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倞 宋捷
“一个人只有学会把一个区域作为一个有机单元来看待,从土地与人的相互关系的角度去深刻理解它,才有可能彻底地了解一个区域的特质。”[1]
居民的生产、生活方式,社会文化和本土自然环境之间通过长期的相互作用,会逐渐形成一种平衡的联系,并随着环境变化和生产力的提高而不断演进。这些联系在空间层面上以一种独特的地域景观形式表现出来,体现了人、城市与自然和谐共存的传统生存智慧,是人居环境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
中国经过近30年的快速城市化发展,带来了国土面貌的迅速改变,长期积累的地域景观也遭受了巨大的破坏,呈现出一种断代式的发展状态。其中,许多优秀的传统人居环境营建思路和智慧在这一过程中并没有得到传承与发展。而且,目前绝大多数地区正在面临不同程度的城镇化问题,已经成为影响中国城镇可持续发展的关键制约因素。
因此,在探索高质量发展的中国路径时,有必要吸取自身千年发展过程中的经验教训,在国际化的大潮中引入并创新发展传统营建智慧。这不仅是为了保护文化遗产,更是为未来中国城镇化发展提供宝贵的经验和新的规划设计思路。
临汾—运城盆地位于山西省西南部,北隔韩信岭与太原盆地相邻,西有吕梁山脉和黄河,东有太岳和太行山脉,南有中条山脉,整个区域山环水绕,地理环境相对独立。本研究主要涉及临汾市和运城市辖区内海拔在600 m以下的临汾—运城盆地,总面积约1.1万km2。
近年来,传统地域景观研究开始由聚落向山—水—田—城一体化的人居环境系统拓展,试图寻求与古代经验兼容并蓄的新的山水人居建设方式[2],并将这些经验应用于具有中国特色的新型城镇化规划和建设[3]。临汾—运城盆地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农业和最重要的盐业产区之一,在中国历史上的经济地位非常重要。经过持续发展,水作为农、盐业生产的关键要素,逐渐成为该区域地域景观和社会组织的核心,形成了具有中国中西部代表性[4]26的传统水智慧人居环境。目前,学界已经开展了包括晋南水利用方式、水利发展过程和相关工程等方面的研究[5-8],也对临汾—运城盆地自然、农业和聚落等方面内容进行了探索[9-11]。这些都为本研究奠定了基础。但总体而言,目前缺乏以水利为线索的对区域地域景观特征的系统梳理,并在此基础上探索区域未来人居环境建设的发展方向。
表1 引泉、引河灌溉比较Tab.1 Comparison of irrigation with spring diversion and river diversion
研究主要基于地方志、相关水利、农业等历史信息和现代考证成果,并利用1968年(中国大规模城市化前)卫星航拍图为历史舆图补充更加精确的空间信息,聚焦给水和防洪2个与生产、生活和城镇发展紧密相关的水系统核心问题,探讨在本土自然环境、文化习俗和技术手段影响下形成的以水为线索的地域景观特征,并为传承地域景观、缓解区域城镇化问题和指导未来相关规划编制提供启示。
由于水资源在空间和时间上分布不均衡,水利发展成为保证区域农、盐业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的基础[12]85。历史上,这里的人们注重开渠引灌,形成引泉、引河等主要工程模式[13](表1)。这些不同的引水灌区通过与自然地貌的叠加,逐渐形成了自然、水利、城镇和农田相互契合的景观肌理,创造了以引水工程为主导的传统区域景观格局(图1)。
1)引泉灌溉。历史上,盆地两侧山体分布大量水流稳定的泉眼[14],在引泉灌区内形成以泉源为中心的扇形放射状肌理(图2),聚落沿渠分布。不同区域的引泉灌溉系统略有差异[15-17],但一般包括泉眼、泉池、主水渠、支渠、毛渠、水闸、堤堰等设施。泉池用于承接和储存从泉眼涌出的泉水,调节水源;主水渠以泉池为中心向外放射状延伸,最终汇入自然河道;支渠是顺应主水渠的分支,将泉水导入农田和村庄;水渠间的连接点一般建有水闸,用于控制水流;在部分地势起伏地区,还建有石堰激水,将水位激高以便输水。
在龙祠泉域,扇形放射状的引泉灌溉系统会充分利用坡降扩大给水范围,形成山(林)—泉源(祠)—泉池—主水渠—支渠—汾河河道的景观序列(图3),并沿线分布一系列文化景观构筑和风景游览地。
在灌区内,泉源保护和水资源分配管理很早就受到了高度重视。泉源区往往通过修建庙宇,供奉民众信仰的神化形象,赋予泉源灵性,以实现保护[18]。同时,通过水利碑刻明确水规,规范居民的用水行为,明确权责分配,实现区域的水资源共享[19]。
2)引河灌溉。盆地内汾河“以地高河卑不能引渠溉田”[20],所以沿河区域主要采用在上游开渠引水的引河灌溉方式。一般是在上游地势高处引主水渠顺河流方向向下游输水;支渠则以不规则的树杈状连接于主水渠之上,向周边聚落和农田供水;渠道间通过水闸调配水源。通利渠就是在汾河上游开渠的引水工程,在金元朝初建时,一度解决了赵城、洪洞、临汾三县十八村的灌溉问题(图4)。
除了农业生产和生活给水工程以外,盆地聚落为了保证自身安全,还创造了与自然相适应的防洪排涝景观体系。这些措施主要包括挖渠导水防洪、筑池防洪、筑堤防洪、城墙防洪和内城排涝系统(图5),在聚落环境中单独或混合使用。
1 临汾—运城盆地明清时期主要灌区分布Distribution of main irrigation areas in Linfen-Yuncheng Basin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2 龙祠泉域的地形、水渠和聚落Topography,canals and settlements in Longci spring area
3 龙祠泉域引泉灌溉系统结构和现状The structure and status of the spring diversion irrigation system in Longci spring area
4 通利渠引河灌溉工程Tongli canal river diversion irrigation system
5 与自然相适应的防洪排涝景观模式The landscape pattern of flood control and drainage adapted to nature
1)挖渠导水防洪。挖渠导水防洪是通过将洪水导入水渠,绕开主要聚落和盐田,实现防洪。部分挖渠导水工程兼具防洪和给水双重功能,也被称为“放淤肥田”。它主要沿汇水冲沟设置较宽的洪水主渠,导流山洪以避免对村庄和盐田等重要区域造成破坏,又由主渠上向外延伸一些支渠,利用山洪携带的腐殖质为周边土地灌溉、增肥,降低土壤盐碱化(图6),实现防洪工程的多功能化。这种“放淤肥田”的方式也在不断发展,从最初的“泛淤”大水漫灌,到后期依据自然地形分区域,筑围堰,划分方格,通过控制流速,逐个方格放淤,实现对山洪更加精准的引导和控制。
2)筑池防洪。筑池防洪是指修筑在雨季时用于洪水调蓄的水池。它既可以是在河流两岸修筑的湖泊或滩地,也可以是聚落外围或内城低洼处修建的水池。同时,这些水池在旱季时也可以发挥农业灌溉和生活供水功能。内城蓄水池往往也会成为城市重要的公共景观,如夏县城北的水池(图7)。光绪《夏县志》载:“有莲花池二。一在城内西北隅,环一项八十亩,一在城东业隅,差小。两池皆植莲,盘曲相通,盖源泉也。”[21]
3)筑堤防洪。筑堤多见于河道两岸的聚落与河道之间。与现代防洪工程不同,这些河堤通常跟河流保持一定距离,给河流留有一定空间,并且所筑堤岸多植树加以固土缓冲。
4)城墙防洪。护城墙和护城河既有防御功能又是防洪景观。城墙建设可以发挥内城护堤的功能。护城河一般与下游河道连通,因而可以发挥疏导洪水的功能,降低其对城镇的冲击。
5)内城排涝系统。内城排涝系统多顺应地形,沿城市道路建设排水渠或直接利用道路组织排水。洪洞城修建了排水渠道,“城中水泽通出城外者九路,各置石洞铁窗,水可外出而盗不得入”[22],形成城内羊沟、城濠、城外沟渠和城外河流相互连通的防洪排涝系统[23](图8)。通过复合利用,内城排涝系统往往也会成为古城具有文化意义的空间结构和序列。在新绛古城,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城市路网兼作排涝系统,将雨水最终汇入南部最低点的东、西2个大池(图9)。2个大池既是内城重要的旱涝调节区[24],同时也因水而聚,成为古城历史上重要的公共文化中心。
6 明清洪洞地区雷鸣渠系Leiming canal system in Hongdong area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7 明清时期夏县城内莲池景观Landscape of lotus pond in Xia County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8 明清时期洪洞城排涝系统Hongdong town drainage system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9 新绛古城主路(已拓宽重建)与轴线Xinjiang ancient town main road (widened reconstruction)and axis
中国传统地域景观是千年农业文明的持续智慧积累。梁思成先生预见到新中国在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城乡体系会出现交错杂乱、盲目无序的发展。今天,这一现象和随之产生的城镇化问题已经显现,在尊崇西方现代规划理念建设城镇时,传统地域景观的延续性被切断,其中蕴藏的传统营建智慧也被抛弃。而在中国的新型城镇化建设中,这些中国传统地域景观营建智慧具有重要的挖掘和借鉴价值。
在最近一轮城市化中,临汾—运城盆地农业衰退,工业落后,煤炭资源不足,发展滞后。随着与关中平原新的协同发展,在水资源短缺和环境恶化的背景下,如何汲取传统智慧,在保护和延续独特地域景观的同时,结合新的城镇需求探索可持续发展路径显得非常迫切。
引泉、引河等引水工程系统形成了临汾—运城盆地具有逻辑秩序的人工与自然相融合的景观格局(图10)。这种格局可以被看作是区域人居环境建设的逻辑范式,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和景观、文化精髓,需要进行保护和延续。
目前,由于泉、河水源不足和农、盐业衰退,再加上现代给水工程的修建,使这一传统引水系统的原始服务功能不再重要。通过调查,从空间上看,该系统的结构仍然相对完整,许多具有历史价值的区域仍有遗存;但是从功能上看,只有部分区段仍在发挥功能,其整体的系统性基本丧失,维护严重不足,甚至局部破坏严重。从保护、延续的成本和效率来看,它不应被当作一个文物古迹进行保存,而应该物尽其用,探索其在新型城镇建设中可以发挥的新价值。
临汾—运城盆地的现代城镇化建设不可避免地造成城镇与自然的分离,由此产生的城镇化问题也在不断恶化,构建一个新的区域生命支撑系统来重建自然与城镇的联系变得尤其重要。传统的引泉、引河工程覆盖关键城镇区域,由于引水的需要正好将周边山体、城镇和河道联系在一起,是重建区域生态基础设施网络最具潜力的空间骨架。未来,这个传统的给水景观格局应当通过复合化的空间利用,赋予包括生态廊道、休闲绿道、文化廊道等在内的多种城镇服务功能,实现真正的空间保护和功能再生。
10 引水、防洪工程主导的区域景观格局Regional landscape pattern dominated by water diversion and flood control works
11 盐池防洪工程Salt pond flood control project
从引泉灌溉工程研究来看,历史上水源区的保护受到格外重视。同时,这些区域作为人居环境安全的关键点,往往会通过一系列庙、亭、碑、台赋予其文化内涵,并最终实现中国人对赖以生存的关键性资源的守护。但是在历史上,由于科技水平的限制,这种保护一般也只针对泉源本身,目前尚未找到对水生态关键区进行整体保护的证据。
水是影响临汾—运城盆地可持续发展的关键。从水运行规律来看,区域内水的自循环特征显著[4]27。因此,区域内水涵养关键区的保护显得尤其重要。在明清时期,由于人口压力增大和战事影响,造成盆地山林破坏显著[12]84,随之造成泉源水量不断减少,并带来严峻的生态、社会问题[25]。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对龙子祠泉源区开展了试点保护,泉水恢复效果非常显著。今天,随着新型城镇化的深入,临汾—运城盆地的水资源短缺问题也越来越严重,已经成为影响区域可持续发展的关键因素。
目前,山西正在启动《山西省国土空间规划(2019—2035)》的编制工作。对临汾—运城盆地而言,水生态关键区域的空间管控应当成为其中重要组成部分,在更科学的水系统分析的基础上,开展基于水系统及其相关生态服务功能要求的精明保护和利用,对诸如历史时期城市发展中的关键风水区、泉域生态区和滨河自然区等实行空间管控和整治修复。从保障实施方面,这些关键区域的保护可以借鉴历史上用文化点睛的做法,为生态空间赋予人文观念的内涵,一方面可以实现更加高效和合理的保护,也可以成为城镇居民重要的文化和自然游憩场所。
通过对之前聚落防洪工程的研究可以发现,临汾—运城盆地的智慧经验与目前世界先进的防洪管理理念和技术具有很强的一致性。退堤、导水和蓄滞区建设是给河流和洪水以空间;筑堤防洪与植物相结合体现近自然工法;城墙和内城排涝系统体现防洪空间的复合化利用。而且,这些技术还针对盆地特定区域条件进行了综合化的运用,发挥了更加高效的系统防洪功能。在运城以南的盐池区,为了保护盐业生产,逐渐形成了“未治盐先治水,未治主水先治客水”的模式。围绕盐池,由内而外建设禁垣—堑沟—堤堰—滩池—堤堰—滩池—姚暹渠—滩池,形成独特的圈层水利景观结构(图11)[26],成为一种包括渠疏导、堤拦截、滩池调蓄于一体的高效水利工程。
今天,临汾—运城盆地也在面临日益严峻的洪涝灾害问题[27]。与中国绝大多数城市相似,为应对防洪挑战,临汾、运城辖区内城镇目前正在开展大规模的现代防洪工程建设。相比传统的防洪工程,这些体量巨大、设计施工标准化、功能单一的防洪设施,缺少地域特色和对场地环境的回应,不仅投资巨大,甚至会对一些小城镇风貌造成极大破坏。在近年编制的《运城市海绵城市建设专项规划(2016—2030)》中也缺乏对这些地域性传统防洪智慧的研究和传承应用。历史记载的许多传统防洪工程目前也几乎损毁殆尽。
未来,在临汾—运城盆地城镇防洪体系的构建过程中,有必要重新挖掘包括挖渠导水防洪、筑池防洪、筑堤防洪、城墙防洪等在内的传统地域防洪智慧途径,并将这些本地技术方法与现代工程技术结合运用。同时,也可以针对不同场地条件,像盐池防洪工程一样,因地制宜、巧妙地综合运用多种防洪技术来实现高效防洪。尤其是在区域内许多土地价值较低、经济条件有限的城镇,选择低技术、低成本的传统地域防洪途径,不仅有效,还可以节约投资。临汾—运城盆地在历史上常见的诸如植物与堤岸相结合的方式,在今天依然适用,如果结合现代技术对其进行适度改良就有可能满足新城镇的防洪需求,且具有更高的生态、景观和文化价值,经济优势也很显著。
临汾—运城盆地的内城水系统结构具有自身特色,并不会像江浙等丰水地区那样具有明显的“水城”特征,而是在有限的降水和水源供应条件下,实现水的节约和水利空间的高效利用,但是水系统依然是内城空间秩序的重要组织线索之一。水的存在使空间本身就具有良好的景观品质和鲜明的公共属性,并通过长期的社会、文化互动和公共经营,逐渐实现水利、公共环境和人文空间(文化精神)三者的融合。
今天,在临汾—运城盆地城镇化建设中,许多内城点状历史空间被保护下来,而新的交通和排水基础设施正在取代原有城市结构。原本的水系统网络及基于此结构的城市公共空间和文化空间秩序正在不断退化。在今天的新绛古城,古城墙被拆除;作为排水主渠的南北主路也已经拓宽成为柏油干道,原有地面排水组织功能被地下排水管网取代;东、西大池的雨水汇集被切断,西大池已消失,东大池则由于工业、生活污水和垃圾污染影响,饱受水质困扰,其周边的文化和公共设施活力也严重丧失。这些问题普遍出现在临汾—运城盆地绝大部分的历史城镇之中。
新型城镇化建设要求实现高质量发展。遵循传统内城水系空间结构,恢复其空间多功能性,重塑公共中心可以成为实现临汾—运城盆地城镇历史传承和环境品质提升的重要突破口。各种水利设施空间的复合化利用是区别于现代工程技术的一个重要特征,可使引水、防洪更加高效,还可以实现城镇水域公共空间的重构,为城市带来独特的地域景观和良好的环境。从长远来看,环境品质的改善和文化的挖掘也可以成为城镇转型和产生吸引力的重要动力。
图表来源(Sources of Figures and Table):
图1根据山西省历史地图集及其他相关文献资料研究自绘;图2在1968年卫星底图基础上研究自绘;图4、6改绘自参考文献[7];图7改绘自参考文献[21];图8改绘自中国城市人居环境历史图典;图9、11改绘自山西省历史地图集,照片由作者拍摄;其余图表均为作者制绘和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