高手,特别是《红色警戒:共和国之辉》,通常我的坦克还没有出家门,他就把我的基地轰炸一遍了。
为了赢他,我多次翻墙出去上网,我去得最凶的时候,一星期去四晚。这事儿被鸡大婶发现,主要怪陈林钦。那天我有预感,觉得这事儿要漏,凌晨两点,叫他回去。他激战正酣,核弹已经预备好,要炸对方基地。对手就在这网吧,我找了一下,在隔壁屋。他这时候是绝对不会走的,好不容易找到对手,我越来越慌,果然,陈林钦赢了之后,鸡大婶带着警察扫了黑网吧。我没法解释那种预感,但它就是应验了。我俩没被当场逮着,我跟陈林钦跳窗户跑了。陈林钦那对手不仁义,把我们两个供出来了。
我们没被鸡大婶赶出一等班,还得感谢陈林钦,陈林钦是鸡大婶的侄子。我们学校实行末尾淘汰制,全年级八个班,分成一、二、三、四,四种等级,每等两个班,一等最好,四等最差。每班六十人,班级后十五名,降级;次等班前十五名,升级。经验告诉我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被当成典型批评,接着就是国旗下讲话。
这事儿算耻辱吗?我倒不觉得,就是让所有人盯着看,非常不舒服。那天天气不错,有点小风,我站在国旗台上,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拿着稿子。首先是政治反省,作为一名少先队员,我这么做,是给组织抹黑;接着是业务反省,作为一等班的学生,不好好学习就是错误;最后是思想反省,我一定改过自新,好好学习,争当正面典型。那天国旗下讲话,让我觉得我有成为演说家的潜质,字正腔圆,临危不乱,收放自如。
我爸进去之后,鸡大婶对我的态度有所改观,给了我助学金,免了我的学杂费,时不时找我谈心,说不能家长的事情影响我的学习。我也跟她交了心,我说我爸让我好好学习,这话我懂。
好好学习这事儿简单,凭着爸妈给的好脑子,我的学习成绩很快就上去了。但是班里人不信。他爸是个罪犯,他一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传出来的。这话像瘟疫,很快传遍了一等班,大部分人都认为我的成绩是抄来的。我有心争辩,热血都顶到脑门了,有几次还差点动手。
被大多数同学孤立之后,我就开始戴表了。我爸给我的手表,我不好意思戴,那会儿流行电子表,特别是防水的,样子好看,还带灯,夜里也好使。我这块儿就不行了,款式太老,特别是表带儿,一看就是老大爷才会戴的。我爸之前专门跟我说过,这块儿表是上海第二制表厂产的,原本是供给飞行员的,质量特别好。他这一块儿也是之前的战友给的,他这辈子当不成飞行员,这表得留着。这我知道,表后盖上有颗五角星。如果不是表盖儿上有条缝,这表应该值不少钱。我那个时候要面子,不能让别人瞧不起我,半夜依旧出去,不过不是上网,跑外边路灯下背书。那表派上用场了,每天十二点回宿舍。之前有学生回教室学习,我不能,我爸是罪犯,我半夜一个人在教室,说不清。有时候,我回去时,寝室门已经锁了,任我怎么敲,也没人开,我也就通宵看书,瞌睡了,就睡在楼道里。大概坚持半年,成绩突飞猛进,一跃成为年级第一。鸡大婶对我说,林斐,你要是早这样,你爸估计就不会犯错了。我问,为啥?她说,你爸动手前,绝对不想拖累你。我说,哦,还有这一层。
拿了第一之后,我依旧出去看书,不过在哪个路灯下看书,哪个路灯就坏,我知道咋回事儿,还是跑遍了学校的路灯,但修理的速度赶不上坏的速度。没多久,这习惯我就放弃了。
我爸给我一组数字,前面六个是红球数字,后面一个是篮球数字。我爸说,坚持买,能中奖。中奖了,养活你妈。在我拿到年级第一后,我开始固定买彩票。这是我跟鸡大婶之间的赌约。那次国旗下讲话之后,鸡大婶说,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你要是考得差了,还得从一等班出去。我说,要是我能考第一呢?鸡大婶说,要是你能考第一,你想干啥我都不管。我说,那成交。那时候我想着,要是我考第一了,一定再出去上一次網,光明正大地出去。我爸进去之后,托我买彩票,我觉得这事儿更重要一点,万一中奖了呢?之前的彩票钱花了不少,后来我用奖学金补上了。年级第一,学校奖励五百块,正常情况下,这五百够我一学期的伙食费。我偶尔中一两次小奖,有次狗屎运,中了两百,总的来说,花得比挣得多。初三上学期,我奶的病情加重,家里没钱让我买彩票,这习惯也就断了。
一等班因为末尾淘汰制,人员更换十分频繁,从初一到初三全勤的学生很少,有下去又回来的,通常都是下去之后回不来的。这么做,当然是有原因的,一等班的一百二十人是要冲击重点高中的。上重点高中,成绩起码得在五百九十分以上,满分六百四十五,文化课六百分,实验十五,体育三十。我考年级第一那次,考了六百三十二,据说是我们学校历史上的最高分。到了初三下学期,距离中考只有五十多天的时候,班中学习气氛低迷,鸡大婶突然提出一个方案,带着我们去春游。那时,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赢粮而景从”。
小学时,学校每年都有春、秋游,去的地方多是开封的各处公园,一去就是一天,得带着午饭。那时候,我家生活水平还行,我妈会给我煮一盒猪肉饺子,裹严实,然后再给我十块钱。我背着我爸的行军水壶,壶里是早上煮好的牛奶,三勺糖。我有点晕车,我奶会给我备好晕车药。我爷最不放心我,给我塞张纸条,上面是我家座机电话,他说不行就给家里打电话。到了公园,老师一般先带着我们走一圈,然后适时地放我们出去跑一会儿,定点儿集合。一天下去,玩得筋疲力尽,之后返程。这样的春、秋游,是学校创收的好时候,每个学生都得交门票钱和车费,因为票是团购的,价钱要比单人便宜一些,车费就更少了。据我爸分析,一次旅游下来,学校能挣几千块。我爸那时候一个月工资才一千二。
当鸡大婶说出春游这个词之后,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要柔和很多。甚至有人传出,为了让我们春游,鸡大婶和校长对着干的传闻。知情人都知道这传闻不实,因为校长是她丈夫。去万岁山,鸡大婶公布了费用,每人三十块,门票二十,车费十块。整个一等班就一个人没去,我。我奶那阵儿越来越糊涂,手哆嗦得也越来越厉害,我爷不胜其烦,和我妈商量送她去敬老院,结果敬老院不收,只能养在家中。春游这事儿我没跟我妈说,我知道我家没这三十块供我玩。我这人好面儿,拉不下脸说自己没钱,去不了。想来想去,只能扯谎,说身体不舒服,吹不得风。
我不去,这事儿并没有影响谁。我反倒多了一天假期,不过鸡大婶要求我在学校学习,不能回家。
那天天没亮,寝室里已经乱成一团,有的在细致地擦白鞋,有的在试新衣服,有的对着窗口的镜子梳头,有的在喷香水……从初二开始,我们班有几个女生已经大为不同,第二性征发育完全,表现出女性的魅力。除了一等班,学生谈恋爱的事情时有发生,这并不说明一等班的学生是木头,没有小心思。鸡大婶很爱引用语录,并安排写板报的学生,用红色粉笔写在后黑板显眼的位置,多数都换过,只有最中央的加粗字没换过——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男女关系,都是耍流氓!鸡大婶说,一等班的学生,思想正是首要的,其次才是成绩。可以说,精神高压迫使一等班的学生成为木头。但是,木头遇上春天,也得发芽。明面上不能来,就搞地道战。陈林钦曾在宿舍说过,郑庄公与母亲是怎么相见的?不就是在地道里吗?要发挥主观能动性!据我所知,陈林钦喜欢张俊凤,他多次暗示我看她,眉眼中的小心思,是个傻子也看得出。张俊凤发育得确实好,身材高挑,面容姣好,一头长发,暗恋她的人不少,别的班私下进行过校花排行,她排前三。我不太喜欢她,倒不是不喜欢她的模样,是不喜欢她的眼睛,那双总是拿眼白看我眼睛。鸡大婶讲过阮籍的青白眼,张俊凤不拿青眼看我,我自然不会喜欢她。
他们出发的时候,还不到八点,太阳刚刚升起不久,赖着地平线,依依不舍。那是两辆十四路公交车,被包下后,拿牌子遮住了十四路的字样,没盖严,能推断出。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人,一张张欣喜的脸。那时候我在教室,我坐在窗边,透过锈迹斑斑的窗户看过去,车子跑了。车子发动时,尾部泛起一股青烟。之前,我老跟我爸一起看电影,用家里那台DVD,我爸特别喜欢看《追捕》,高仓健主演的,他那身立领风衣,我爸有两件,都旧了。我爸高兴了,就会学里面的台词:“杜丘你看,你看多么蓝的天啊,一直走下去,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走吧,一直向前走,别往两边看……”
我爸学的是配音腔,我看动漫,《龙珠》里的日语配音,没他那么做作。
那天,春游的车子就朝着蓝天里驶去了,然后融进了蓝天里。多么蓝的天啊,我也想出去走走,我想说说话。
陈林钦曾经给我一份开封地图,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中考不考地理,是完全不考,九门功课,就地理完全不考。于是,它最先被放弃,结业考试之后,曾经的地图就被当成了垫纸(实际上,地理也不考开封地图)。我把书立移开,把地图拿起来,地图上有一个圈,圈里有一行小字:河南省第一监狱。我已经不买彩票了,通行证也被收回去了,我想出去,只能走老路子——翻墙出去。白天翻墙的风险比晚上大很多,我不能选择厕所后那条路了。学校锅炉房后有排矮墙,那是前辈们跳墙出去的地方,现在矮墙上满是玻璃碴,没人从那儿跳墙。锅炉房是学校烧热水的地方,热水供师生們饮用、洗漱,除了一个烧锅炉的大爷,通常没别人,烧锅炉的大爷偶尔爱喝两口儿,学校有规定,工作时间不能喝酒,他忍不住的时候,就跑出去喝,这情况学生们都知道。八点,上课铃响起,我小心翼翼往锅炉房那边去,为了不让人起疑,我还带着一个水杯。
大爷卧在躺椅上,在打盹儿,估计刚喝了点儿,隔着好几米,就能闻见酒味儿。我缓缓绕过锅炉房,走到矮墙边。说是矮墙,其实也快两米了,加上玻璃碴,不好过去。倚着墙角,蹬着墙,我慢慢往上挪,背部用劲,快要到墙边的时候,我仔细看着玻璃碴,伸手过去,借力上墙。墙后面是食堂的泔水堆,我沿着墙走了几米,挑了一块儿软的地方跳了下去,没摔着。之前总是从厕所边翻墙,那边高,还摔过一次,半个月腿都是瘸着的。我之前没从这边跳出去过,绕了一圈才从田野里走出去。我特意避过大路,顺着大堤往西走,怕遇见老师。
大堤上很冷清,刚刚入春,堤上的杨树才发芽,很小,如果不是那股味道,根本不会注意。初生的枝桠有种特殊的气味,像浓茶,先涩后香。我小时候跟着我爸上大堤抓过马猴,不是眼前这段儿。那段儿和这儿差不多,基本上全是树,土松软,干干的,表层基本都是树叶。我爸很喜欢吃马猴,为了尽可能多抓,他教会我就独自往深处走。他头上戴着灯,跑很远我也能看见,有时他走远了,我就在一边儿等他,就是堤上蚊子多,不动就招蚊子。除了蚊子,堤上的野枸杞枝也不友好,倒刺横生,稍不留神,就被扯到,一条血红印子,接着就是红肿瘙痒。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我只用在大堤上走一段路,然后下来,走到大路上,去乘公交车。
我奶病重之后,我很少再乘车回家,每次都是走回去,三四公里,得走一个小时。回到家就得写作业,我觉得回家是对我们的惩罚,在学校还能好好写作业,回家就难了,我爷时不时叫我帮忙,老打断我。每次走回家,都能省下一块钱,那时,我已经不买彩票了,钱都攒着。省一监太远了,我虽然有地图,但还是太远了,不能只靠脚。
我出堵街的次数极少,市里的很多地名我都极不熟悉。我站在公交站牌旁边,对着地图,找下车的站点,几经规划,终于找到最优解。数学老师很喜欢我,主要是因为我学习好,我爱动脑子,寻找最优解。有次考试,有道题需要用两种方式解题,我写完两种方式之后,还有时间,我就又写下两种,直至考试结束,我都没有想出第五种。考试完,我去找了数学老师,我说,应该有第五种方法,我应该可以找到。当时数学老师对我一通表扬,因为他的答案中,只有三种解题方法。我现在算是活学活用,找线路,得找最省钱又最快的。
车子一路往前跑,太阳已经慢慢爬上去,车上人不多,与春游的车相比,太少了。我也是春游,我得去告诉我爸,我考了年级第一,还拿了五百块奖金。还得告诉他,他那注号不好,一年多了,没啥盼头。车到了劳动路口,上来一个醉鬼。我爸说,男人喝酒可以,绝对不能当醉鬼,醉鬼绝对没出息。醉鬼浑身臭烘烘的,我有点晕车,早上吃的鸡蛋往外顶,伴着胃酸。又过了一站,我不得已下车。下车我就吐了,我没考虑清楚,我计算路线时忘了,还有个条件,不晕车。一晕车,这答案就错了。为了补救,我只能走到预定站点,不算远,两站路。
城里确实比堵街那边好点,人多,车多,房子也高。我路过了好几家玩具店,里面都卖四驱赛车,什么造型都有。班里很多男生都还在玩,每次他们谈论起这事儿的时候,我在心里都笑他们幼稚,那是小孩儿玩的东西。但当我看见那辆金属壳的赛车时,我也心动了一下,太好看了,马达嗡嗡响,一听就知道跑得快。老板把它放进跑道,“嗖”地一下就窜出去了,不知道它会不会旋风冲锋龙卷风。我不能多看,我赶时间。
路过健身公园,几个大爷在打乒乓球,他们似乎不怕冷,只穿着背心儿。我爷也有那种背心儿,但是我爷不会打乒乓球,他穿那背心儿的时候,太阳已经越过赤道,接近北回归线了。陈林钦喜欢打球,他也老爱拖着我打球,我那时候满心都是如何学好英语和语文,学好这两科,我就能考出好成绩。我答应了我爸,我得争气。小学的时候,我打球不错,那时候我有好的乒乓球拍,一个就四十块,乌木板,两面胶,握手处还缠着胶带和海绵,极为称手。凭着一手好兵刃,我几乎无敌。陈林钦叫我,我不是不想打,手也痒,但是得忍住。鸡大婶说了,忍不住诱惑,没法儿拿高分,拿不到高分,以后就是不行,家里也跟着丢人。老大爷们技术很好,球能抽很远,边打还边吆喝,观战的也不少。乒乓球是全民运动,历史老师在课上说过,中国人三大球都不争气,但小球厉害,特别是乒乓球,奥运会看过吧?冠亚军都是中国的,长脸。绕过健身公园,就是下一个站牌,在那儿换乘。
这次要坐十站路,按照我晕车的劲儿,估计能坐七站,咬咬牙,八站。车子往北走,几乎快要出城。我爸说,开封城很小,跑两步就出去了。现在我觉得,他步子真大。司机是个中年妇女,看起来年龄比我妈大一点,她带着一副茶色眼镜,应该不是近视镜。在灯下看书那段日子,我的眼睛好像坏了,看什么都有点模糊,有次抬头看月亮,竟看见了一圈,原本残缺的月亮变成了圆的,比原来要大很多。我妈担心我近视,挤出钱给我买了眼贴,嘱咐我每天贴,但是没啥用,那阵儿眼睛一圈红红的,隐隐还有一些痒,我不敢挠。司机应该不知道我在看她,她扶着大方向盘,脚下时不时踩一下。我家没小汽车,有钱的时候也没有,但是我坐过小汽车,座儿舒服一点儿。司机时不时看一眼后视镜,特别是上人的时候,她总是催促那些从后门上来的人交钱,嗓门很大,穿透力很强。
过了四站,我已经不行了,人太多了,味儿很大,我闻不了这味儿。但我又不想站起来,好不容易占到座儿。初二到初三这一年,我不但成绩突飞猛进,个子也蹿了不少,从以前的小矮个,变成了中等个子,逼近一米七了,站在那儿,能够着横扶手,但是我不想站着,站着老想吐,站着似乎就是为了吐,一伸脖子就能吐。这么想下去,我越来越想吐。我强迫自己想春游的事情,如果我去春游了,会玩什么?会不会和陈林钦一起偷看张俊凤?我小时候很爱玩气枪,三块钱一百发子弹,如果能中九十发,就能抱走一台小霸王游戏机。通常我只能打掉八十五个,即便是花十块钱,玩四局,也只是每局八十五个。我爸后来告诉我,那就是陷阱,只有八十五个气球能被打烂,剩下十五个打不烂。我说,这是咋弄的?他说,你那气枪有声没?我说,有,还挺响。他说,那就对了,后十五枪,只有响,没气。后来再去公园,我就看别人玩,没再打过。
事实证明,转移思想并不管用,我还是要吐了,剛过五站。我默念,咬咬牙,忍一忍,到第六站下。这次管用,车刚停稳,我就冲了下去,一下吐在了路边的绿圃里。连续吐了一分钟,从碎渣到干呕清水。吐完好受多了。
打开地图,距离省一监已经不远了,往西走,穿过门洞,右拐两站路就到。我不断组织语言,像写作文之前打腹稿一样。见到我爸,他一定先惊讶,你咋来了,不上课?我就说,班里人今天去春游,我没去。他肯定问我,咋不去,你不是爱玩吗?我就说,不想伸手要钱。他或许会夸我懂事。这个时候再把考年级第一的事情告诉他,想必他会更加高兴。我会说,爸,你早点出来,咱们生活好了,奶奶的病也能好,以后咱也买个小汽车。我一步步往前走着,很快过了门洞。出了这扇门就是西郊了,我从东郊跑到了西郊,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跑这么远。
我看见了电视塔,它真高,和火电厂的烟囱差不多,但它比烟囱好看。和它一比,省一监要小多了,那扇蓝色的大门也小,大门上的小门就更别提了。我径直朝着它走过去,大概还有十来米的时候,一个拿着枪的警察走出来问我,你干啥?我说,我要见我爸。他说,打电话预约没?我说,没有。他说,你带身份证没?我说,我没身份证。我突然想到什么,从身上翻出团员证,我说,团员证行吗?他说,不行。我说,我跑了很远来的。他说,不行就是不行。我觉得有点委屈,我想哭。可是我爸说,男人不能哭,什么时候都不能哭。我问,你能告诉我我爸在哪块儿吗?我爸叫林冬生,冬天的冬,生命的生。他说,你说这没用。想见他,可以提前预约,一个月能见一次。我问,写信能收到不?他说,能。我看着他缓缓走回亭子,站在那儿,像庙里的金刚。我顺着大门往两边看,高高墙上都是铁丝网,没多远还有哨楼,比我们学校管得严多了。
我沿着墙往东走,每走十步大喊一声爸,声音尽量从胸腔里出来。初二下学期,学校举办过合唱比赛,鸡大婶为了拿到好成绩,叫音乐老师给我们开小灶。那个时候,我刚过变声期,声音低沉,音乐老师说,我可以唱低声部,但是声音得从胸腔里出,这样声音更磁性,也更省力。现在我觉得她说得对,是很省力。不一会儿,我嘴里就有些干了,加上小风不断往嘴里灌,头也晕晕的,我沿着墙一直喊,不时有人朝我望过来,我也没听,直到喉咙完全哑了才停止。我觉得我身上没有任何水分了,可还是哭了出来,眼泪哗哗的,没一点声儿。我爸的话,让风灌进我肚子里了,不见了。
等我完全意识到,我爸不可能听见的时候,已经一点半了。我把表贴近耳朵,滴答滴答的声音沁入我的大脑,我突然觉得饿了,我意识到我得回学校。麻烦来了,我迷路了。掏出地图,我试图找出自己的位置,可是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不行,我已经找不到北了。我爷说过,不行就给家里打电话,我记得住家里电话,这时候给家里打电话,估计回家要挨打。我就记得住三个电话,除了家里的座机,还有两个手机号码,一个是我爸的,我爸进去之后,手机就扔家了,我妈嫌费钱,就停机了。另一个是鸡大婶的,鸡大婶现在应该在万岁山,离这儿不算太远。我得先打好腹稿,最好先承认错误,承包下周的国旗下讲话,把整个跳墙的过程描述清楚,最后再求救。
我用兜里仅剩的一块钱买了瓶水,顺便问老板借手机。搁平常,花钱买水喝这种行为是要付出代价的,一顿打起步。但是现在是非常时期,一是我渴,喉咙干;二是我得接电话,干借,肯定不好借,电话费也不便宜。这方法是我爷教我的,我爷说,让人帮忙,得给点小利。花钱买水,一举两得。拨号,接着就是彩铃,熟悉的《花好月圆》,以前听到这歌就知道班主任来了,得好好学习,现在听见,小心思更多。
通了。
我说,陈老师,我是林斐,我迷路了。她愣了一下,你跑出去了?我说,我想跟我爸见个面儿,我一年多没见他了。她问,你嗓子咋了?我说,刚喊哑了,没见着我爸。她问,你在哪儿?我说,不知道。她说,你会借手机不会问路?我这才反应过来,问了路,告诉她。她说,你在那儿等着。我说,陈老师,下星期,我国旗下讲话。她说,这会儿知道自觉了,早干啥去了。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一辆出租车停到我身边,鸡大婶示意我上车。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害怕,鸡大婶还没开始批评我,我就开始哭了,比刚才哭得还凶,我爸的话算是忘干净了。鸡大婶没想到我会这样,她说,有本事中考完了再来,那时候要是还考年级第一,你就能见到你爸。我说,老师,我不小了,你用不着骗我。她说,知道不小了?那还迷路?那还哭?咋这么窝囊,好歹一个男子汉。
车子没有按照预想驶进东京大道,驶到了监狱门口。她说,你看见那道门了吗?蓝色的。我说,我刚才来了,没让我进。她说,未来你爸会从里边出来。你看看更远处的天,蓝吧。我说,我跟我爸看过《追捕》,高仓健。她说,杜丘委屈不?我说,挺委屈的。她说,杜丘跳下去了吗?我说,没。她说,最后他还不是赢了。我说,那是假的,我爸说了,电影里都是假的。她说,可是我们都得融化在蓝天里。这话我没听懂,鸡大婶没给我想的时间,就叫司机走了。愣了一会儿,我对她说,陈老师,回去我想给我爸写封信,说我会好好学习。她说,光说没用。
小车确实比公交车舒服一点儿,但我还是晕车了。我中午什么都没吃,什么都吐不出来,我只能把我的腹稿吐了出来,那是我下周的国旗下讲话:我叫林斐,双木林,非文斐,我爸叫林冬生,冬天的冬,生命的生。我犯了错误,我爸也犯了错,他的错严重一点,被关进了监狱,我的错小点儿,现在站在这儿反省。那天我翻墙出去找我爸,是想告诉他我拿了第一,分挺高,这是骄傲自满。我想让他好好改造,早点出来。他一刻不出来,我就一刻受到白眼,考第一也不行。我不偷东西,不打人,不骂人,没早恋,努力学习,不作弊。这是一等班学生的基本素质,不值一提。按说,给我爸鼓劲儿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方式不对,我不能翻墙出去,那是越狱,我得反省,这不对!我不能越狱,我爸更不能!我想告诉他,他让我买的彩票不行,中不了奖,不如他的工资稳定。没钱,奶奶的病治不好,家里的生活不行,我也去不成万岁山……
风越来越大,那些话都往嘴里回灌,渐渐没了声息,我听不清自己说什么了。我回头看鸡大婶,她和出租车一起变小,越来越小,她像是进入了地图,成了一个角标。我从路边站起来,那些从我嘴中溢出的文字,已经碎成笔画,被风一卷,顺着街角高楼上的天线飞向更远的天空,或者宇宙。我往万岁山方向走,鸡大婶好像并没有来,她好像还在万岁山某个凉亭里坐着,等着玩疯的学生们回来。她身边摆满了书包和衣服,其中或许也有我的,书包里有我写给父亲的信,用钢笔写的,字写得不好看,像狗爬。我艱难地抬起腕子,手表上那道裂痕不见了,被风吹走了。顺着那缕风望去,裂痕往很远很远的地方飘去了,掠过的地方,都留下了裂痕。我拿出那支钢笔,果然,笔尖儿上的peace也不见了,光滑圆润,只有一道深蓝色的墨线。这时,我觉得我爸应该还没有经过那条小路,他的彩票或许中奖了。脑子越来越沉,我原以为它漏了,因为那些深藏在其中的文字都飞走了。可是它却越来越沉,一瞬间,我明白了,那是知识,飞进来的知识,那是年级第一的分量。我确定自己站稳了,但脚下又轻飘飘的。地图从我手中滑落,省一监上的黑圈慢慢飞出来,它困住了我,我无法往前走。那一刹那,我想往上走,我指的是蓝天,融化在蓝天里。
责任编辑: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