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礼权
诗、词是中国古典文学中两种最重要的文体,也是中国文人最喜爱的两种文体。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诗歌创作的历史可谓最为悠久,产生于先秦时代的《诗经》便是汉语有文字记载以来最早的文学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特别是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诗歌的影响力是任何其他文体都无法比拟的。词是“诗之余”,其创作虽然没有诗歌那么历史悠久,一般认为起于中晚唐时期,但其流行度与影响力也是非常大的,特别是两宋时期。元明清时代,戏曲、小说等通俗文学发展起来后,诗词创作的声势虽没有往昔那样浩大,但创作却始终没有停歇,这从元明清三代流传下来的诗词作品的庞大数量上就能了解到。其实,诗词创作不仅没有受到后起的戏曲、小说等通俗文学发展的冲击,相反还渗透到戏曲、小说等通俗文学作品中,在其篇章结构中发挥了特有的修辞功能。
从现有的文学史料来看,诗歌渗透到通俗文学作品中是最早的。今可见的唐代说唱文学作品,如《伍子胥变文》《汉将王陵变》《昭君变文》等收录于《敦煌变文集》中的作品,[1]都嵌有用以吟唱的诗,甚至诗的成分多过文的部分。当然,这与说唱文学的特点分不开。除此之外,诗歌在唐代还渗透到了唐传奇(文言小说)中,这是写作者为了显示才学而有意“文备众体”的结果(因为唐传奇及其后来宋、明、清时代的传奇都是文言作品,不在通俗文学作品之列,所以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之内)。[2]通俗文学作品,一般说来,主要包括以白话写作的小说,还有普通民众喜闻乐见的各类戏曲,如元杂剧之类。而通俗小说,主要包括三类:一是以宋代“说话人”的说话底本为依据加工创作的短篇话本小说,以及明清时代文人仿宋话本小说而创作的拟话本小说;二是宋元时代的长篇讲史话本小说(即平话);三是明清时代盛行的各类长篇白话小说,包括历史小说、侠义小说、言情小说,等等。根据我们的考察,这三类通俗小说中,不仅有大量的诗渗入其中,还有词的渗透,因为词的创作在宋代已经非常流行了。
诗词出现于中国古典小说中,表面上看是文体交叉渗透,属于寻常的写作现象,仔细探究则是修辞问题。因为这些渗透到小说中的诗词事实上在小说篇章结构中担负了一定的修辞功能,对作者意欲实现的特定修辞目标是发挥了重要作用的。根据我们对中国古典小说(主要指通俗小说)的考察,这些渗透到小说中的诗词,在小说篇章结构中主要担负着如下九大修辞功能:一是开篇领起功能,二是收摄结篇功能,三是写景烘托功能,四是抒情寄慨功能,五是评述议论功能,六是描摹形貌功能,七是规拟动作功能,八是消解情色功能,九是错综文字功能。
以诗词渗入小说而发挥开篇领起修辞功能的,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最为常见。因为相较于小说,诗词在人们的认知中是属于比较高雅的文体。另外,诗词因为形体容量的限制,需要省文约字,因此一般都有“文约义丰”的韵味。正因为如此,属于通俗文学的小说以诗词开篇领起,往往在阅读接受上会产生一种先声夺人的效果。正因为如此,由说话人说话底本演变而来的早期话本小说往往都是以诗词开篇领起。如较早的宋元平话作品《五代唐史平话》,就是以一首诗开篇领起,进而演史叙事的:
诗曰:
朱邪部族出西夷,始入中原号执宜。
开创后唐基业主,至今传说李鸦儿。
话说后唐李克用,其先世出于西突厥,以朱邪为姓,朱邪盖部族之号也。唐太宗朝,使李靖袭破突厥,分诸部属置十三州。将同罗做龟林都督府,将仆骨做金微都督府,将拔野古做幽陵都督府。那时西突厥部族大的,唤做铁勒、延陀、阿史那也;部族小的,唤做同罗、仆骨、拔野古也;又其小的,处月、处密、朱邪也。
那高宗永徽二年,处月朱邪孤注从贺鲁战于牢山,为契苾何力所败。在后又一百五六十年,至宪宗朝,有朱邪名尽忠的,在北庭之金满州住坐,他孩儿名执宜的来朝中国,自以沙陀为号,朱邪为姓矣。沙陀者,大碛之名也;在那金莎山之阳,蒲类海之东,号沙陀突厥。那执宜的孩儿,名做赤心,因攻讨庞勋立功,授振武节度使,赐姓名唤做李国昌。……
这里的四句诗居于小说全篇之首,通过后唐李氏来历的简括介绍,将话题顺势切入到后唐发迹的历史叙事上,其修辞功能就是起开篇领起作用,可谓引渡自然,衔接严丝合缝,明显是一种高妙的修辞技巧。
除了以诗开篇外,中国古典小说还有以词居首领起的。如清人吴敬梓《儒林外史》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其开头是这样写的: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常谈,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嵚崎磊落的人。这人姓王名冕,在诸暨县乡村里住。……
小说先以一首词领起,然后借解读词义而讲出全书创作的主旨。接着,围绕这个主旨,先讲了一个元朝读书人王冕能够看破功名富贵的故事作为反例,从第二回开始再进入正题,叙写了明朝许多读书人看不破功名的故事,以此作为对比,有力地阐发了小说全篇所要表达的主旨。可见,开篇这首词的作用是不可小觑的,它在小说的篇章结构中实际上有提纲挈领,开宗明义,总领全文的作用。
除了以诗或词开篇外,还有一种形式,就是以诗加词联合领起。这是宋元早期话本小说的创造,如明人洪楩所编《清平山堂话本》卷三《刎颈鸳鸯会》的开头:
入话:
眼意心期卒未休,暗中终拟约秦楼。
光阴负我难相偶,情绪牵人不自由。
遥夜定怜香蔽膝,闷时应弄玉搔头。
樱桃花谢梨花发,肠断青春两处愁。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
君看项籍并刘季,一以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右诗词各一首,单说着“情”“色”二字。此二字,乃一体一用也。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虽亘古迄今,仁人君子,弗能忘之。晋人有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慧远曰:“顺觉如磁石遇针,不觉合为一处。无情之物尚尔,何况我终日在情里做活计耶?”
如今则管说这“情”“色”二字则甚?
且说个临淮武公业,于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爱妾曰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弱不胜绮罗。善秦声,好诗弄笔。……
作品以一诗一词开篇,然后总括诗词大意并加以评论,亮出全文主旨:无论是谁,都却不过“情”“色”二字。接着,小说围绕此一主旨,讲了一个唐代女子步非烟背叛丈夫武公业与书生赵象恋爱,事败被丈夫鞭挞至死的故事作为头回,然后正式步入正题,讲述了一个杭州女子蒋淑珍不守妇道而死于非命的故事。很明显,这里的一诗一词在小说篇章结构中也是起开篇领起作用的,循序渐进地将话题引渡到所要叙述的故事上,从而有效地实现了观点与事实的前后呼应,强化了小说所要达到的教化世人的目的。
综上可见,以诗词开篇领起,既可以开宗明义,揭示小说的主旨,又可以使叙事有所铺垫而显得自然不突兀,从而可以循循善诱,有效调动读者的阅读兴趣,在诗、词、文交互映照、前后呼应下实现强化小说主旨的目标。对于历史小说来说,以诗词开篇领起,还别有一种抒情寄慨的效果,可以增添小说的历史感,让人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关于这一点,我们对比一下《三国演义》的两个版本,就会有深刻的体认。嘉靖壬午本《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开头,作者罗贯中的原文是这样写的:
后汉桓帝崩,灵帝即位,时年十二岁。朝廷有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司徒胡广共相辅佐。至秋九月,中涓曹节、王甫弄权,窦武、陈蕃预谋诛之,机谋不密,反被曹节王甫所害,中涓自此得权。
建宁二年四月十五日,帝会群臣于温德殿中。方欲升座,殿角狂风大作。见一条青蛇,从梁上飞下来,约二十余丈长,蟠于椅上。灵帝惊倒,武士急慌救出;文武互相推拥,倒于丹墀者无数。须臾不见。片时大雷大雨,降以冰雹,到半夜方住,东都城中坏却房屋数千余间。建宁四年二月,洛阳地震,省垣皆倒,海水泛溢,登、莱、沂、密尽被大浪卷扫居民入海,遂改年熹平。自此边界时有反者。熹平五年,改为光和,雌鸡化雄;六月朔,黑气十余丈,飞入温德殿中;秋七月,有虹见于玉堂,五原山岸,尽皆崩裂。种种不祥,非止一端。于是灵帝忧惧,遂下诏,召光禄大夫杨赐等诣金商门,问以灾异之由及消复之术。……
而清初大魁堂刊行的毛宗岗父子评改本《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开头则是这样写的:
词曰: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推其致乱之由,殆始于桓、灵二帝。桓帝禁锢善类,崇信宦官。及桓帝崩,灵帝即位,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共相辅佐。时有宦官曹节等弄权,窦武、陈蕃谋诛之,机事不密,反为所害,中涓自此愈横。
建宁二年四月望日,帝御温德殿。方升座,殿角狂风骤起,只见一条大青蛇,从梁上飞将下来,蟠于椅上。帝惊倒,左右急救入宫,百官俱奔避。须臾,蛇不见了。忽然大雷大雨,加以冰雹,落到半夜方止,坏却房屋无数。建宁四年二月,洛阳地震;又海水泛溢,沿海居民,尽被大浪卷入海中。光和元年,雌鸡化雄。六月朔,黑气十余丈,飞入温德殿中。秋七月,有虹见于玉堂,五原山岸,尽皆崩裂。种种不祥,非止一端。帝下诏问群臣以灾异之由,……
上述两个版本,虽然文字表述上略有差异,但就叙事而言则无本质区别。如果要说有区别,最大的区别就是前者直接叙事,而后者则以词开篇领起。正是因为有了这首明人杨慎《临江仙》词的渗入,小说才得以借题发挥,有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精彩议论,然后顺势切入叙事。从阅读接受的角度看,这样的写法明显比直接叙事更耐人寻味,也更易激起读者深切的历史感慨。毛宗岗父子评改本问世后大为流行,而嘉靖壬午本从此湮没不彰的事实,也有力地说明了毛宗岗父子评改本以词开篇领起是非常成功的。
在全篇或每个章回的结尾部分以诗词收摄结篇,在中国古典小说中也是司空见惯的。前文我们说过,诗词因为有形制容量的限制,需要省文约字,因而就自然有“文约义丰”的韵味。另外,诗词是一种体物、抒情功能比较强的文体,跟叙事的散文体有明显区别,因此小说以诗词收摄结篇,无论是总括全篇大义,还是拓展意境,引人遐思遥想,往往都有一种曲终奏雅,强化接受印象的效果。正因为如此,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无论是早期的话本小说,还是后来的拟话本小说与长篇小说(包括宋元平话、明清各类小说),都喜欢采用这种篇章结构模式。如《清平山堂话本》卷一《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乃现存较早的宋元短篇话本小说,是叙述宋代大词人柳永风流韵事的作品。小说叙述柳永“生得丰姿洒落,人材出众。吟诗作赋,琴棋书画,品竹调丝,无所不通。专爱在花街柳巷,多少名妓欢喜他”的故事,先写了他与名妓陈师师、赵香香、徐冬冬的故事,最后着重写到他在浙江余杭做县宰时与歌妓周月仙的爱情故事。故事结束后,小说写道:
这柳县宰在任三年,周月仙殷勤奉从,两情笃爱。却恨任满回京,与周月仙相别,自回京都。 到今风月江湖上,万古渔樵作话文。
有诗曰:
一别知心两地愁,任他月下玩江楼。
来年此日知何处?遥指白云天际头。
又诗曰:
耆卿有意恋月仙,清歌妙舞乐怡然。
两下相思不相见,知他相会是何年?
这篇小说并不长,只有1 498字,其中诗词韵文占596字,散文902字,诗词占全篇文字的篇幅可谓大矣,这跟小说意欲凸显主人公词人身份与诗词人生的特殊形象有关。至于全篇结尾超常规地连用两首诗,一方面是有意以此强化小说人物形象的身份特征,另一方面则是篇章结构的需要,除了跟小说以诗开篇的起首模式形成前后呼应的效果,最重要的目的是发挥其收摄结篇的修辞功能。借助诗的抒情功能拓展小说的意境,引发读者对小说男女主人公的命运展开无尽的遐思遥想,使小说读来别具“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味。
早期话本小说发明的以诗结尾的篇章结构模式,因为有特定的收摄结篇修辞功能,在阅读接受上有一定的审美作用,因此后来明清文人创作的拟话本小说都沿袭使用。如明人冯梦龙所编《警世通言》卷一《俞伯牙摔琴谢知音》,讲春秋时期楚人俞伯牙在晋国官至上大夫,“因奉晋主之命,来楚国修聘”,同时也想趁机回乡省亲会友。完成修聘使命后,伯牙因“思想故国江山之胜,欲得恣意观览,要打从水路大宽转而回。”楚王从其请,“命水师拨大船二只,一正一副。正船单坐晋国来使,副船安顿仆从行李。”八月十五,船行至汉阳江口,遇暴雨而驻船山崖之下。夜里雨住,云开月出,伯牙感慨系之,操琴抚曲一抒情怀。然而,一曲未终而弦断。伯牙觉得奇怪,怀疑附近有刺客或是盗贼,遂令仆从搜山。然未等众仆从上岸,在山崖下避雨的樵夫钟子期主动出来答话。于是,伯牙邀请钟子期上船相谈。结果,伯牙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个樵夫却是一个懂得琴艺的高人。宾主相谈甚欢,遂结拜为兄弟,伯牙年长为兄,钟子期为弟。临别,伯牙赠金让钟子期侍奉双亲,约定次年八月十五在同样的地点再会。然而,第二年八月十五当伯牙专程从晋国赶到楚国来相会时,却意外地在问路时得遇钟子期的父亲,告知钟子期已经亡故。伯牙悲痛不已,在钟父引导下,于钟子期坟前哭拜一番。因感慨知音不在,伯牙决定从此不再弹琴,遂将珍爱的瑶琴当场摔碎在钟子期坟前以谢知音。最后,伯牙赠金与钟父,并与之约定,回晋国就向晋君请辞官职,回楚国代替钟子期奉养其父母。小说叙事结束,最后结尾是这样写的:
这回书,题作《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后人有诗赞曰:
势利交怀势利心,斯文谁复念知音。
伯牙不作钟期逝,千古令人说破琴。
这里的四句诗,跟早期宋元话本小说一样,也是起收摄结篇的修辞功能。但是,跟上面我们举到的《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不一样,冯梦龙以诗结尾不是为了拓展小说的意境,亦非引发读者的遐思遥想,而是呼应小说开头一首诗——“浪说曾分鲍叔金,谁人辨得伯牙琴?于今交道奸如鬼,湖海空悬一片心”的主旨宣达,从而强化读者的接受印象,凸显小说所要宣导的教化世人的主旨:人生难得是知音。
除了早期话本小说与后期文人拟话本小说经常以诗收结全篇外,明清时代的许多长篇小说,包括言情小说、历史小说、武侠小说,也都习惯于以诗收结全篇。如最为流行的毛宗岗父子评改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清初大魁堂刊本)的结尾:
自此三国归于晋帝司马炎,为一统之基矣。此所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者也。后来汉皇帝刘禅亡于晋太康七年,魏主曹奂亡于太康元年,吴主孙皓亡于太康四年,皆善终。后人有古风一篇,以叙其事曰:
高祖提剑入咸阳,炎炎红日升扶桑。光武龙兴成大统,金乌飞上天中央。哀哉献帝绍海宇,红轮西坠咸池傍。何进无谋中贵乱,凉州董卓居朝堂。王允定计诛逆党,李傕郭汜兴刀枪。四方盗贼如蚁聚,六合奸雄皆鹰扬。孙坚孙策起江左,袁绍袁术兴河梁。刘焉父子据巴蜀,刘表军旅屯荆襄。张邈张鲁霸南郑,马腾韩遂守西凉。陶谦张绣公孙瓒,各逞雄才占一方。曹操专权居相府,牢笼英俊用文武。威震天子令诸侯,总领貔貅镇中土。楼桑玄德本皇孙,义结关张愿扶主。东西奔走恨无家,将寡兵微作羁旅。南阳三顾情何深,卧龙一见分寰宇。先取荆州后取川,霸业图王在天府。呜呼三载逝升遐,白帝托孤堪痛楚!孔明六出祁山前,愿以只手将天补。何期历数到此终,长星半夜落山坞!姜维独凭气力高,九伐中原空劬劳。钟会邓艾分兵进,汉室江山尽属曹。丕睿芳髦才及奂,司马又将天下交。受禅台前云雾起,石头城下无波涛。陈留归命与安乐,王侯公爵从根苗。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
这里,用以收结整部小说的诗不是我们常见的四句七言诗,而是一首七言古风,共52句,多达364字,但在篇章结构中的修辞功能仍是收摄结篇,是以诗的形式将小说的全部故事作了概括,清楚地勾勒了汉末至晋初中国如何由统一走向分裂,然后又由分裂走向统一的历程。很明显,这首古风所发挥的收摄结篇修辞功能是不可否认的,它对于读者完整把握小说的全部情节,准确理解小说创作的主旨,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整体上看,中国古典小说结尾以诗来收结全篇的是最为常见的,占了绝大多数。而用词收结全篇的,相对较少,无论是短篇小说还是长篇小说。但是,中国古典小说中并非没有以词收摄结篇的,甚至长篇小说也有以词来作全书的收结。如清人吴敬梓《儒林外史》第五十六回《神宗帝下诏旌贤,刘尚书奉旨承祭》的末尾,也是全书的总结尾,作者就是以一首词来收结的:
这一日,礼部刘进贤奉旨来到国子监里,戴了幞头,穿了宫袍,摆齐了祭品,上来三献。太常寺官便读祝文道:维万历四十四年岁次丙辰,七月朔,宜祭日,皇帝遣礼部尚书刘进贤以牲醴玉帛之仪,致祭于特赠翰林院修撰虞育德等之灵曰:……呜呼!兰因芳陨,膏以明煎,维尔诸臣,荣名万年。尚飨!
词曰:
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偶离故乡。向梅根冶后,几番啸傲;杏花村里,几度徜徉。凤止高梧,虫吟小榭,也共时人较短长。今已矣!把衣冠蝉蜕,濯足沧浪。
无聊且酌霞觞,唤几个新知醉一场。共百年易过,底须愁闷?千秋事大,也费商量。江左烟霞,淮南耆旧,写入残编总断肠!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
这首词放在最后作全书收煞,是极具深意的,颇耐人寻味。《儒林外史》是一部讽刺小说,其主旨是要通过塑造一批执着于功名富贵而至死不悟的酸腐文人及其一众假名士的形象,生动地再现他们的日常生活现状以及他们庸俗可笑的言行举止,从而揭露中国封建科举制度的腐朽与黑暗。但是,小说并没有将这一主旨以直白的语言宣示出来,而是选择了以词的形式来婉约地表达,让人反复咀嚼,思而得之。因此,从审美接受的角度看,其收摄结篇的修辞功能便得以放大,审美接受效果更好。
中国古典小说叙事中如果遇到需要描写景物时,作者往往放弃正常的散文笔触而改用诗、词(间或也用骈文)。这一方面是跟诗词可以最少的文字表现最丰富的内涵的文体特征有关;另一方面更与诗词能够营造意境画面效果有关。正因为如此,中国古典小说中渗入诗词,发挥其写景烘托的修辞功能,以创造意境,提升小说的审美趣味,实为寻常的修辞策略。这从早期短篇话本小说,宋元的平话,乃至明清时代的长篇小说中,都能见出其鲜明的印记。如《清平山堂话本》卷一《西湖三塔记》,叙写南宋孝宗淳熙年间,临安府岳相公麾下统制官之子奚宣赞清明时节出游西湖,因救一迷路女子而先后与乌鸡精、獭精、白蛇精化身的三个女子发生了情感纠葛,由此上演了一系列惊险的故事,最后在龙虎山真人的帮助下才制服了三怪,并造成三个石塔,将三怪镇于湖内。小说叙事中写到西湖及杭州景致时,插入了很多诗词。如:
那游人行到乱云深处,听得鸡鸣犬吠,缫丝织布之声,宛然人间洞府,世上蓬瀛:
一派西湖景致奇,青山叠叠水弥弥。
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
这西湖,晨、昏、晴、雨、月总相宜:
清晨豁目,澄澄潋滟,一派湖光;薄暮凭栏,渺渺暝朦,数重山色。遇雪时,两岸楼台铺玉屑;逢月夜,满天星斗漾珠玑。双峰相峙分南北,三竺依稀隐翠微。满寺僧从天竺去,卖花人向柳阴来。
每遇春间,有艳草、奇葩,朱英、紫萼,嫩绿、娇黄;有金林檎、玉李子、越溪桃、湘浦杏、东都芍药、蜀都海棠;有红郁李、山荼縻、紫丁香、黄蔷薇、冠子样牡丹、耐戴的迎春:此只是花。更说那水,有蘸蘸色漾琉璃,有粼粼光浮绿腻。那一湖水,造成酒便甜,做成饭便香,作成醋便酸,洗衣裳莹白。这湖中出来之物:菱甜,藕脆,莲嫩,鱼鲜。那装銮的待诏取得这水去,堆青叠绿,令别是一般鲜明。那染坊博士取得这水去,阴紫阳红,令别是一般娇艳。这湖中何啻有千百只画舡往来,似箭纵横,小艇如梭,便是扇面上画出来的,两句诗云:
凿开鱼鸟忘情地,展开西湖极乐天。
这西湖不深不浅,不阔不远:
大深来难下竹竿,大浅来难摇画浆;
大阔处游玩不交,大远处往来不得。
又有小词,单说西湖好处:
都城圣迹,西湖绝景。水出深源,波盈远岸。沉沉素浪,一方千载丰登;叠叠青山,四季万民取乐。况有长堤十里,花映画桥,柳拂朱栏;南北二峰,云锁楼台,烟笼梵寺。桃溪杏坞,异草奇花;古洞幽岩,白石清泉。思东坡佳句,留千古之清名;效社甫芳心,酬三春之媚景。王孙公子,越女吴姬,跨银鞍宝马,乘骨装花轿。丽日烘朱翠,和风荡绮罗。若非日落都门闭,良夜追欢尚未休。红杏枝头,绿杨影星,风景赛蓬瀛。异香飘馥郁,兰茞正芳馨。极目夭桃簇锦,满堤芳草铺茵。风来微浪白,雨过远山青。雾笼杨柳岸,花压武林城。
今日说一个后生,只因清明,都来西湖上闲玩,惹出一场事来。直到如今,西湖上古迹遗踪,传诵不绝。
……
这些诗词的渗入,不仅生动地再现了昔日西湖优美的景致与南宋时杭州的繁华市井盛况,而且为小说正式叙事做了充分的铺垫,创造了意境,制造了氛围,使读者对即将发生的故事充满了期待。很明显,这种以诗词写景烘托的修辞功能,从阅读接受上看是非常具有价值的。
宋元长篇平话虽然跟早期短篇话本小说有很大不同,但是在叙事中遇到景物描写时仍然喜欢选择以诗词表现。如《五代梁史平话》中写到,唐朝士人黄巢进京赶考落第,不仅前程无望,所剩盘缠亦无几,眼看归乡不得。但无奈之下还是离开了长安,想沿途拜谒贤豪,“讨些津发,奔归乡里。”忍饥挨饿行了数十日,来到宋州砀山县,因缘际会结识了当地私塾先生朱诚(人称朱五经)的三个儿子朱全昱、朱存、朱温。因闻听落第秀才王仙芝在曹、濮、郓三州造反,于是四人结拜弟兄,决定前往投奔。但是,苦无盘缠。最后,在朱温的建议下,四人决定到附近二十里的侯家庄打劫富豪马评事家。在往侯家庄的路上,小说有如下这样一段文字:
行过一个高岭,名做悬刀峰,自行了半个日头,方得下岭。好座高岭!是:
根盘地角,顶接天涯。苍苍老桧拂长空,挺挺孤松侵碧汉。山鸡共日鸡齐斗,天河与涧水接流;飞泉飘雨脚廉纤,怪石与云头相轧。
怎见得高?
几年攧下一樵夫,至今未曾攧到地。
黄巢四个弟兄过了这座高岭,望见那侯家庄,好座庄舍!但见:
石惹闲云,山连溪水。堤边垂柳,弄风袅袅拂溪桥;路畔闲花,映日丛丛遮野渡。
那四个弟兄望见庄舍远不出五里田地,天色正晡,且同入个树林中躲了,待晚西却行到那马家门首去。从那岭腰分路入这小路上去,那树林深处,见一个小小地庄舍,僻静田地,前临剪径道,背靠杀人堽,远看黑气冷森森,近视令人心胆丧!
这里以诗和类似于诗的韵文句写景烘托,不仅形象地再现了悬刀峰的险峻及其周边景致,而且有力地拓展了意境,同时也衬托了黄巢、朱温等人初次打劫为歹前兴奋而又忐忑的心情,因此,从阅读接受的角度来看,格外令人兴致盎然。
除早期的话本小说与长篇平话之外,明清长篇小说也喜欢在叙事中插入诗词,以此写景烘托,或拓展意境,或制造氛围,或为小说主人公的出场做铺垫。如明人吴承恩的《西游记》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在写到小说主角孙悟空出场时,有如下一段文字:
一群猴子耍了一会,却去那山涧中洗澡。见那股涧水奔流,真个似滚瓜涌溅。古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众猴都道:“这股水不知是哪里的水?我们今日赶闲无事,顺涧边往上溜头寻看源流,耍子去耶!”喊一声,都拖男挈女,唤弟呼兄,一齐跑来,顺涧爬山,直至源流之处,乃是一股瀑布。但见那:
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
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
冷气分青嶂,余流润翠微。
潺湲名瀑布,真似挂帘帷。
众猴拍手称扬道:“好水,好水!原来此处远通山脚之下,直接大海之波。”又道:“哪一个有本事的,钻进去寻个源头出来,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他为王。”连呼了三声,忽见丛杂中跳出一个石猴,应声高叫道:“我进去,我进去!”
这里的一首诗,既在篇章结构中发挥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又生动地再现了花果山的景致,为小说主角孙悟空的出场制造了氛围。从阅读接受的角度看,明显具有创造意境、启人联想的作用,有力地提升了小说的审美价值。
中国古典诗词中都有咏史一类作品,它们是专门吟咏历史人物或事件,抒发作者对于历史人物或事件的认识或感慨。如晋人陶渊明《咏荆轲》诗:“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抒发的是对战国时代刺客荆轲刺杀秦王未成的遗憾之情与深切的感慨。又如唐人杜甫《蜀相》诗:“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抒发的是对诸葛亮出师未捷、统一大业未成的遗憾之情。再如唐人杜牧咏楚汉相争失败的悲情英雄项羽的《题乌江亭》诗:“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咏三国赤壁大战英雄周瑜的《赤壁》诗:“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咏六朝往事的《泊秦淮》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等等,也是针对特定历史人物或事件而抒发的感慨。
写历史感慨的词虽不像诗那样多,但也不乏其佳作,如北宋苏轼写赤壁之战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又如南宋辛弃疾咏叹历代北伐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等等,都是抒情寄慨的。
正因为诗词有抒情寄慨的修辞功能,中国古典小说便发明出一种在正常叙事中插入咏史怀古诗词的方法,从而借力使力,“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在不露痕迹中自然而然地抒发了自己对于所写历史人物或所叙历史事件的某种情感或感慨,让读者深受感染,达成情感上的共鸣。如明人冯梦龙所编《警世通言》卷一《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开首便是一首诗:
浪说曾分鲍叔金,谁人辨得伯牙琴。
于今交道奸如鬼,湖海空悬一片心。
这首诗便是咏叹春秋时代鲍叔牙与管仲共同营商分利、俞伯牙摔琴酬答知音钟子期的典故,抒发世道每况愈下、人心不古、知音难遇的感慨。这感慨不仅简明扼要地点明了全篇的主旨,第一时间引发了读者的情感共鸣,而且使叙事顺势由管鲍分金的引言导入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正题,让人觉得作者的感慨并非凭空而来。
除了开篇以诗词抒情寄慨外,中国古典小说还喜欢在全篇结束或是章回的结尾处缀以诗词,以此抒情寄慨。如嘉靖壬午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卷一第二则《刘玄德斩寇立功》末尾有一段描写:
行无二日,忽闻山后喊声大举,杀气遮天。玄德引关、张纵马上高冈望之,见汉军大败,后面漫山塞野,黄巾盖地而来,旗旛大书“天公将军”。玄德曰:“此必是张角也,可速战之。”三人引军,操鼓而出。张角正杀败董卓,乘势赶来,忽见山背后一彪人马飞出,当先玄德,左有关公,右有张飞冲杀,角军大乱,赶追五十余里,救了董卓回寨。
三人来见董卓,卓问:“见居何职?”玄德对曰:“白身。”卓甚轻之,不与赏赐。玄德出,张飞大怒曰:“我等亲赴血战,救了这厮,到觑人如无物,吾不杀之,难解怒气!”提刀入帐来杀董卓。试看董卓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但是,清初大魁堂刊行的毛宗岗父子评改本《三国志通俗演义》第一回,虽然叙事在文字上跟原本没有太大差别,但却在末尾加了一首诗:
……卓问三人现居何职,玄德曰:“白身。”卓甚轻之,不为礼。玄德出,张飞大怒曰:“我等亲赴血战,救了这厮,他却如此无礼!若不杀之,难消我气!”便要提刀入帐来杀董卓。
正是:
人情势利古犹今,谁识英雄是白身?
安得快人如翼德,尽诛世上负心人!
毕竟董卓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对比原本与修改本,我们不难发现,修改本在回末加出的一首诗,是针对刘备兄弟三人浴血奋战而因白身不被董卓礼遇之事而生发的感慨。这一感慨对于引发读者情感的共鸣,加深对中国自古以来人情世态的认识,明显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可见,缀诗于回末抒情寄慨既是一种修辞策略,也是一种很见效的修辞功能。
除了诗以外,中国古典小说中也有以词来抒情寄慨的。如《清平山堂话本》卷三《刎颈鸳鸯会》,在叙述完杭州女子蒋淑珍生性淫荡,先后与四个婚外男人有染,最后死于丈夫刀下的故事后,小说有一番评论,然后再以两首词抒情寄慨:
在座看官,要备细,请看叙大略,漫听秋山一本《刎颈鸳鸯会》。又调《南乡子》一阕于后。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见抛砖,意暗猜;入门来,魂已惊。举青锋过处丧多情,到今朝你心还未省!送了他三条性命,果冤冤相报有神明。
词曰:
春云怨啼鹃,玉损香消事可怜。一对风流伤白刃,冤!冤!惆怅劳魂赴九泉。
抵死苦留连,想是前生有业缘!景色依然人已散,天!天!千古多情月自圆。
正所谓:
当时不解恩成怨,今日方知色是空。
这里的两首词,就是针对小说所叙故事而生发的感慨,配合前面的评论与文末的两句评论诗,将小说全篇所欲宣达的主旨清楚明白地展示出来,让人情不自禁引起情感共鸣,发自内心地认同作者的观点。
中国古典小说创作中,于叙事之中插入诗词,或于叙事结束之后缀以诗词,不仅有抒情寄慨的修辞功能,而且还有评述议论的修辞功能和褒贬人事、表明态度的效果。众所周知,小说在中国古代文学中的地位是不能与诗文相提并论的。诗文被认为是正统文学,唐人“文以载道”、“文以明道”的文学主张,所谓的“文”都是指诗文,并不包括小说。小说在正统文人看来,是不能登大雅之堂,不入流的。关于这一点,早在汉人班固的《汉书·艺文志》中就说得非常清楚:“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塗说者之所造也。”既然小说家不入流,那么他们“道听途说”所造的“街谈巷语”,自然也是不入流的。大概正是因为小说创作在中国古代被人轻视,所以小说家们越是千方百计要证明自己所创作的小说是有价值的,也能“载道”“明道”。于是,我们便看到了这样一种奇特的现象:从唐代的传奇(文言小说)开始,无论是文言小说还是通俗白话小说的创作,作者都喜欢在小说叙事结束后缀以一段评述议论,将小说创作的意旨或曰要向世人宣达的道理讲出来。明清一些长篇小说,不仅在全篇末尾会曲终奏雅,加上一段评述议论,甚至在全篇开首就开宗明义,将小说所要宣达的主旨讲出来,以宣告世人他的小说是有益世道人心的。
纵观中国小说史,古典小说中对所叙之事、所写之人予以评述议论不外乎两种方式:一是以散体文字直接议论,二是以诗词韵文间接议论。前者在文言小说中最为常见,后者在白话小说中最为普遍,如早期话本小说、明清文人拟话本小说,以及明清长篇白话小说中,都广泛存在。不过,白话通俗小说中也有以散体文字直接议论的,如前述《清平山堂话本》卷三《刎颈鸳鸯会》,作品在叙述完蒋淑珍不守妇道而被丈夫手刃的故事后,紧随其后便有如下一段评述议论:
当初本妇卧病,已闻阿巧、某二郎言道:“五五之间,待同你一会之人,假弓长之手,再与相见。”果至五月五日,被张二官杀死。“一会之人”,乃秉中也。祸福未至,鬼神必先知之,可不惧欤!故知士矜才则德薄,女衒色则情放。若能如执盈,如临深,则为端士、淑女矣。岂不美哉?惟愿率土之民,夫妇和柔,琴瑟谐协;有过则改之,未萌则戒之,敦崇风教,未为晚也。
不过,相对来说,白话小说叙事之后的评述议论,一般还是以诗词的形式出现最为常见。事实上,上例也不例外,它在上面一段议论之后又另附了两首词与一首诗来收结全篇。又如《清平山堂话本》卷二《风月相思》一篇,叙述元末蒙元先锋都督冯缊之子冯琛,幼失怙恃,为舅父抚养长大,后被直殿将军赵彧收为义子。赵彧延师教育之,其女赵云琼亦与之同学。二人始以兄妹相视,后稍长而情窦初开,暗中诗词传情,以致相思成疾。赵彧得知只得让二人成婚。后赵彧入朝为官,不久,冯琛得岳父之荐,奉明太祖宣诏入朝为起居郎。冯琛夫妇二人分居两地,相思甚苦。后来赵云琼至金陵与冯琛团聚。然而好景不长,倭夷犯境,冯琛奉诏率师平定。经过诸多挫折,冯琛打败了倭夷,得胜还朝,受明太祖嘉奖,拜为镇国大将军。然盛极有衰,天所不永,洪武七年,冯琛病逝。赵云琼痛念丈夫,不久亦忧思而亡。小说最后是这样结尾的:
……次日,大夫宋景奏闻。上曰:“天何夺吾伯玉之速也!”命礼部官具衾椁,拟以王礼祭之,曰:叨仁忠烈武安王。越十五日丙子,琼亦以忧思不进饮食而卒。敕合葬于采石之阳。越一月,御祭,墓碑丹书,命陶凯篆额,宋景作序。
有子二人:长曰明德,尚平公主;次子明烈,娉廖禹之女。是为之记。
伉俪相期寿百年,谁知一旦丧黄泉!
云琼节义非容易,伯玉姻缘岂偶然!
配获鸾凤真得意,敬同宾友不虚传。
《关睢》风化今重见,特为殷勤著简编。
《风月相思记》终。
这里的一首七律诗,就是对冯琛与赵云琼一生相爱及其生平行事的评述议论,既是收摄全篇,又是总括全文主旨,表明作者对所写故事及人物的态度,向世人宣示了小说创作的用意是要敦睦风化,提倡夫妇相敬如宾。
又如明人冯梦龙《警世通言》卷二《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写庄子曾娶二妻,一因病而亡,一因过被休,第三任妻子田氏花容月貌,夫妇生活颇是融洽。一次外出游山,庄子见一妇人于亡夫坟上举扇煽土,询知原来她与亡夫生前有约,改嫁遂得坟土干。庄子感慨系之,回家跟妻子田氏说及此事,认为夫妻之间并无真情。田氏大怒,认为庄子不应该一概而论,坚称自己绝不会这样无情。不久,庄子得病而亡,停棺在家未葬。其时,有楚王孙来拜庄子为师,未遂其愿,便为庄子守灵。未久,田氏慕楚王孙才貌富贵,千方百计勾引。然洞房花烛之夜,楚王孙忽得急病,楚王孙老奴说要生人脑髓热酒服之。田氏为了与楚王孙成亲,遂提斧劈开庄子棺盖,欲取其脑髓。不意庄子复生,田氏惭愧,自缢而亡。庄子将田氏之尸入棺后,以瓦盆为乐器,鼓之成韵,倚棺而歌。歌毕,将瓦盆打碎,放火烧了房子,外出遨游去了。叙事完毕后,小说缀以一诗曰:
杀妻吴起太无知,荀令伤神亦可嗤。
请看庄生鼓盆事,逍遥无碍是吾师。
这首诗,明显是作者根据小说所编造的故事情节而度身定制,专门用来收结全文的,其修辞功能就是评述议论,晓谕世人:夫妻之情并不可靠。
再如嘉靖壬午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卷一第四则《何进谋杀十常侍》,写汉末十常侍专权作乱,大将军何进召司隶校尉袁绍等人密商,欲诛十常侍,以绝阉党祸患。这一则的末一段文字是:
袁绍迎进而问曰:“大事若何?”进曰:“太后不允,如之奈何?”绍曰:“可召四方英雄之士,勒兵来京,尽诛阉竖。此时事急,不容太后不从。”进曰:“此计大妙,免得我违太后之意。”差人便召赴京师。主薄陈琳趋步上阶,连叫:“不可!不可!”进曰:“有何不可?”琳曰:“俗说‘自掩其目,去捕燕雀’,是自欺也。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况国家大事,其可诈立乎?今将军总皇威,掌兵要,龙骧虎步,高下在心,若欲诛宦官,如鼓洪炉燎毛发耳。但当速发雷霆,行权立断,则天人顺之。却反外檄大臣,临犯京阙,英雄聚会,各怀一心,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必不成,生大乱矣。”何进笑曰:“此懦夫之见也!”傍边一人鼓掌大笑曰:“此事易如反掌,何必多议论也?”视之,乃曹操也。进曰:“有何高见?”曹操道出甚话来?
小说这一情节,清初大魁堂刊行的毛宗岗父子评改本《三国志通俗演义》第二回《张翼德怒鞭督邮,何国舅谋诛宦竖》在文字上基本没有什么改动,但于叙事结束后加了两句诗:
……何进笑曰:“此懦夫之见也!”傍边一人鼓掌大笑曰:“此事易如反掌,何必多议?”视之,乃曹操也。正是:
欲除君侧宵人乱,须听朝中智士谋。
不知曹操说出甚话来,且听下文分解。
这里,毛氏评改本加出来的两句诗,虽然只有14个字,但却是小说第二回与第三回起承转合的关键。因为这二句诗属于评述议论,放在小说第二回的末尾,在定性曹操为智士的同时,暗中已将曹操引介上场,从第三回开始就将曹操作为了小说要浓墨重彩描写的主角之一。以诗词评述议论比寻常文字表述要显得简洁明了,而且还有耐人寻味的效果。因此,中国古典小说以诗词渗入,发挥其评述议论的修辞功能,实是一种高明的写作策略。
在中国古典小说中,作家为了塑造人物形象,除了在人物性格、语言等方面下工夫外,还特别重视对人物形貌进行描写。不过他们描写人物形貌跟现代小说不一样,一般不用白描的方式,不用散文化的语言直接描写,而是喜欢用诗词来间接描写。因为诗词虽然形体短小,容量有限,但文字表达的张力大,可以用最少的文字表达最丰富的内涵,还可以拓展意境,引发接受者联想想象,由此提升作品的审美情趣。
中国古代的小说家都是通才,诗文才能兼备,对诗词所具有的特殊修辞功能了然于胸,因此,在小说创作中不时插入诗词来描写人物的形貌,自然是常事、易事。中国古典小说,无论是早期的话本小说还是明清时代的长篇白话小说,都是如此。如《清平山堂话本》卷一第一篇《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就有这样的描写:
……本处有一美丽歌妓,姓周,小字月仙,柳七官人每召至楼上歌唱祗应。柳县宰见月仙果然生得:
云鬓轻梳蝉翼,蛾眉巧画春山。朱唇注一颗夭桃,皓齿排两行碎玉。花生媚脸,冰剪明眸;意态妖娆,精神艳冶。岂特余杭之绝色,尤胜都下之名花。
当日酒散,柳县宰看了月仙,春心荡漾,以言挑之。……
这里,小说对于歌妓周月仙的形貌描写,就是以诗化的韵文形式表现的。由于诗句中大量运用了比喻修辞手法,如将鬓比作云,鬓薄比蝉翼,将眉比作蛾,眉毛形状比为春山,将唇比夭桃,将齿比碎玉,将脸比作花,将明眸比作冰等,通过引类搭挂,让人由此及彼进行联想想象,使周月仙的美貌跃然纸上,生动传神,从而有力地揭示出小说男主人公柳永之所以钟情于她的内在原因。
中国古典小说不仅写人的形貌以诗词表现,神魔小说中写神魔形象也喜欢用诗词。如世德堂本《西游记》第二回《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中写强占众猴居住的水帘洞的混世魔王时,小说有如下一段文字:
那魔王穿了甲胄,绰刀在手,与众妖出得门来,即高声叫道:“哪个是水帘洞洞主?”悟空急睁睛观看,只见那魔王:
头戴乌金盔,映日光明;身挂皂罗袍,迎风飘荡。下穿着黑铁甲,紧勒皮条;足踏着花褶靴,雄如上将。腰广十围,身高三丈。手执一口刀,锋刃多明亮。称为混世魔,磊落凶模样。
猴王喝道:“这泼魔这般眼大,看不见老孙!”魔王见了,笑道:“你身不满四尺,年不过三旬,手内又无兵器,怎么大胆猖狂,要寻我见甚么上下?”……
小说先以4个四六句一字排开,这是修辞上的排比法运用。接着,再以两个对偶句,再加两个五言句,最后是两个五言评论句收结,极尽铺排夸张之能事,将混世魔王的形象生动传神地呈现出来。
除了以诗词写人、魔的形貌外,中国古典小说还以诗词描写与小说主人公有关的动物的形貌。如清初大魁堂刊行的毛宗岗父子评改本《三国志通俗演义》第三回《议温明董卓叱丁原,馈金珠李肃说吕布》,写董卓擅权专断,荆州刺史丁原起兵讨伐。董卓与李儒出城迎战,但被丁原义子吕布打得大败。董卓心忧吕布之勇,虎贲中郎将李肃献策,希望董卓将其坐骑赤兔千里马赠与吕布,结吕布之心,使其反戈一击,为己所用。谋士李儒认为此计可行,董卓遂将赤兔马交与李肃,并另加黄金一千两、明珠数十颗、玉带一条,让李肃前往丁原营中密访吕布而贿赂之。二人相见,小说有如下一段描写:
肃曰:“……闻贤弟匡扶社稷,不胜之喜。有良马一匹,日行千里,渡水登山,如履平地,名曰赤兔。特献与贤弟,以助虎威。”布便令牵过来看。果然那马浑身上下火炭般赤,无半根杂毛。从头至尾,长一丈;从蹄至项,高八尺;嘶喊咆哮,有腾空入海之状。后人有诗,单道赤兔马曰:
奔腾千里荡尘埃,渡水登山紫雾开。掣断丝缰摇玉辔,火龙飞下九天来。
小说描绘赤兔马的形貌,选用了四句诗,通过比喻与夸张修辞法(将赤兔马渡水之快比作紫雾,将其全身火红比作火龙,都是比喻;奔腾千里、下九天,则是夸张),凸显了赤兔马的非同寻常,以此突出“宝马配英雄”的主旨,为后面章回着力描写吕布的英勇无敌做了铺垫。《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壬午本卷一第六则《吕布刺杀丁建阳》中写到赤兔马时,也有这首诗。只是毛氏父子略做了改动,将“爬山”改为“登山”。
可见,借诗词描写形貌效果是很明显的,小说家都懂得其修辞功能与价值。
文学作品要有一定的审美情趣,才能吸引读者阅读。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要吸引读者,除了要有悬念迭出的故事情节,还要有生动细腻的细节描写,才能始终唤起读者的好奇心,吸引读者的注意力,使他们能够有兴趣耐心读完全书。
中国古代的小说家深谙此中道理,因此他们创作长篇作品时,几乎无一例外都采用章回小说形式。之所以要分章回,目的是在每个章回结束时设置一个悬念,且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或“要知此人是谁,请听下回分解”等之类的话来诱导,让读者产生急于了解结果的冲动和强烈的阅读期待。
除了这个技巧之外,中国古代的小说家还注重细节描写,通过生动的细节描写,使每个章回中不容易写出波澜的部分也能漾出一些波澜,以激发读者的兴趣。
细节描写表现在很多方面,其中一个方面就是人物动作的描写。一般说来,动作描写都是叙述性比较强的文字,可以写得比较具体,但很难展示技巧使笔下生花而让读者兴味盎然。然而,中国古代的小说家有足够的智慧,他们成功突破了这一困境,他们的方法就是以诗词描摹规拟动作,从而有效地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如《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壬午本卷二第五则《司徒王允说貂蝉》,写的是王允用美人计诱惑董卓的情节,其中有一段貂蝉给董卓表演舞蹈的描写:
堂中点上画烛,止留女使进酒供食。允进曰:“教坊之乐,不足供奉钧颜,辄有草舍女乐,敢承应乎?”卓曰:“深感厚意。”允教放下帘栊,笙簧缭绕,簇捧貂蝉舞于帘外。有词曰:
原是昭阳宫里人,惊鸿宛转掌中身,只疑飞过洞庭春。
按彻《梁州》莲步稳,好花风袅一枝新,画堂香暖不胜春。
又诗曰:
红牙催拍燕飞忙,一片行云透画堂。
眉黛促成游子恨,脸容初断故人肠。
榆钱不买千金笑,柳带何须百宝妆。
舞罢隔帘偷目送,不知谁是楚襄王。
舞罢,卓命近前。貂蝉转入帘内,深深再拜。……
作者写貂蝉的舞蹈动作,没有直接用散体文字叙述,而是以一词一诗来表现。众所周知,中国古典诗词本来就有营造意境增强画面感的效果,加上这一诗一词之中又有“惊鸿”“花”“风”“燕飞”“行云”之喻,再加“掌中身”(传说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身轻如燕,可作掌上舞)、“楚襄王”(宋玉《高唐赋》中有楚襄王巫山云雨之梦的描写)两个典故贯穿其中,遂使貂蝉之舞化实为虚,让读者透过诗词文字展开丰富的联想,从而想象出貂蝉舞蹈之美的具体情状。毛氏评改本《三国演义》第八回《王司徒巧使连环计,董太师大闹凤仪亭》,对于这一情节的描写没有太多的修改,对罗贯中原著写貂蝉舞蹈动作的这一诗一词更是一字未改。可见,毛氏父子看出了罗贯中这一诗一词的修辞功能及其价值,并予以高度认同。
除了写舞蹈动作,中国古典小说以诗词规拟动作,最常见的是写战争中的打斗场面。如明人许仲琳的长篇小说《封神演义》第三十三回《黄飞虎汜水大战》,其中有一段黄飞虎与余化的交战场面,小说是这样写的:
飞虎举枪,直取余化,余化摇画戟相迎。二兽相交,枪戟并举,一场大战。
二将阵前势无比,立见输赢定生死。
狻猊摆尾斗麒麟,却似苍龙搅海水。
长枪荡荡蟒翻身,摆动金钱豹子尾。
将军恶战不寻常,不至败亡心不止。
话说武成王展放钢枪,使得性发,似一条银蟒裹住余化,只杀的他马仰人翻。余化掩一戟就走,飞虎赶来。……
这里,小说写到黄飞虎与余化“二兽相交,枪戟并举”后,就没有再直笔实写其交战的具体动作了,而是改以诗来表现。这是明显地化实为虚,通过“狻猊摆尾斗麒麟,却似苍龙搅海水。长枪荡荡蟒翻身,摆动金钱豹子尾”四个比喻句,将二人交战的动作形象化,既营造了一种诗中有画的境界,又给读者留有足够的想象空间,从而大大激发出读者阅读接受的兴味与积极性。很明显,这种以诗歌描摹规拟动作的修辞功能是非常有效的。
吴承恩的《西游记》跟许仲琳的《封神演义》一样,都是神魔小说。其中写到交战的场面,也喜欢以诗词的形式来表现。如《西游记》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观音奉旨上长安》中有一个流沙河怪物跟惠岸行者打斗的场面,小说是这样写的:
那怪物手执一根宝杖,走上岸就捉菩萨,却被惠岸掣浑铁棒挡住,喝声:“休走!”那怪物就持定杖来迎。两个在流沙河边,这一场恶杀,真个惊人:
木吒浑铁棒,护法显神通;怪物降妖杖,努力逞英雄。双条银蟒河边舞,一对神僧岸上冲。那一个威镇流沙施本事,这一个力保观音建大功。那一个翻波跃浪,这一个吐雾喷云。翻波跃浪乾坤暗,吐雾喷风日月昏。那个降妖杖,好便似出山的白虎;这个浑铁棒,却就如卧道的黄龙。那个使将来,寻蛇拨草;这个丢开去,扑鹞分松。只杀得昏漠漠,星辰灿烂;雾腾腾,天地朦胧。那个久住弱水惟他狠,这个初出灵山第一功。
他两个来来往往,战上数十合,不分胜负。那怪物架住了铁棒道;“你是哪里和尚,敢来与我抵敌?”木吒道:“我是托塔天王二太子木吒惠岸行者,今保我师父往东土寻取经人去。你是何怪,敢大胆阻路?”……
惠岸行者与流沙河怪物的打斗描写,也没有实写,而是以诗化的韵文来表现,行文中既有比喻修辞手法的运用(如以“双条银蟒”喻双棍,以“出山的白虎”喻惠岸行者的降妖杖,以“卧道的黄龙”喻河怪的浑铁棒,以“寻蛇拨草”比惠岸行者的运杖之法,以“扑鹞分松”比河怪的使棒之技),也有夸张手法的运用(如“翻波跃浪乾坤暗,吐雾喷风日月昏”),还有对偶、排比、叠字等修辞手法的运用,可谓极尽铺排夸张之能事,不仅生动形象,而且气势夺人,读之令人兴味盎然。于此,我们可以再次见出以诗词描摹规拟动作,确实有引人入胜的效果,是中国古典小说一种相当高明的修辞策略。
孔子曾明确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告子(孟子弟子)亦有言:“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皆承认男欢女爱是人类自然的本性,并认同其有合理性。但是,中国人特别是汉民族人“由于实践理性对情感展露经常采取克制、引导、自我调节的方针,所谓以理节情,‘发乎情止乎礼义’,这也就使生活中和艺术中的情感经常处在自我压抑的状态之中,不能充分地痛快地倾泻出来。”[3]正因为如此,“汉民族的心理结构较之西方民族的坦露、直率、幽默的特征,则明显地表现为含蓄、深沉的特点。仅以男女感情的表露这一类最基本的共相来说,汉族人与西方人就表现出很大的差别。”[4]比方说,在现实生活中,中国人对于爱的表达往往都是羞涩的,常常是“爱在心里口难开”,而西方人则敢大声说出来。两相比较,就可以真切地看出中国人心理上含蓄、深沉的鲜明特征。爱意尚且羞于表达,对于男女之事,中国人就更是讳莫如深了。
小说是文学艺术之一种,艺术源于生活,自然小说所讲的故事亦是现实生活的写照。因此,小说自然免不了要写男女之事。外国的小说是这样,中国的小说也是这样;现代小说如此,中国古代的小说也应该如此。
事实上,中国的古典小说从不回避男女之事的描写,甚至还相当热衷于这方面的描写。只是由于受民族心理与中国文化传统的影响,中国古代的小说家跟西方小说家的表现完全不同,他们在写男女之事时表现出了极度的克制,为此还发明了一种非常高明的技巧,这就是以诗词来作为情色描写的烟幕弹,通过诗词将所要展示的男女性行为含蓄、优雅地表现出来,让人透过诗词文字的暗示进行联想想象,思而得之。从阅读接受的审美视角看,这就是唐人司空图所说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二十四诗品·含蓄》)的境界。从中国古代的社会政治现实看,这样就可以符合封建统治者的所谓社会教化要求,同时也符合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最起码免于被人诟病是“坏人心术”的淫书而遭禁毁。因此,我们可以说,中国古典小说以诗词消解情色,既是一种修辞技巧,更是一种写作智慧。
《清平山堂话本》卷二第三篇《洛阳三怪记》,写河南府章台街上有个开金银铺的小员外潘松,清明时因到郊外赏花游玩,被一个婆子(实是白鸡精)邀到一个处所,并安排酒菜,让他跟一个叫玉蕊娘娘(实是白猫精)的女子相见。二人正欲举杯饮酒时,来了一个大汉,叫赤土大王(实是赤斑蛇)。于是,三人一起同饮。未久,赤土大王离开,娘娘扯了潘松就入洞房,说要跟他成亲。接着,小说就有如下一段描写:
娘娘道:“婆婆费心力请得潘松到此,今夜与奴做夫妻。”吓得小员外不敢举头。也不由潘松,扯了手便走。两个便见:
共入兰房,同归鸳帐。宝香消绣幕低垂,玉体共香衾偎暖。揭起红绫被,一阵粉花香;掇起琵琶腿,慢慢结鸳鸯。三次亲唇情越盛,一阵酥麻体觉寒。
二人云雨,潘松终猜疑不乐。缠绵到三更已后,只见娘娘扑身起来出去。……
小说写潘松与玉蕊娘娘性爱的行为及其过程极其详细,情色的画面感虽然非常强,让人遐思无限,但由于是以诗的形式呈现,文字表达优雅蕴藉,因而读来别具诗情画意,丝毫不觉有淫秽之嫌。
又如《清平山堂话本》卷三第三篇《五戒禅师私红莲记》,写北宋英宗治平年间,杭州钱塘门外的南山净慈孝光禅寺五戒禅师本是一位得道高僧。有一年,冬尽春初,五戒禅师清早坐方丈内禅椅上,忽听有小孩啼哭之声,遂让本寺僧人清一出门探望,原来是有一女婴被弃于寺门前雪地里。五戒禅师心有不忍,便令清一抱回寺内抚养。16年后,五戒禅师忽记起此事,遂令清一将已长大成人的红莲送入自己的禅房,一念之差,破了僧人之戒。小说写到此事,有如下一段文字:
且说长老关了房门,灭了琉璃灯,携住红莲手,一将将到床前,交红莲脱了衣服。长老向前一搂搂住,搂在怀中,抱上床去。却便似:
戏水鸳鸯,穿花鸾凤。喜孜孜,连理并生;美甘甘,同心带绾。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体;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一个初侵女色,犹如饿虎吞羊;一个乍遇男儿,好似渴龙得水。可惜菩提甘露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当日长老与红莲云收雨散,却好五更。天将明,长老思一计,怎生藏他在房中。房中有口大衣厨,长老开了锁,将厨内物件都收付了,却交红莲坐在厨中,……
这里,小说写五戒禅师与红莲的性爱行为及其过程,比起上面《洛阳三怪记》中的描写更加细腻,但是,由于同样是以诗的形式呈现,诗句中用了比喻、叠字、对偶、排比等修辞手法,虽写得极其缠绵秾艳,字面上却显得温婉优雅、含蓄蕴藉。因此,阅读接受上虽让人有无限的遐想,但并不会让人有淫秽不雅之感。
再如明代长篇小说《梼杌闲评》(又称《明珠缘》,不题撰者,专为攻击丑化宦官魏忠贤而作)第三回《陈老店小魏偷情,飞盖园妖蛇托孕》,其中写到杂技戏子侯一娘与昆腔戏子魏云卿的苟且之事,小说有如下一段文字:
云卿便跟着老陈往里面来,只见侯一娘拿着扇子从楼上下来。一娘见了云卿,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道:“官人请里面坐。”却好有人来寻老陈说话,老陈出去了。云卿遂到一娘楼上,深深一揖。一娘还过礼,取凳与他坐了,起身把楼门关上,搂住云卿道:“心肝!你怎么今日才来,想杀我了。”急急解带宽衣上床,好似那: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软温温杨柳腰揉,甜津津丁香舌吐。一个如久渴得浆,无限蜂狂蝶恋;一个如旱苗遇雨,许多凤倒鸾颠。一个语涩言娇,细细汗漫红玉颗;一个气虚声喘,涓涓露滴牡丹心。千般恩爱最难丢,万斛相思今日了。
云卿与一娘完了事,起来穿衣,一娘忙斟了杯热茶与他吃。叙谈了一会,时日已将西,……
小说写候一娘与魏云卿的男女苟且之事,动作过程同样写得非常详细,但因为也是以诗化的韵文呈现,虽香艳的画面感历历在目,但在文字表面却显得温润优雅,因此读之并不会让人有难堪或不自在的感觉,反而觉得有无穷的韵味,从而淡化了对男女主人公苟且行为的否定态度。
以上所论及的诗词在中国古典小说篇章结构中的八种修辞功能,其实都是从篇章结构的局部予以观照的。如果从篇章结构的整体观照,诗词渗入小说还有一种修辞功能,那就是错综其文(即通过诗词文的交互变化运用,使小说语言表现形式有所变化),从而收到调节小说语言节奏的效果。
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由于篇幅不像诗词那样短小,阅读需要有相当的时间,因此就有可能造成读者阅读时注意力的涣散。如果读者注意力涣散而不能集中,作者在小说中所欲表达的主旨或微言大义就有可能被读者忽略而过。因此,要最大限制地维持读者的注意力,小说除了在故事的生动性、趣味性等方面下功夫外,还可以在文字表达方面有所作为,诸如在小说叙事过程中适当加入一些诗词,使叙事语言形式有所变化,从而调适小说语言的节奏,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始终保持足够的兴奋度,避免注意力的分散,能够坚持将小说读完,进而能够完整地领悟作者所要宣达的主旨。
中国古代的小说家虽然讲不出这些心理学的道理,但他们实际上是懂得这些道理的。这一点,从早期的话本小说与后期的文人拟话本小说,再到明清长篇白话小说中都有小说叙事中不时插入诗词的历史事实中我们就能看得非常清楚。
限制篇幅,这里只以《清平山堂话本》卷二第二篇《简帖和尚》为例来谈这个问题。《简帖和尚》是早期话本小说,篇幅不大,叙述的故事也很简单。讲的是北宋东京汴州开封府左班殿直皇甫松的美貌妻子杨氏,被一个“浓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男人看上。一次,皇甫松奉命押运衣袄去边关,刚刚回到家中,一个卖馉饳的小厮携了金钗等三物和一封简帖(书信)上门,说要送给杨氏。皇甫松追问情由,小厮抵死不说,皇甫松怀疑妻子杨氏趁着自己公出与其他男子有染,遂将妻子、丫环及送帖小厮一同送往官府。但是,官府觉得没有证据证明杨氏有过,案子暂时搁置下来。但皇甫松几次催促,最后官府只得允从其请,同意其休妻了事。过了一年,正月初一,皇甫松到大相国寺烧香,无意间发现杨氏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又恰好看到寺中打香油钱的行者赶上去要抓那男人。皇甫松问清缘由,始知那个男人以前是个犯事被逐出山门的奸僧。于是,二人尾随那男人至其家,将其捉拿到官府。开封府尹升堂审案,查清原委,将奸僧处以死刑,将与奸僧合谋的媒婆发配邻州,杨氏则由皇甫松领回,再成夫妻。这是一个公案小说,故事情节并不复杂,按照正常叙事,很难写出什么波澜,足以吸引读者一气呵成读完全篇。然而,这篇小说事实上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确实能让人一读而不能放下。究其原因,就是作者善于错综其文,在小说叙事过程中不时插入诗词,从而有效地调节了小说语言的节奏,使简单的故事写来也显得摇曳生姿,令人一读便欲罢不能。如小说开头,不直叙正题,先来一首《鹧鸪天》词:
白苧千袍入嫩凉,春蚕食叶响长廊。禹门已准桃花浪,月殿先收桂子香。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
然后,顺着这首词的意思,讲了一个咸阳县举子宇文绶年年进京应试不第,妻子王氏深以为羞,乃写一诗一词以嘲之。第二年,宇文绶再战及第,赌气不归,妻子王氏写信让人送往长安,催其速归,宇文绶回书一封让来人带回,但一时疏忽,将一张白纸装入信封,演绎出了一个“错封书”的故事。以此作为入话,小说顺势切入“错下书”的正题故事(上文已述)。在入话“错封书”的故事叙述中,小说插入了王氏所作《望江南》《南柯子》两首词与两首七言绝句,宇文绶所作一首《踏莎行》词与一首梦中所作七言绝句。这些诗词的插入,由于是根据故事情节发展而来,且是假借故事中的人物之手,因此不仅有“发挥还原历史情境的作用”[5],而且有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在“错下书”的正题故事叙述中,小说先有一个过渡句:“下来说底便是‘错下书’。有个官人,夫妻两口儿正在家坐地,一个人送封简帖儿来与他浑家。只因这封简帖儿,变出一本跷蹊作怪底小说来”,紧接着就是一诗一词:
尘随马足何年尽?事系人心早晚休。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忺拈弄绣工夫。云窗雾阁深深处,静拂云笺学草书。
多艳丽,更清姝,神仙标格世间无。当时只说梅花似,细看梅花却不如。
两句诗,在小说正题叙事中发挥了提点主旨、开宗明义的作用,说明这个故事是有关“事系人心”的。词是写女人美貌的,意在为小说主人公皇甫松之妻杨氏的出场做铺垫,揭示杨氏“闭门家中坐,祸事找上来”的原因。正题叙事中,写到皇甫松喝止卖馉饳的小厮时,小说又插入了两句诗:
当阳桥上张飞勇,一喝曹公百万兵。
这两句诗既有强调皇甫松威猛形象的作用,又有暗中转换小说叙事主角的效果,接下来的叙事便围绕皇甫松追查案情的情节自然展开。在写到皇甫松夺下小厮所送简帖而展阅的情节时,小说插入了奸僧写给杨氏的书信与《诉衷情》词全文,词曰:
知伊夫婿上边回,懊恼碎情怀。落索环儿一对,简子与金钗。
伊收取,莫疑猜,且开怀。自从别后,孤帏冷落,独守书斋。
这首词的插入并非闲笔,在推动故事情节发展上发挥了关键性作用。因为正是这首词的内容让皇甫松坚定地认为妻子与其他男人有染,由此引出皇甫松回家拷打妻子、丫环的情节,以及押送妻子、丫环和送帖小厮到开封府见官的一幕。就在小说情节高潮即将过去之际,作者信笔又来了两句诗:
时间风火性,烧了岁寒心。
然后由此转入皇甫松正月初一到大相国寺上香,意外与妻子相遇,最终查清原委,在另一受害僧人的协助下将奸僧扭送官府的情节。至此,小说叙事转入开封府钱大尹审案的阶段,小说又有两句诗:
两浙钱王子,吴越国王孙。
通过诗句将钱大尹不同凡响的身世背景简括地介绍出来,然后顺势转入钱大尹的断案情节。故事结束后,小说又借书会先生法场抒发感慨之名,推出一首《南乡子》词:
怎见一僧人,犯滥铺楼受典刑。案款已成招状了,遭刑,棒杀髡囚示万民。
沿路众人听,犹念高王现世音。护法喜种齐合掌,低声,果谓金刚不坏身。
由此,曲终奏雅,圆美地完成了说公案故事而警示万民的教化目标。虽有以小说而行说教之嫌,但由于叙事过程中诗、词、文交替变化演进,遂使叙事语言别具一种抑扬顿挫之感,因而能够始终控引读者的注意力,令其兴味盎然地读完全文。
以诗词嵌入小说,使其在小说篇章结构中发挥出不同的修辞功能,应该说是中国古代小说家的一种写作创意,是一种高明的修辞技巧,对于提升小说的审美情趣,提高读者的阅读兴趣,都是发挥了重要作用。不过,应该指出的是,中国古典小说中也有少数一些作品篇中诗词数量过多,诗、词、文在叙事语言中所占的比例配伍不恰当,给人的感觉是作者有意在显摆自己的诗词才华,是一种顾影自怜的“炫才示雅”[6],或曰是一种自我陶醉的“炫才示巧”[7],那样效果就适得其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