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莉 袁露
阿勒泰位于中国西北边缘,属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是与蒙古国接壤的西北边陲重镇。地理位置远远偏离大陆中心,且交通不便人迹罕至。这是中国西北部,在由边塞诗歌和80年代开始的西部文化书写中,西北早就被赋予了质朴、粗犷、豪放的边陲美学特质,它的大漠、草原、黄沙、胡杨还有边关月深深烙印在远观者的内心,成为外来者想象新疆、想象阿勒泰的主要文化意象。然而,川籍作家李娟以细腻的女性情感,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将90年代以来,她所见的阿勒泰进行重新书写,将这个地方的日常生活、居于此的情感状态,作了详尽的摹写,先后发表了《九篇雪》、《我的阿勒泰》、《走夜路请放声唱歌》、《阿勒泰的角落》、《冬牧场》、《羊道》等散文,称为“阿勒泰的精灵”,其作品也被赞誉为“精灵般的文字扯动天边的云彩”。李娟的书写意义不仅仅有生态书写、人类学文化记录的意义,更重要的是她给与凝滞的地域文化以新的思考维度,悄然化开了文化中某些固着的意识,为西北地域文化赋予多种色彩。
日常的深度图景
首先阿勒泰不是以自然风景的意义进入李娟的书写,日常生活才是她创作的圆心。将日常生活融入创作,避免了以新异眼光打量日
常生活,以异地想象来言说地域这一观赏者维度。这除了使西北地域文化得以还原自身的真实形象,而且静观之沉思使得琐碎的自然生活得以从小维度深入情感深度和文化深度的可能,使得阿勒泰的日常能进行非风景的日常意义。
她在妈妈开的杂货铺里安静生长、细致观察。李娟能记住平常生活种吃、穿、住、行的日常风景。挑水”、背冰、种地、追逐季节生活,把杂货铺艰难的日常,当地人与杂货铺、缝纫店的种种关联变成文字。因为生活于斯,李娟在《我们的裁缝店》里创作着日常的,在一夜碎石大如斗荒凉边塞风光中,融入了锅里炖着的风干的牛肉味;在荒寒的边塞养着美艳曼妙的金鱼,给了阿尔泰的生活音乐般起伏不定的節奏。写了固执老头的害羞,写了媳妇婆婆的爱美。记录三只鸡换衣服、给不出费用先拿走的琐事,用温暖瞬间明净了整个阿勒泰的生活。情感在生活的缝隙中生成,气味、笑容、一处温柔的摆设,一种日子中打磨的包容、理解、心疼才可以形成一个地域的温度。只有这种生长,日常的意义才能超越风景的价值。
因为足够安静,心灵力量就渗透了平淡的日常,将阿勒泰生活创作成生气浓烈的印象画派,琐碎的场景掩盖不了生命的力量,它的样子无限放大,把日常赋予深刻的文化意义。敏锐细腻的感官写作集结出《我们这里的澡堂》这类现代主义的作品,李娟精确表达出感官凸显的日常世界:放大的水流声、歌声单调高亢触发了刀划在玻璃上的痛苦感触;声音在氤氲着水汽的魔宫里流淌;众多形形色色的身体交错,清洁与肮脏在这里汇聚、男男女女的裸体交织成风景;爆发的主顾吵架声、母亲打孩子的耳刮子声、光着身子的陌生人请求擦背的声响又成为突出这些画像中激进的色彩····。最后的视点却由一个衰老的哈萨克女人和刚发育的女孩交错在一起的裸体完成这幅画卷聚焦的要点····作品魔幻的色彩并不亚于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她的作品在细腻中生成了力量,这些力量的配色《遥远的向日葵地》整个夏天母亲赤身扛锄盛开的葵花林劳作,晒得一身黑,同外部世界模糊了界限。阳光跳跃、万物生长,这样一副野地向日葵图画,比起梵高《向日葵》更加有生命野性力量。写作者将自己对生活直观印象的感知,捕捉变形,以自我的心象进行定格。生命的各色形态被记录、放大。抽象的阿尔泰生活,使之成为风情十足的文化。
本雅明认为“游荡者不仅要和人群保持同步,更要在各样新奇诱惑时学会隐身观望,适时疏离是他本的素质,这样才不会走失。” 李娟在融入当地生活的同时又时刻保持着足够的清醒,所以阿勒泰获得了“被观看”的可能,然后李娟再将自己完整地融入到生活之中,文字变成心灵的记录,逐渐成为阿尔泰性格的一部分。
时间在大地上的痕迹
改革开发发展太快,当下的时光迅速遮掩了之前的时光,大地上空荡荡。而李娟笔下的阿勒泰以一种被时光过滤过的速度行进,缓缓显出光阴的细腻纹路
90年代,中国社会开始飞速现代化发展。李娟发现遥远的距离使得阿勒泰的一切事物都还处于世界发展的末端,“这是一个被废弃数次又被重拾数次的小小村庄。这里没有电,过去的老电线杆空空的立在村落,像是史前的事物。这里处处充斥着陈旧与‘永久的气息。” 巴拉尔茨小村庄的现状,保持了时间的样子,阿勒泰的一切都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所到之处,见识到的古老的事物像被时间空间双重保护在“水晶球”中,散发着“永恒的气息”。阿勒泰的荒野如同一把保护伞,小心翼翼保护着即将从这个世界消逝的东西。
现代造就了太多相似的都市,繁荣的结果是把所有的地方同化为现代化的相同。而“喀吾图,没有爆发,没有日益庞大的积累。喀吾图只是让你进入它的秩序而已,然后就面对你停下来。” 李娟却喜欢这种慢。她在《慢》中写道:慢的时光是一种娴雅静好,匆忙的脚步走的太快,与生活中的美好和真爱失之交臂。李娟在这种距离产生的慢中,把日子咀嚼得很透彻。她的《冬夜记》是一篇时间与成长的绝妙文字。这些文字留下了没有空调的冬夜漫长的寒冷,留下了人们在大地之上活动的痕迹。这些文字在慢中咀嚼生命生长的多种形态,品味着一个冬夜冒雪前来买宝葫芦饰品的女孩子对生活和爱情细腻的热枕;品味着那些追逐黑色大摆裙、戴着宝葫芦的姑娘们散发出的青春盛景,这些景象在暗夜里闪着微光,成为作者晶莹剔透的青春秘密。
阿勒泰的成长与其间个体生命的成长,奇妙地合二为一。因为距离,西北的阿勒泰不能骤然转变,它张望着融入现代。现代商品一件件经过遥远的距离到达阿勒泰,这种距离增加了当地人对待商品的情感,物不再只是物,它带上了世界的温度。这种感触也曾被铁凝精确捕捉,为我们留下了香雪追着火车换取塑料文的美好形象。这种延缓了的速度和过滤后的现代想象,也慢慢地延缓了人们对物质更替的欲望,浓厚了物质与生活生命交融的关系。使得西北地域能曾现出现代过程种更有人情味道的色彩。
另一种边塞诗意
大众所能记起的边塞诗意从岑参、高适的边塞诗歌而来,雄奇、荒凉的色彩成为边塞诗意的底色。这一底色源于边塞诗歌多数是以戍边者的身份写成。身份决定视角,过客身份、住民身份、客居身份书写绝对是不同的。李娟以流寓身份客居阿尔泰,阿尔泰是她成长生活定居之地。
文字的诗意源于细腻的认同:“我若也为我的家庭绘下那么多的羊角,那么我空荡荡的毡房一定也会拥挤不已。羊角和羊角在之间的空隙,栖满了温顺谦和的灵魂。” “对认同感和归属感的强烈需求让她能够在异域生活中触及到有关生命寓居的深层道理。“这种领悟的引导,使得李娟对阿尔泰的记录能深入到生命哲理领悟的高度。 “拼出我在劳动中看过的,让我突然流泪不止的情景,再把它日日夜夜放在我生活的地方,让这道闪电,在我平庸的日子中逐渐简化、钝拙,终于有一天不再哽咯我的眼睛和心,我便完成了表达。” “倘我能——倘我能用我的手,采集扎破我心的每一種尖锐明亮的颜色……” “我便将我想说的一切都说出了,我便会甘心情愿于我这样的一生……可我不能!在这样的句子种,可以看见劳动、日常每一天的生活与生命深度诗意的无障碍关联表达,以闪电、色彩的绚烂来对对世俗生活做出转化;用语言建构生命意义的意识,是李娟作品深层次诗意获得的途径。
阿尔泰的诗意,产生于李娟对万物皆有生命的深刻认同, “万物,就自身而言,努力维持自身的存在。” 李娟笔下有关阿勒泰的一切事物都被赋予生命,并且其拥有着自身的归属轨迹。风与云,有着无法割裂的羁绊,像小鱼一样的云“停”在天空倒不如说是“吻着”天空,这是风的杰作,万米高空的风与云互相纠缠,千变万化,一觉醒来看云“一朵朵的云整齐地排列在天空中说‘结束了……让人觉得在刚刚睡去的一小会儿的时间里,世界刚发生过奇迹。” 森林和海,“森林里荡漾的气息是海洋的气息——亿万只澎湃的细流汇成了它的平静与沉寂” 森林包容万物,有着大海的壮阔与深沉。李娟让自己的位置与万物持平,犹如对话阿尔泰的智者,在世界万物的流动中,摸索生命的轨迹。流动、改变,万事万物在漂流中,不断变换形态,用时间与经历磨砺生命的躯壳,深藏住生命的意蕴。
广袤和苍凉产生了包容的诗意,产生了静处的意义:这一片开阔的草原是“开阔的,清新的,明亮干爽的,高处的……一眼望过去,万物坦荡,不投阴影。” 开阔的大地凸显人的渺小,生命在其中孤独寂寞,形单影只,可是也因为广袤的大地空明坦荡,心扉也能随之敞亮,不掺杂其他情绪。人性在这样的环境中趋向于原生态,也就是人性的自然化。“在此之前,我们从来不曾如此这般完全袒露在自然的注视之中。”
李娟用千千万万的文字,将一个真正的非风景的阿勒泰呈现。她的文字使得西北有血有肉的丰富起来。在日常生活种变得富有人情、风情十足、色彩浓烈。把现代的意义赋予了人心灵感知的意义,并将日常引入了哲理诗歌的深度,歌咏了生命的意蕴。这就是写作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