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玲,杨 武,梁庆敏,杨 森,陈思宇
(重庆理工大学 计算机科学与工程学院, 重庆 400054)
语言是社会约定的、音义结合的符号体系[1],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和思维工具。社会语言学认为,社会的发展变化必然会引起语言的变化[2]。一种新的语言现象的出现,正是适应处于不断发展变化的社会中的人们相互沟通的实践需求。如果一种语言长期没有新的语言现象出现,则可能因无法满足社会复杂交流的需要而导致语言濒危,反之,如果新的语言现象频发,如互联网上网络热词的井喷[3]和盛行[4],其深刻含义也不能仅用“积极”或“消极”一词以蔽之。研究网络热词的来源,有助于从语言学视角理解网络热词所承载的社会功能,从社会学视角理解社会变化及社会心理[5]。因此,本文以2012—2018年“汉语盘点”的共70个“十大网络用语”词汇为研究对象,探析这些网络热词的来源及成因,旨在理解网络热词这一语言现象发生的社会背景,为进一步研究网络用语与社会发展之间的系统对应关系提供素材。
目前,对网络热词没有权威的定义。网络热词通常指主要流传于网络的使用频率较高的新兴词汇,例如在微博、微信等即时通讯工具中流行的热门词汇。有学者认为,网络热词也可称为社会热词[3],多与一定的社会现象和社会事件相关联。持相似观点的学者认为网络热词不同于网络流行语,网络热词源于新闻事件或某种社会现象,主要体现该词所依托的背后事件或现象,而网络流行语是流行于网络的一种语言形式[6],强调其被大范围使用而不一定有词语的生成依托的特点。总之,研究者普遍认同网络热词是一种重要的互联网语言现象,也是大数据时代的社会文化现象[7]。
本文认为,具有以下任一特征的网络词汇都承载了一定的社会功能,因而均将其归为本文的研究对象。一是词汇浓缩反映了当代热点社会事件中的重大舆情、折射出大众对社会现状的民意;二是词汇是在一定时期全民性的大众流行、使用的热门词汇[8],具有发酵功能并对现实社会产生影响。因此,本文研究的网络热词,不准备深究网络热词与网络流行语内涵的差异,而是指网络上使用频率很高或受到网民热捧的词汇,这些词汇有的以一定的新闻事件或某种社会现象为依托,有些则是被网民大范围使用而不一定有词语的生成依托的网络流行词和短语,本文将其合并在一起研究。
目前,有关流行语来源的研究有很多。日本语言学家米川明彦从创作者主观意愿的角度,认为流行语源于共同的话题、情绪上的放松、为更好地理解新事件或新变化而进行的精准表达、为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模仿名人发言、标语或广告语等6个方面[9]。国内方面,曲彦斌根据流行语是否关乎“国家大事”“世界大事”将其分为“主流型”和“非主流型”两类[10]。杨琦认为汉语流行语源于影视作品、强势经济、旧词新意、全新词语和外来词汇,该描述涵盖了流行语的形成方法、社会背景等多种因素[11]。陈燕侠从词汇的形成方法角度进行研究,认为网络热词源于社会事件和现象的浓缩、旧词新用、融入修辞、象形造词、吸收外来词和方言词[12]。杨鸿雁从网络流行语变异形式角度进行研究,认为网络流行语源于谐音、合成、旧词赋新意、借用等形式[13]。对网络热词来源的研究早期多为浅显地研究词汇的形成方式,近年则逐渐延展到对词汇的形成原理、构建机制进行深层的理论发掘,如周芍[14]、杨勇[15]、陈赛金等[16]分别探讨了“高富帅”“元芳体”“佛系”等网络热词的成因、流行过程及其隐含的社会心理。
本文考察网络热词的来源,主要从其来源方式的角度,即网络热词因何种形式而被大众所广泛了解。综合现有研究的观点,本文按如下方法考察网络热词的来源。
首先将网络热词分为“有社会事件背景”“无社会事件背景”两类。“有社会事件背景”的网络热词依托特定社会事件产生,如2015年热词“我妈是我妈”,事件发生后基于电视新闻、杂志、网络自媒体等多种途径传播而广为人知,逐渐被提炼为网络热词。这类词汇的特点是社会事件是产生该词的必要条件,即词汇一定 “有社会事件背景”。显然,特定社会事件发生不一定会产生网络热词,而网络热词的形成较大程度依赖于事件的发展过程、爆发程度等因素。“无社会事件背景”的网络热词因网络平台的个人言论、影视作品、文学作品等用语触发了某些民众的情绪、情感,与民众的价值取向产生共鸣而受到热捧。因此,本文进一步将“无社会事件背景”的网络热词来源分为如下6类:
(1)互联网群组(微博、贴吧、粉丝群、微信群等):词汇因在新浪微博、百度贴吧、微信群、粉丝群等互联网群组使用而被广泛了解。
(2)影视作品:词汇因在电影、电视剧等创作程度较高的电影作品或类电影作品中使用而被广泛了解。
(3)文学作品:词汇因在网络、公开发行的出版物中的文学作品、动漫作品、动漫形象中使用而被广泛了解。
(4)综艺:词汇因在歌曲、综艺节目、综艺活动等录音录像制品中使用而被广泛了解。
(5)电竞游戏:词汇因被电竞游戏玩家、游戏解说者使用而被广泛了解。
(6)表情包、广告:词汇在表情包、广告中使用,以传播为目的并被广泛了解。
本文将表情包和广告均归为第六类,因其共性都是词汇的创作者以吸引眼球、引发词汇传播为目的的。
本文以由国家语言资源检测与研究中心、商务印书馆、中国网络电视台联合主办的“汉语盘点”活动中的“十大网络用语”为研究对象。国家语言资源检测与研究中心是教育部语言文字信息管理司与北京语言大学共建的数据中心。自2006年起,该中心已推出13年“汉语盘点”。2012年起,“汉语盘点”增加了“十大网络用语”调查。“十大网络用语”是经网民推荐、专家评审、网络票选三大环节,最后高票当选的年度前十个网络热门词汇,较好地体现了广大网民及汉语语言研究专家对网络热门词语的认同度。本文搜集了2012—2018年共70个“十大网络用语”词汇作为“网络热词”的研究对象,如表1所示。
表1 2012—2018年“汉语盘点”发布的“十大网络用语”
采用如下方法进行网络热词来源追溯和标注:
(1)追溯各词的含义及来源
通过百度百科、中国知网(CNKI)中文期刊全文数据库追溯表1中全部网络热词的含义及来源。
(2)交叉标注提取“有社会事件背景”的网络热词
由项目组5人分别对70个词进行“有社会事件背景”标注。假设5人标注的词集分别为F1,F2,F3,F4,F5,则“有社会事件背景”的词集S如式(1)所示,其余词则均标注为“无社会事件背景”:
S=F1∩F2∩F3∩F4∩F5
(1)
(3)标注“无社会事件背景”的网络热词来源
根据追溯到的词汇来源,将词标注为(1)—(6)中的某一类,标注依据为“网络热词因何种形式而被大众所广泛了解”。如“摊上大事了”因央视春晚小品节目被大众所熟知,后被热捧于网络,则将其标注为“综艺”;“洪荒之力”因某电视剧被大众所广泛了解,后因2016年里约奥运会游泳选手傅园慧的采访而被热捧于网络,则将其标注为“影视作品”;“尬聊”源于词汇“尬舞”,原是一种街舞用语,后演变为“尬聊”,故将其标注为“综艺”;对难以追溯准确或合理来源的网络热词,则标注为“其他”。
将2012—2018年70个词条按“有社会事件背景”“无社会事件背景”进行标注,通过追溯网络热词来源、多人交叉标注,共提取 “有社会事件背景”的网络热词11个,“无社会事件背景”的网络热词59个。对这70个词条分年度统计“有社会事件背景”“无社会事件背景”数,结果如图1所示。可见,2015年“有社会事件背景”的网络热词占比最高,达到40%,2016—2018年“有社会事件背景”的网络热词数呈下降趋势,2017年、2018年的网络热词均为“无社会事件背景”。
图1 2012—2018年“(有/无)社会事件背景”网络热词数对比
2012—2018年的11个“有社会事件背景”的网络热词如表2所示。这些词都依托特定社会事件产生,因社会事件引发了人们关于价值观(“土豪(金)”)、人生观(“你幸福吗”)、爱情(“且行且珍惜”)、民生问题(“我妈是我妈”)等多方面的思考,最终提炼为网络热词。
“有社会事件背景”的网络热词一般具有情感倾向,折射出网民对特定事件中的社会民生、国民经济等问题的舆情。2013—2015年“有社会事件背景”的网络热词数较多,表明同一时期现实社会的各种思潮极力谋求在网络空间传播以获得更大的社会影响。
现实社会思潮通过网络进一步孕育和传播时,由于传播主体、传播意图及传播方式有别于现实社会,使得由此形成的网络词汇蕴含的情感诉求既可能加剧,也可能与原始初态背离。例如央视《走基层·百姓心声》的特别调查节目“幸福是什么?”,本意为引发当代中国人关于幸福的深入思考,因采访中的意外回答而被网络热传,后经网络转发、情感抒发和凝聚,最终形成的网络热词“你幸福吗”成为集调侃、无奈、打趣等复杂情感为一体的词语。可见,“有社会事件背景”的网络热词,是特定社会事件经网络传播时,因网络社会思潮引发情感碰撞而逐步形成的,对这些词汇的情感倾向进行研究,有助于把握网络社会思潮中的价值取向,同时也应注意,主流意识形态有必要对现实社会思潮的网络传播过程进行及时引导。
表2 2012—2018年“有社会事件背景”的网络热词
对“无社会事件背景”的59个词进行来源标注。其中,“喜大普奔”是“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的缩略形式,2014年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关于广播电视节目和广告中规范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通知》指出该类词为“生造的词语”。对“杠精”一词较普遍的说法是其由“抬杠”和网络流行语“戏精”组合衍生而来。由于难以追溯“喜大普奔”“杠精”的合理来源,本文将其标注为“其他”,由此得到的标注结果如表3所示。
表3 2012—2018年“无社会事件背景”的网络热词来源
注:表中“其他”类网络热词,本文后续分析未将其统计在内
根据表3,本文共标注有来源类别词汇57个,各来源类别的词数所占比例如图2所示,可见,来源于“综艺”的最多,占35.09%,其次是来源于“互联网群组”的热词,占28.07%。源于“表情包,广告”的最低,占5.26%。
图2 2012—2018年“无社会事件背景”网络热词来源对比
分年度统计各类网络热词数所占比例,结果如表4所示。由表4可知2012年以来“综艺”“互联网群组”始终是网络热词的主要来源,尤其“综艺”有四次位居热词来源最高,成为网络热词来源的沃土。2017—2018年平均47.8%的网络热词源于“综艺”,2018年源于“综艺”的最多,达到55.6%。分析这20个“综艺”类词汇,其中来源最多的综艺类型为“歌曲”和“综艺名人词句”,如表5所示,有7个词源于“歌曲名称”或“歌词”,5个源于综艺节目中的名人词句。有些歌词仅在传唱时被大众所熟知,并未立即在网络上流行,如“确认过眼神”“画面太美,我不敢看”,因一段时间后被互联网群组使用而触发其受到热捧才在网络上流行。
同时,源于影视作品的词汇也较多,占14.04%。本文合并表5中源于“歌曲”和表3中源于“影视作品”的词汇,共计16个网络热词,占总词数(59个)的27.12%。这些词主要源于“歌曲”的歌词、歌名或“影视作品”的台词、影视作品名,如“最炫民族风”“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舌尖上的中国”等,其产生方式可归为“旧词新意”,因此其构词比较规范,不如源于“互联网群组”的“蓝瘦香菇”“涨姿势”等新奇、时髦,但其受热捧程度仍然很高,表明网民选择网络用语的社会心理趋于理性,一贯被认为“博眼球”“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心态趋缓。另外,2012—2018年源于“电竞游戏”的词数占10.53%,2016—2018年“电竞游戏”类的词数平均为14.1%,有扩大的趋势。
表4 2012—2018年“无社会事件背景”网络热词来源类型对比 %
注:表中灰色区域为对应年度最高的网络热词占比,“—”表示对应年度无此类别网络热词
表5 排名前2的“综艺”类网络热词来源
总体来看,2016年以后网络热词中“有社会事件背景”数量减少,2017年、2018年的网络热词均属于“无社会事件背景”。“无社会事件背景”的词汇中,源于“综艺”的最多,占35.09%,源于“影视作品”和“歌曲”的“旧词新意”类热词占27.11%。2016年以后源于“电竞游戏”的网络热词呈增长趋势。
依据王铁昆对新词语的届定,新词语是指新创造的或从其他语言中借用过来的词语,也指一个产生新词意、新用法的固有词[17]。根据这一界定,网络热词也是一种在网络空间中衍生、传播、固化并具有一定新词意或新用法的新词语,对网络热词的来源,可从新词语产生的视角进行探析。
汉语新词语的研究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其中,社会语言学的方法和理论一直被广泛关注和使用,其研究者认为词汇的发展变化在于社会[18],提出新词语的产生是语言系统、社会环境和人们认知心理等多方面因素作用的结果的观点。本文认同这一观点,并联系当前的社会文化、社会心理、政策调节等各种因素的作用来研究和解释网络热词的成因。
2016年起,随着商业化的网络技术兴起和其他亚文化的侵入,电视、电影、网络等大众传媒的娱乐功能被过分放大,使网络舆论生态形成“泛娱乐化”趋势。“泛娱乐化”使网络舆论场的议题倾向为基本没有信息含量的消遣性话题[19],这从2017—2018年的20个网络热词全部为“无社会事件背景”中可见一斑。“泛娱乐化”思潮下,人们期望以更浅层化、碎片化的方式传递资讯,以娱乐化的方式消解政治、教育等严肃的社会现实问题,使工作、学习与生活一直充满娱乐性,这可谓是近年来源于“综艺”的网络热词比重最大的原因之一。同时,根据《2016年中国游戏产业报告》,2016年起我国游戏产业全面拥抱泛娱乐大潮,电竞、直播、影游联动、二次元等与其他文化领域融合互动,在泛娱乐方面进行探索,使电竞游戏的大众影响力提升,这可为2016年起源于“电竞游戏”的网络热词增加提供解释,表明该领域的用语更易受到网民热捧。值得注意的是,某些源于电竞游戏的词汇,如“皮一下”“皮皮虾,我们走”,虽然非常缺乏日常用语的语言价值[20],却仍被热捧而成为2018年“十大网络用语”,这与“泛娱乐化”思潮下媒体与网民的沉浸与盲从不无关系。
在个性张扬的网络虚拟环境中,网络用语的创作者和传播者总是求新求异,尤其是广大青年网民群体,他们因工作、学习压力引发的自我认同焦虑以及渴望“被认同”的草根心理,是其创作或追捧标新立异的网络新词的动因。但近年来“时间都去哪了”“高端大气上档次”等较多“旧词新意”词汇的流行,也体现出民众在“求新求异”的同时,更注重网络用语的情绪、情感等表达功能,他们在使用网络新词时不仅只追求被关注,而且是根据自己的情感需求进行理性的选择,从“求新求异”向“理性追捧”转变。
自2016年起,网络热词中“有社会事件背景”数量的减少,除受“泛娱乐化”思潮影响外,也表明我国《关于全面推进政务公开工作的意见》提出的“推进政务阳光透明”“扩大政务开放参与”“提升政务公开能力”举措,以及2017年《互联网群组信息服务管理规定》等举措产生了一定成效。一方面,这些举措使近年的社会热点事件得到更有效的公开和回应,网民情绪得以及时疏解,使社会热点事件演化过程变短,网民的情感“发酵期”缩短,爆发强度减弱;另一方面,互联网群组,包括微信群、QQ群、贴吧群等的建立者、管理者和使用者在培育健康网络文化、维护良好网络生态方面正逐渐发挥积极作用,使广大网民对热点社会事件的关注更为理性,从原有的带强烈情感的评论(支持或反对)、调侃等行为,逐渐转变为冷静的思考和评论。如2016年网络热词“吃瓜群众”虽表达了网民事不关己、不发表意见仅围观的自嘲、互嘲心态,但也隐含着围观群众“早有判断却不随便发表意见”的态度,表明网民的价值取向和思维方式更为成熟,对社会事件采取不盲目跟风评论的理性行为选择,这也使得从社会热点事件演化为网络热词的语言现象有所减少。
新的语言现象的发生与时代背景相关,是社会现实的记录和反映。2012—2018年,“娱乐”逐渐成为我国网络热词来源的沃土,网络热词中“旧词新意”来源的比重较大,2016年起源于“电竞游戏”的网络热词数呈上升趋势,这是当代“泛娱乐化”思潮影响、民众追捧网络热词的心理趋于理性以及相关政策调节共同作用的结果。
党的十八大以来,我国网信事业稳健发展。2016年4月19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主持召开网络安全和信息化工作座谈会的重要讲话中指出,网络空间是亿万民众共同的精神家园[21],尤其要为青少年营造一个风清气正的网络空间。在这样的背景下,广大媒体人、网络企业、服务商们应担当起媒体、企业应有的责任,一方面要警惕“泛娱乐化”带来的全民狂欢式的严肃问题消解,同时又要合理利用综艺、娱乐这一块网络热词来源的沃土,积极参与构建良好的社会心态,以正确的价值观纠正过度的娱乐化,使广大民众特别是青少年在良好的网络生态中体悟更多的获得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