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谦
在当代作家之中,莫言与鲁迅具有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家族性相似”,这不仅体现在那种大胆的天马行空的艺术追求,那种锐利、强悍的摩罗情怀,那种怀疑精神、批判性精神等许多重要方面,即使从作家阅读与创作的关系上看,也能看出莫言与鲁迅的重要联系。如果对莫言有比较多的阅读和了解的话,就不难发现,莫言对鲁迅的阅读伴随着他的文学生涯,鲁迅作品就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莫言童年的文学阅读就接触了鲁迅,成为小说家的莫言曾经在鲁迅文学院学习,又通读《鲁迅全集》,从鲁迅作品中汲取创作灵感,和鲁迅研究者孙郁对谈鲁迅。莫言在许多文章中谈论鲁迅及其作品,对鲁迅有高度的认同和共鸣,其中特别值得重视的是两篇专门谈论鲁迅的文章:《谁是复仇者?——〈铸剑〉解读》(1991)、《读鲁迅杂感》(2000)[注]莫言的《读鲁迅杂感》,结尾标注的创作时间是“1996年12月1日深夜”,发表于《长城》2000年第6期,标题为《读鲁杂感》,后收入散文集《写给父亲的信》(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标题也是《读鲁杂感》,后又收入散文集《会唱歌的墙》(作家出版社,2005年),标题改为《读鲁迅杂感》。。我以为,这样去理解莫言并不意味着把他看成是鲁迅的影子或活的注脚,这对两者来说都不够尊重,而是追寻、体味莫言与鲁迅、“五四文学”传统之间的深度精神关系,在更大的文学背景中加深对两者的理解和认识。
在当代作家中,莫言的文学阅读视野是相当开阔的。读莫言的散文、创作谈或访谈录之类的文字,就很容易发现他的阅读踪迹。如上世纪80年代对福克纳、马尔克斯的阅读,对于莫言的写作影响相当大,莫言那汪洋恣肆的感觉化写作和魔幻写作,与福克纳、马尔克斯的影响是分不开的。莫言曾对日本学者吉田富夫说出了一系列他所喜欢的阅读过的外国作家,除了马尔克斯、福克纳之外,还有托尔斯泰、肖霍洛夫、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水上勉、卡夫卡、大江健三郎等人的作品。川端康成《雪国》里的狗直接启发了他《白狗秋千架》中的那条白狗的写法。肖霍洛夫笔下的那大片的葵花地让他难以忘怀。就中国文学而言,他读过《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等等,也谈论过这些作品对他的影响,但是,古典作家中蒲松龄、司马迁对莫言影响更大。莫言经常谈论蒲松龄对他的影响和启发,而且,专门谈过司马迁的《史记》,对司马迁将自己的爱憎注入《史记》给予很高的评价。那么,在“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的现代作家之中,莫言坦言读鲁迅作品比较多,鲁迅对他的影响也比较大。
莫言童年时代就喜欢阅读文学作品,是个地道的文学少年。他当时接触过《鲁迅作品选》和“文革”前教科书上的鲁迅作品。莫言的大哥管谟贤回忆说,当时,莫言阅读的主要是“红色经典”和古典名著,也读到了鲁迅作品,就是《鲁迅作品选》中的作品。这部鲁迅选集,是他大哥管谟贤的。
鲁迅的《药》给莫言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并且使他产生一种不同于“红色经典”的感觉:
童年的印象是难以磨灭的,往往在成年后的某个时刻会一下子跳出来,给人以惊心动魄之感。《药》里有很多隐喻,我当时有一些联想,现在来看,这些联想是正确的。我读《药》时,读到小栓的母亲从灶火里把那个用荷叶包着的馒头层层剥开时,似乎闻到了馒头奇特的香气。我当时希望小栓吃了这馒头,病被治好,但我知道小栓肯定活不了。看到小说的结尾处,两个老妇人,怔怔地看着坟上的花环,心中感到无限的怅惘。那时我自然不懂什么文学理论,但我也感觉到了,鲁迅的小说,和那些‘红色经典’是完全不一样的。[1]
《铸剑》的奇谲也给莫言的印象也很深。他在谈《铸剑》的时候说:
我读鲁迅比较早,要感谢我大哥。他上大学后,读中学时全部的教材都放在家里。我没书可看,只好看他的教材。当时中学课本选了很多鲁迅的作品,小说有《故事新编》里的《铸剑》,杂文有《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我最喜欢《铸剑》,喜欢它的古怪。[1]
我很小的时候,便从大哥的中学语文课本上读到了这篇小说。许多年后,还难忘记这篇奇特的作品对于一个‘文学少年’的心灵产生的巨大震撼。尽管当时并不能看懂这故事,但依然感受到了这作品是一种对人生的重大启示。那冷如钢铁的黑衣人形象,今生大概难以忘怀。[2]
与莫言同属一代的吴福辉说,当年课文上确实有这篇文章。莫言后来提到读《狂人日记》时的恐惧心理:
不认识的字很多,但似乎也并不妨碍把故事的大概看明白,真正不明白的是那些故事里包含的意思。第一篇就是著名的《狂人日记》,现在回忆起那时的感受,模糊地一种恐惧感使我添了许多少年不应该有的绝望。恰好那个时代正是老百姓最饿肚子的时候,连树的皮都被剥光,关于人食人的传闻也有,初次听到有些惊心动魄,听过几次之后,就麻木不仁了。[3]125
在文革时期,莫言也读鲁迅:
那时的书,除了毛选之外,还大量地流行着白皮的、薄薄的鲁迅著作的小册子,价钱是一毛多钱一本。我买了十几本。这十几本小册子标志着我读鲁迅的第二个阶段。这时候识字多了些,理解能力强了,读出来的意思自然也多了。[3]125
他知道鲁迅的文章在被选入中学课本的时候,也是被删掉一些内容的。
我们知道,莫言的童年生活对其创作具有重大意义。“大跃进”以及之后的“大饥荒”“反右”“文革”等对莫言构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我们能够在莫言的各种演讲、创作谈、散文和大量的小说中感受到这种影响。莫言在一次演讲中说,“饥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财富。”[4]7在莫言的许多文章和作品中,都涉及莫言童年贫困、饥饿的体验:只有冬天才能穿上破衣烂衫,其他季节往往是赤身裸体:
我的肚皮仿佛是透明的,隔着肚皮,可以看到里边的肠子在蠢蠢欲动。我们的脖子细长,似乎挑不住我们沉重的头颅。[4]70
这种儿童形象和《透明的红萝卜》(1985)中的黑孩儿非常相似。莫言曾经因偷生产队的萝卜而被父亲毒打,这也是《透明的红萝卜》的素材,《透明的红萝卜》中黑孩儿对萝卜的幻觉来自于饥饿,还有黑孩儿那沉默的孤独,他无法与周围的人进行交流。莫言的家庭是个大家庭,这种传统的大家庭生活,也使莫言感受到世态炎凉,感到人心、人性的浓重阴影。莫言感到,在这个13口人的大家庭中,爷爷奶奶偏心,喜欢他婶子,母亲干活虽然最多,却不受待见。莫言自己不会干活,在爷爷奶奶的眼里,简直是狗屎不如。尽管爷爷奶奶有时表白自己的公平,但是,莫言却觉得缺乏真诚。这是乡土社会大家庭很难避免的东西。
我家是一个比较大的农村家庭,我的父亲在旧社会读过几年私塾,在农村算是知识分子。父亲头脑中封建的意识很重,使这个家庭非常严谨和保守,我父亲和我叔叔成家以后,有了很多孩子,为了满足祖父母三世、四世同堂的愿望,一直到了十三口人的时候还没有分家。家里孩子很多,同样都是孙子、孙女,在祖父母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这种大家庭的生活使我感到世态炎凉,当然极度的贫困也是家庭产生矛盾的重要原因。[5]
“文革”爆发以后,莫言不得不辍学参加劳动。他感到孤独、自卑,不愿意说话,也不善于表达,懦弱,怕见人,却和大自然亲密接触。他和牛羊在一起的时候,喃喃自语,听着草丛里的虫鸣,闻着青草的气味。他的短篇小说《枯河》(1985)写到了虎子被父亲、哥哥毒打致死。时代扭曲了父亲、哥哥的性格,他们为了自己的一点利益,哪怕是出于自保,也会爆发出惊人的怒气和暴力。短篇小说《罪过》(1987)里的那种人性拷问颇有鲁迅意味,其中也写到父母对子女的偏心。莫言痛苦而悲惨的童年,使他对人生、人性和社会时代有更深切的感觉和体验,而阅读鲁迅所产生的那种“和那些‘红色经典’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和感觉,那种恐惧感,也无疑给莫言埋下了一种悲剧、叛逆和反抗的种子。这和鲁迅也有些类似,鲁迅童年时期经历了从小康之家堕入困顿的惨痛经历,从而使他感到了世态人心的阴冷。
莫言的第一部小说集《爆炸》,共收8篇短篇小说,1988年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其中,《岛上的风》《雨中的河》《流水》《白鸥前导在春船》这4篇,是1985年以前创作的,是莫言创作初期的习作;另外4篇:《爆炸》《金发婴儿》《草鞋窨子》《断手》是1985年莫言成名之后的创作。在《透明的红萝卜》和《红高粱家族》之后,莫言成为文坛引人注意的青年小说家,成为批评界焦点性的青年新锐作家。无论谈论寻根文学,还是先锋文学,抑或谈论马尔克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等,人们往往会涉及莫言。第一部小说集的出版,自然为莫言所重视。
莫言自己为《爆炸》写一篇序言,题名为《我的墓——小说集〈爆炸〉自序》,取鲁迅杂文集《坟》的含义。莫言用幽默略带自嘲的口吻说:大家不要笑话我,把《坟》改成《墓》,并不是我喜欢东施效颦,而是太喜欢鲁迅《坟》的含义了。《坟》的题目有何寓意呢?在杂文集《坟》中,鲁迅收录了《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等留日时期的几篇旧作。这些文章都是用文言写的,而且因为受章太炎的影响,遣词造句古奥、艰涩。对这些文章,鲁迅是一种矛盾的双重态度,“还想将糟粕收敛起来,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坟,一面是埋葬,一面也是留恋。”[6]4那种艰涩古奥的文章,在鲁迅看来,无疑不可取,应该删除才好,但是,其中的精神内容,却是鲁迅难以割舍的。这些作品是鲁迅面向世界汲取文学、文化营养的结晶。拜伦、雪莱等摩罗诗人,尼采、克尔凯戈尔、叔本华、施蒂纳等,都对于鲁迅的文学、思想构成重要的影响。他们在鲁迅心中的地位实在太高了,已经融入了鲁迅的血肉之中。
莫言采取了鲁迅“坟”的象征含义,反省自己过去的作品,一方面珍视它的有价值之处,另一方面埋葬那些劣质的东西。他以生动、幽默的语调讲诉了自己一段经历,总结既往的创作,表达了未来写作的决心。在《我的墓——小说集〈爆炸〉自序》中,莫言说自己在农村供销社当临时售货员时,经常偷酒喝,并以掺水的方式掩盖。然后,醉醺醺地骑车回家,结果遭到大家的报复。人们在他经常路过的地方给他堆个“坟”,又给他一顿暴揍。莫言说,自己用这个“墓”,反思自己早期的创作,埋葬了早期的8篇小说。他认为,这些作品在感情上是掺假的,掺假一旦养成了习惯,创作就会一钱不值。莫言还具体地指出:《岛上的风》《雨中的河》的感情是虚假的,不算艺术,把这种20世纪80年代初期流行的小说样式,收入《爆炸》,供人批判。这种小说,故事无论故事编得多么圆满,语言表达得无论怎样花哨,手法无论玩弄得怎样花样翻新,都是缺少艺术感染力的劣质小说,《流水》《白鸥前导在春船》两篇,尽管里边的感情是真实的,却缺乏深刻性。
莫言1985、1986年因“红萝卜”、“红高粱”迅速成名,但是,很快莫言就进入一个困惑、焦虑的创作阶段。这里面有来自社会的影响、自我生存方面的压力,也有来自艺术方面的迷惘、困惑。
1988年,莫言去鲁迅文学院学习。莫言本意想学外语,成为一个学者型作家,实际学习起来却感到困难重重,并非易事。1989年政治风波,也对他构成巨大的冲击。莫言在《莫言王尧对话录》中曾经比较详细地叙述那时的心境:社会不安定,虽然也写过作品,如《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人民文学》1989年6期),但是,实在是没有心情写作。1990年50多天的暑假期间,他住在高密县城自家的大院子里。大院子很大,有200平方米,种着大片的葵花。他闲着无事的时候,手里拿着苍蝇拍子,在葵花地里转悠,打苍蝇。心里不免想着社会上的事情,想着这个时代,但是,心情总不能宁静下来,无法认真写作。莫言曾戏仿样板戏《沙家浜》,用武侠文体改写《沙家浜》,结果投稿被退了回来,可惜没有留下底稿,他把稿子烧掉了。这个暑假,他感到自己陷入了创作的困惑,脑子一片空白,空空荡荡,找不到文学语言,甚至感到自己丧失了创作能力。
期间莫言去了一次香港,遇到台湾作家张大春、朱天心,莫言答应了张大春的约稿,回来之后,写了《地道》(1991)、《辫子》(1991)、《飞鸟》(1991)、《神嫖》(1991)、《夜渔》(1991)、《灵药》(1991)、《粮食》(1991)、《翱翔》(1991)、《鱼市》(1991)等短篇小说,大部分是模仿《聊斋志异》的传奇故事。此外,还有《白棉花》(1991)、《战友重逢》(1991)、《模式与原型》(1992)、《梦境与杂种》(1992)等写实、先锋作品。这也可以说是一种焦虑中的探索吧。
造成莫言困惑、焦虑的还有市场经济对文学的冲击。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文学逐渐失去轰动效应,不再是社会生活关注的焦点,也不再是社会的精神宠儿,商业化、市场化的现实给文学带来了极大的冲击,知识分子、作家纷纷下海,或涉足更有利润的行当,作家从精神的高峰跌入现实“一地鸡毛”的灰暗体验,这对莫言也构成了不小的影响。在《莫言王尧对话录》中,莫言曾经向王尧表达了这样的体会:1989年是中国新时期文学的一个分界线,整个80年代,社会对文学怀有极高的热情,但是,1989年之后,社会发生重大调整,进入了商品经济社会,知识分子下海经商,文学不再受到普遍的关注。他自己虽然感到自己不可能放弃写作变成商人,却难以安心静气地坐下来写作了。他也曾尝试进入市场,涉足影视剧创作,但并不成功。
给莫言压力最大的也许是来自文学本身的原因。莫言是在先锋潮流中崛起的作家,也是最具先锋文学精神的作家之一。20世纪80年代中期崛起的先锋大潮,是新时期文学最具文学性的文学潮流。它与寻根文学一起将新时期文学的品质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如果没有先锋文学,新时期文学很难获得突破性的进步。当代优秀作家大都受益于这种先锋文学潮流,尤其是“50后”、“60后”的那些作家。因而,有人将1985年看成是新时期文学的真正开始,这是不无道理的。如果说《透明的红萝卜》等一批短篇小说的先锋步伐比较谨慎的话——比较倾向于寻根文学,那么,从《红高粱》(1986)开始,莫言便在先锋的道路上左冲右突,一路奔腾。莫言1985年发表《天马行空》,这篇近似于文学宣言似的短文狂放不羁,就连语言表述也先锋性十足。《红高粱》是寻根,但更是先锋。爷爷奶奶的生命力虽然带有强烈的民族意识,但是,他们的奔放、凶悍的性格却更接近尼采那种“超善恶”的个人主义英雄,历史秩序、目的也被瓦解,人以自己的身体衡量万物和世界。这和那种按照历史秩序、文化进程和目的所提倡的启蒙思想有着巨大的差异。《红高粱》的成功给莫言带来了巨大的文学声誉和社会影响,也极大地激发了他的文学热情和先锋探索精神。莫言的本性更具有先锋性。此时莫言更加自信和富有激情,在先锋的道路上继续远行,探索、反叛,锋芒毕露。然而,当他的《红蝗》(1987)、《欢乐》(1987)和短篇小说《猫事荟萃》(1987)等发表之后,却遭到了批评界前所未有的激烈批评。贺绍俊、王干等都撰文批评莫言。据莫言说,天津有一家报纸整版批评他。王干的批评尤其尖锐、猛烈,他认为莫言的先锋探索是“反文化的失败”,莫言在《红高粱》之后就出现了“感觉疲软症”:
莫言所出现的性灵衰竭,感觉虚泛,本源于内在的苍白和空虚,这种软弱和虚泛是脱离了理性文化之柱产生的。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离开了理性的支撑是不可能存在下去的。[7]
至少现在看来,这种反文化的做法并没有使中国作家能够释放出更多的生命能量,获取更多的创造自由,反而会削弱了中国文学的力量,涣散一些作家的心理结构、文化结构乃至感觉结构,影响他们的潜力充分发挥和表现。[7]
这让莫言非常困惑。实际上,20世纪80年代文坛对于先锋文学一开始就充满着犹豫和矛盾的心态。人们一方面渴望先锋的那种突破和变革,另一方面似乎又难以接受先锋的那种颠覆性。长久以来的心理习惯,使很多人都难以面对真正的先锋精神。他们眼中的先锋还是像刘索拉那样,在某种既定框架甚至古典主义原则约束下的先锋,或者像马原那样,仅仅在技巧上有些花样翻新、无伤大雅的“叙事圈套”,像莫言那样猛烈地颠覆传统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先锋精神,那种无法无天、牛鬼蛇神、屎尿横飞的激情探索,很难被接受。莫言此时创作的现实主义风格的小说——莫言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天堂蒜薹之歌》,也无人问津。引人注目的青年作家,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被抛到一边,莫言不能不感到困惑、郁闷和焦虑。
正是在这种背景和心境之下,莫言开始通读《鲁迅全集》,并有意模仿鲁迅进行创作。莫言说:
因为一篇《欢乐》,受到了猛烈的抨击,心中有些苦闷且有些廉价的委屈,正好又得了一套精装的《鲁迅全集》,便用了几个月的时间通读一遍。当然这所谓的“通读”依然是不彻底的,如他校点的古籍、翻译的作品,粗粗浏览而已,原因嘛,一是看不太懂,二是嫌不好看。这一次读鲁,小有一个果,就是模仿着他的笔法,写了一篇《猫事荟萃》。写时认为是杂文,却被编辑当成小说发表了。现在回头读读,只是在文章的腔调上有几分像,骨头里的东西,那是永远也学不到的。鲁迅当然是天才,但也是时代的产物。[3]125-126
《猫事荟萃》模仿鲁迅的散文《狗·猫·鼠》,文体、语言腔调、意蕴等都明显留下了鲁迅的痕迹,一方面嬉笑调侃、指桑骂槐,借动物世界讽刺人世,另一方面又涉及自然,揭示了一个更大的世界——自然的悲剧。李洁菲很快就发现了莫言语言上的变化——从紧张的感受性语言到从容淡定的白描语言,认为莫言语调有几分鲁迅味道,莫言开始“揣摩鲁迅”了。[8]通读《鲁迅全集》,还对《酒国》(1993)及后来的《檀香刑》(2001)的创作构成重要影响。《酒国》有莫言深切的现实体验,但鲁迅也给他不小的启发。《酒国》是对鲁迅的“戏仿”和“敬仿”。据莫言自己的回忆:
《药》与《狂人日记》对《酒国》有影响。《酒国》是1989年下半年写作的,对于巨大的社会事件,每个中国人都会受到影响。作为一个小说写作者,我对这一事件不可能漠然视之,也在思考一些问题,尽管肤浅,但也在思考。一个写小说的人还是应该用小说来发言。[1]
《酒国》中“吃婴儿”的情节设计显然来自《狂人日记》的“吃人”,金元宝起大早去卖孩子那段的笔调则明显是对《药》的模仿。《酒国》强烈的现实批判和深刻的人性——灵魂拷问也和鲁迅文学精神步调一致。在作品中,文学青年李一斗对鲁迅精神的效法是一种“戏仿”,是莫言对李一斗的讽刺,也是对文学中沽名钓誉、虚假浮夸的嘲讽。李一斗最后进入酒国市的宣传部,由学习鲁迅的文学青年变成酒国市的干部,这种性格的迅速转变,一方面意味着李一斗学习鲁迅的虚假、轻浮,另一方面则暗示了酒国的“吃人”。酒国市足以将任何异己性的对立者消解、融化,变成它的维护者。作品中的作家莫言也经不住酒国的诱惑,在酒国大吃大喝,享受得非常惬意、舒服,则明显带有鲁迅式的自我剖析:自己也是吃过人的人。
在谈到《檀香刑》创作的时候,莫言认为,鲁迅笔下的“看客”对他有重要的启发。在《莫言孙郁对话录》(《鲁迅研究月刊》2012年第10期)里,莫言说:创作《檀香刑》固然是写历史,实际上是写当代,写人心。鲁迅对“看客”的心理剖析、叙述,对《檀香刑》的创作有不可忽视的影响。
我以为,《檀香刑》的酷刑叙述,是莫言一贯具有的先锋个性的写照和扩大,同时又契合着鲁迅的直面惨淡人生,正视淋漓鲜血的恶魔精神。酷刑与残酷在鲁迅文本之中也有不该忽视的叙述。《狂人日记》《药》《铲共大观》《〈阿Q正传〉的成因》《电的利弊》《病后杂谈》等作品都涉及残酷和酷刑。这种酷刑、残酷叙事一方面是对极权专制非人性的尖锐批判,一方面又是深沉的灵魂拷问。鲁迅文学的突出特征就是“灵魂拷问”。莫言经历了“《丰乳肥臀》事件”的痛苦折磨和煎熬,对“文革”之恶、人心之毒、人性险于山川,比之以往有了更为痛切的触及灵魂的体验,于是,他历时五年,完成了这部堪称伟大的巨制。《檀香刑》是历史小说,更是一部“灵魂拷问”的大书。如果要问莫言在哪些方面发展了鲁迅,我的回答是:“灵魂拷问”之深广就是其中最博大、最深刻、最重要的发展。《檀香刑》以一种高度的故事性、戏剧化的方式,向着人的灵魂的黑暗深渊进行深切而广泛的探测。故事变成了一把锋利的解剖刀,从皇帝、女皇帝、宫女到臣民再到殖民者,乃至造反的义和团大师兄,无不成为剖析的对象。随着血肉飞溅、脑浆迸裂的血腥叙述,形形色色的人一个个现出了原型,变成了凶猛的野兽,人性的天空飘满了难以驱逐的沉沉黑暗。赵甲、孙丙、媚娘、小甲等人物性格的成功塑造又将这种拷问推向深处。这是中国文学从未有过的一次重大行动。这种拷问直至虚无的边线。在虚无的悲哀中,又能听到莫言悲悯的心颤。
1991年,莫言发表《铸剑》短论——《谁是复仇者?——〈铸剑〉解读》,也是鲁院学习和阅读鲁迅的结果。据给莫言上课的吴福辉回忆:
1991年8月,莫言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第3期上发表了一篇短论《谁是复仇者——〈铸剑〉解读》。这并不是他真正的投稿,却是我当年在北京各校兼课的自然结果。莫言此文和刘震云、雷建政、李平易、王连生各一文共计五篇都发在一个栏目上,他是首篇。栏目叫做‘当代作家谈现代作家’,名称现在看似陈旧了,“现代”“当代”分得太清,但意思是明白的。我当时掌管《丛刊》编辑部,此期我又是责编,于是在第一次开辟的这栏目前特意加了《作家接受作为一种“读者效应”》的短文,权充编者按。[9]
《铸剑》很容易引起了莫言的浓厚兴趣和强烈共鸣。首先,《铸剑》取材于神话传说,激情、浪漫、诡谲、传奇、象征和凶悍,体现了鲁迅极为个性的叙述风格,和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叙述大体可以算作是一种文学类型,都可以纳入到浪漫——现代派或先锋文学范畴之内。莫言在新文学传统中找到了自己的知音,能够增强对自己先锋性文学风格的自信。莫言不止一次地说,《铸剑》是鲁迅最好的短篇小说,超过了鲁迅的其他小说。他认为《铸剑》是典型的现代小说,里面包含着现代小说所具备的所有因素,诸如黑色幽默、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等等。其次,对鲁迅“复仇”精神的同情性理解,并由此透视鲁迅文学精神。莫言认为,在《铸剑》里,三颗头颅之间搏斗的情节,就如同意象一样,体现出鲁迅的文学精神,鲁迅是冷到发烫,热到冰冷的性格。这种性格和精神,恰恰是鲁迅一贯具有的复仇精神。鲁迅自己就是一个复仇者,黑色人宴之敖者就是鲁迅性格、精神的典型折射。鲁迅又是“看透了的英雄”,这种“看透”是鲁迅之为鲁迅的重要因素。这种虚无的悲剧感作为鲁迅文学的重要因素与莫言产生巨大的共鸣,对莫言构成巨大的影响。深入思考莫言作品,那种深沉的悲剧感中包含着一种虚无感,两者混合,构成巨大的美感张力。
后来莫言把《铸剑》看成了影响他创作的最重要的短篇小说之一。在《独特的声音——〈我所热爱的十篇小说〉序》中,莫言列举了10篇小说,首篇就是鲁迅的《铸剑》,其他9篇是:显克微支的《灯塔看守人》、胡里奥·科塔萨尔的《南方高速公路》、乔伊斯的《死者》、劳伦斯的《普鲁士军官》、马尔克斯的《巨翅老人》、福克纳的《公道》、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卡夫卡的《乡村医生》、水上勉的《桑孩儿》。
1995年莫言发表《丰乳肥臀》并获“大家·红河文学奖”,奖金10万元。《丰乳肥臀》很快引起文坛的关注和讨论,但令莫言始料不及的是,竟然出现了一批文革式的大批判文章,激烈指责《丰乳肥臀》的历史叙事和政治立场:彭荆风的《〈丰乳肥臀〉:性变态的视角》(《文学自由谈》1996年第2期)、《视觉的瘫痪——评〈丰乳肥臀〉》(《文艺理论与批评》1996年第5期)、《莫言的枪投向哪里?——评〈丰乳肥臀〉》(《求是·内部文稿》1996年第12期)、《莫言的投枪——评〈丰乳肥臀〉》(《中流》1996年第7期)、陶琬的《歪曲历史,丑化历史——评小说〈丰乳肥臀〉》(《中流》1996年第7期)、汪德荣的《浅谈丰乳肥臀关于历史的错误描写》(《中流》1996年第7期)、赛时礼的《评小说丰乳肥臀》(《中流》1996年第9期)、《中流》记者的《文坛的堕落和背叛——山东高密战斗过的老红军、老八路看丰乳肥臀》(《中流》1996年第12期)、李丛中的《批评〈丰乳肥臀〉之后的感慨》(《中流》1997年第9期)、《听大家的,还是听大家的》(《中流》1996年第12期)、《大家对〈丰乳肥臀〉的评语》(《云南当代文学》1996年第32期,《中流》1996年第11期转载)。这些文章大部分刊发于1996年的《中流》。莫言因此离开了部队,甚至间断了自己的创作。有一年多的时间,莫言几乎没有什么作品发表,直到1997年下半年才逐渐有所恢复。
但是莫言的内心却充满了不平和愤怒。他写下了《读鲁迅杂感》,总结了自己阅读鲁迅的过程,借鲁迅酒杯浇灌心中块垒,以《狂人日记》般的“吃人”体验,以“疯言疯语”的狂人姿态,揭示“大跃进”、文革的“吃人”,痛斥现实中依然存在的“文革”思维和心态,同时也显示出他对鲁迅精神的认同和坚守。在《读鲁迅杂感》中,莫言回忆自己七八岁时第一次读《狂人日记》的恐惧心理,并以一个卖狗肉的傻子,把当时的“饥饿”与“吃人”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