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与法制》周刊2017年第31期曾报道《民营企业家汤天众之死》。2016年12月8日下午,在山东省威海市公安局临港分局民警要带走汤泊温泉度假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汤泊温泉公司”)董事长汤天众时,他与警方发生了激烈冲突,导致心脏骤停,送医抢救仍深度昏迷。此后的4个月再未苏醒,2017年4月11日,汤天众辞世。
2019年10月25日,威海市中级人民法院赔偿委员会维持了威海市公安局作出的刑事赔偿复议决定书,即临港公安分局对汤天众的死亡不予赔偿。汤天众亲属及诉讼代理人对此决定不服,将向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申诉。
最让汤泊温泉公司犯愁的是,2020年3月,汤泊温泉公司的采矿许可证又将到期,公司积极到威海市自然资源局、山东省自然资源厅申请续证。而相关单位表示,因汤泊温泉公司的泉眼已经不在许可范围内,且汤泊温泉公司与邻近单位发生了重大刑事案件,续证比较困难。
如果续证不成,汤泊温泉公司岂不要处于非法开采的绝境?2006年,66岁的汤天众来威海投资创业时,决然想不到今天。其亲属表述,如果汤天众能有一丝一毫预想到今天的困境,相信他一定不会来投资。
如今,汤天众辞世已近3年,遗体依然在冰柜中尚未入土。而汤天众之子汤华锋等19名汤泊温泉公司职工,于2018年6月22日被威海市中级人民法院以聚众扰乱社会秩序、妨害公务罪判处七年以下不等的有期徒刑或缓刑。
2016年12月8日下午5时许,临港公安分局副局长张玉新带领多名警察,进入汤泊温泉公司汤天众办公室,对汤天众进行传唤。现场有汤天众及其办公室主任汤谊波。威海中院的国家赔偿决定书记述了从警方进入汤天众办公室到汤天众昏迷被送医急救的全过程:
民警向汤天众表明身份后向其出示、宣读传唤证,尚未宣读完,汤天众说脏话,辱骂民警,拒绝传唤。“此时,民警将办公室主任带离汤天众办公室。汤天众一边说‘滚’,一边去把灯关上。民警立即将灯打开,由两名民警将汤天众带离,并再次告知‘我们依法传唤你’。汤天众叫:‘你们凭什么抓我,你们凭什么抓我,你们凭什么抓我’,并用脚踢民警。在此情况下,民警将其勒颈并放倒在地,戴上手铐。此时,汤天众安静了一小会儿,看了下手铐,突然用脚踢打民警,并将鞋子踢掉。汤天众说:‘我心脏搭了三个桥’,并用手要将上衣拉出来露出皮肤。民警靠近他告知:‘你配合执法不要耍赖皮。’汤天众立马用脚蹬民警。民警将汤天众扶起来,汤天众挣扎用脚踢民警,几名民警控制其腿胳膊将其抬起来,抬到车上。”
“到车上,汤天众不再说话,闭上眼睛,没有反应,民警发现不对将其衣领解开、通风,掐人中并询问周围人员有没有药。当时在场的儿媳王瑛表示没有药,民警立即决定开车前往医院,并及时解开手铐……”
威海市中心医院对汤天众的诊断结论是:“心跳骤停综合征、急性心肌梗死。”“多发脑缺血、梗死灶及软化灶、双肺严重、肺水肿、心影增大。”汤天众在陷入持续昏迷120多天后不治死亡。
>>汤泊温泉鸟瞰 作者供图
在汤天众亲属向临港公安分局提出赔偿请求后,该局制作了刑事赔偿决定书驳回赔偿请求,家属复议后,威海市公安局驳回复议。直到家属起诉至威海中院赔偿委员会,才看到了临港公安分局的“传唤证”,但这份传唤证不是治安传唤证,而是刑事传唤证。其中明确写道:“兹传唤涉嫌寻衅滋事的犯罪嫌疑人汤天众于2016年12月20日到文登公安分局经济开发区派出所接受讯问。无正当理由不接受传唤的,可以依法拘传。”
按照这份传唤证的说法,对汤天众的传唤是刑事传唤,刑事传唤如果被传唤人不接受,不能“强制传唤”,只能“依法拘传”。
法律规定,办案人员根据办案情况,认为需要采用拘传措施的,应首先填写《拘传证》,然后报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公安机关的负责人审批。拘传应当由两人以上的执行人员执行。拘传时,应当向被拘传人出示拘传证,对抗拒拘传的,可以使用戒具,强制到案。
王振宇律师说,临港公安分局民警在传唤汤天众的时候,并未出示《拘传证》,也未向汤天众示明是“拘传”。在没有合法拘传手续的情况下,不应“强制到案”。
王振宇指出,警方在对汤天众采取强制措施时,汤天众已经声明自己心脏做过手术,搭了三个桥。警方仍然继续采取强制措施,显然对后来发生的汤天众心脏骤停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而心脏骤停发生后,最有效的急救方法就是立即施行心肺复苏术并进行除颤。若错失发病后最宝贵的10分钟,病人获救的概率将非常小。现在对心脏骤停病人的紧急抢救已经作为医学常识在普及,初级心肺复苏术已经在普通人群中广泛推广。
临港公安分局民警没有采取正确的抢救措施及时抢救汤天众,而是简单地将其送往医院。一般来说,心脏骤停只要长达10分钟以上,抢救成功的案例微乎其微,不到万分之一。而威海中院的国家赔偿决定书写明,临港警方将汤天众送至医院的时间是12分钟。
王振宇律师指出,临港公安分局民警既然在汤天众声明自己有心脏病的情况下仍对其采取强制措施,就应该具备相关的心脏病紧急抢救的医学常识,否则,因为其没有采取正确的急救措施导致汤天众最后死亡,显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王振宇回忆,他之前向威海中院提交了《组织听证申请书》,希望对证据发表意见,但被威海中院拒绝。
申请听证被拒绝后,王振宇又向法院领导紧急致函,呼吁保障赔偿申请人以及律师的程序性权利,仍无回音。
王振宇指出,威海中院的国家赔偿决定为临港公安分局“创设了”治安传唤的情节。即,临港公安分局的刑事赔偿决定书和威海市公安局的刑事赔偿复议决定书中,均认为警察当时的行为是“刑事传唤”。而威海中院却认为,警察当时的行为既有“刑事传唤”,又有“治安传唤”,在刑事传唤的过程中执行了治安传唤。
>>左图∶黎明时分的汤泊温泉
>>右图∶汤泊温泉夜景 以上照片均为作者供图
威海中院的国家赔偿决定书中的表述是:本案中,威海市公安局和临港公安分局在送达、宣读传唤证的过程中,汤天众采取脚踢、辱骂等方式袭击公安民警、妨害公安民警执行公务。汤天众的行为属于新的违法行为,对现场发现的违反治安管理行为的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八十二条的规定可以口头传唤,不接受传唤的人可以强制传唤。
王振宇律师指出,按照威海市公安局及临港公安分局的说法,对汤天众的传唤是刑事传唤,汤天众如拒绝传唤,依法只能拘传。如果没有拘传手续,未向汤天众宣读拘传证,而将其强行带离,属于违法行为。如果警察违法在先,公民当然可以反抗,其反抗行为不可能妨害公务。公民反抗违法行为,显然不是违法行为,警察当然无权口头传唤,更不能强制传唤。
同时,既然警方已经将汤天众列为刑事犯罪嫌疑人,且系首犯、主犯,对其已经刑事传唤,在刑事处警的过程中又突然对其实施治安管理处罚,恐怕也不符合常识。
除了汤天众本人的国家赔偿案,汤泊温泉公司的最核心资产——温泉采矿权依然没有尘埃落定,才是汤泊温泉公司性命攸关的头等大事。
汤泊温泉公司所建度假村总规划用地5000余亩,占地1200亩,兴建温泉度假酒店、大型温泉中心、国际会议中心、高级餐饮会所和高档写字楼等。汤天众生前将自己的所有积蓄都投入到开发中,还向多家银行总共贷款了4个多亿。到汤天众去世时,汤泊温泉公司建有200余套五星级标准的豪华温泉客房、5万余平方米的大型温泉中心、50幢庭院式温泉别墅,还有28幢温泉湖景别墅,已完成建设投资12亿元。
十年来,汤泊温泉度假村成为国家4A级旅游风景区,获得“诚信威海旅游行业榜样企业”“中国最令人向往的地方”“威海市优秀会展企业”“中国生态酒店”等众多荣誉称号。虽然取得了辉煌成就,但十年来温泉资源开采权的争夺,一直是困扰汤泊温泉公司的要害问题。
汤泊温泉的学名是“洪水岚汤地热田”,原属于文登市淡水养殖二场使用,划拨土地属于文登市行政区管辖范围。1997年前后,威海市该养殖场所使用的划拨土地位于环翠区的行政区域内。2007年7月,威海市又将洪水岚汤地热田的产权纳入威海市临港工业新区管理开发利用。这样一来,汤泊温泉资源正好处在文登区、环翠区、临港新区三家交界地带,形成“三家共有”的局面。三家从理论上来说都可以开发利用,为后来的温泉资源开采纷争埋下隐患。
2007年4月29日,汤泊温泉公司成立,住所地为威海市文登市止马岭村。2009年,威海市金苑市政配套工程有限公司经威海市临港工业新区招商引资,入驻开发区发展高档花卉及鱼类养殖业。在未取得采矿许可证的条件下,该公司在汤泊温泉公司采矿权划定区范围外50米处,钻建两处地热取水井,引发双方冲突,后被制止。
2009年5月5日,威海市政府经专题会议研究,决定“将目前洪水岚汤地热田区域内的(原)文登第二淡水养殖场的一处地热井,专供汤泊温泉公司使用”。2009年8月,威海市国土资源局向山东省国土资源厅呈报了《关于恢复设置洪水岚汤地热田灭失采矿权的请示》,并受省厅委托依法公开出让了该处地热采矿权。
2010年2月,汤泊温泉公司竞买得到了洪水岚汤地热采矿权;山东省国土资源厅核准了该公司提交的采矿权申报资料,向该公司颁发了采矿许可证(证号C37000020100211300556355)。许可证载明的地址为威海市工业新区草庙子镇阳泉村。
也就是说,至此,汤泊温泉的资源开采纷争其实尘埃落定,温泉专供汤泊温泉项目使用,汤泊温泉公司独享温泉开采权。
2010年6月12日,国土资源部以国土资厅函〔2010〕343号《国土资源部办公厅关于地热采矿权设置有关问题意见的函》明确规定:“凡是与其他采矿权范围间隔一定距离,投影重叠但空间不重叠的范围内设置新的地热资源采矿权,在地热采矿权申请人就安全生产、协调作业等问题与已有矿业权人协商一致,并签订有关协议后,可以设置新采矿权。”
有了这样明确的规定,汤泊温泉公司的温泉开采权益有了彻底的保障。
但后来事态的发展出人意料,威海临港新区政府仍然没有放弃温泉开采权。2010年5月11日,威海市国土资源局以〔2010〕7号文件,决定“为避免重复建设造成资源浪费,该区域内除汤泊温泉度假区项目外,今后不再批准建设新的休闲娱乐和旅游度假项目”。同时还决定:“为威海市工业新区新增设一处地热采矿权,限定开采规模不得超过300方每日,主要用于发展高档花卉及经济鱼类养殖业。”
2011年4月29日,山东省国土资源厅以鲁国土资字〔2011〕536号发文《关于对洪水岚汤地热田新设一处地热采矿权的复函》规定:“确定新出让采矿权与威海汤泊温泉度假有限公司地热井之间的合理井距及新设立采矿权的开采规模,确保此范围开发地热资源不产生新的矛盾。”2011年8月26日,威海市国土资源局受托向威海正棋投资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正棋公司”)出让洪水岚汤地热2号矿区地热采矿权。
2012年12月26日,山东省国土资源厅向正棋公司颁发采矿许可证,许可该公司在距汤泊温泉公司开采地址不足百米的地方开采地热。
正棋公司也是一家民营企业,它获得了地热采矿权后,自己并不开采,只是持有。
2014年8月29日,山东省国土资源厅批准正棋公司向临港国资转让采矿许可证。临港国资由此获得了采矿许可证(证号C3700002012031130123313),开采方式为露天开采。
这样一来,新的采矿许可证迂回曲折地落到了威海市政府下属的国有公司手中。国企与民企的温泉资源争夺,在双方都有采矿权的情况下必然会爆发激烈矛盾。
2015年2月13日,威海市国土资源局函复临港经济技术开发区分局:“经研究,同意你局提出的将该企业现有地热井废弃,并在其矿区范围内另行选址确定新的井位打井供水的意见。”“新井位确定后,临港国有资产经营管理有限公司自行负责协调处理好与相邻地热水单位关系,确保不发生矛盾纠纷。”
但矛盾的爆发是必然的。
2016年,汤天众无数次向山东省、威海市及几个区的各级政府部门和下属职能部门反映,温泉水是度假区的生命线,汤泊温泉公司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临港国资在距离自己不足100米的地方取水打井,否则12个亿的投资无论如何难以收回。
但汤天众无数次的情况反映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哪级政府部门也不愿意管这件事。从2016年开始,发生了多起双方围绕温泉采矿权的纷争和摩擦,临港国资为了能顺利打井,在打井地点周围修建起了高墙。到12月8日,终于酿成刑事案件,汤天众倒下了,儿子汤华锋等19名职工也因涉嫌寻衅滋事和故意破坏财物罪而身陷囹圄。
2017年临港国资的采矿许可证到期后,没有获得自然资源部门的续期核准,已经失效。而汤泊温泉公司的采矿许可证的期限是2020年3月,汤泊温泉公司从2019年10月起就申请续期,但截至记者发稿时止,续期未获得核准,威海市自然资源局、山东省自然资源厅的工作人员表示,因汤泊温泉公司的泉眼已经不在许可范围内,且汤泊温泉公司与邻近单位发生了重大刑事案件,续期比较困难。如果难以续期,汤泊温泉公司不能合法获取温泉水,今后的生产经营就难以为继了。
汤泊温泉公司向记者出示了他们历年的《采矿许可证》,记者惊讶地发现,其矿区面积在不断缩水。
2003年,山东省国土资源厅核发给汤泊温泉公司前身——文登市第二淡水养殖试验场的《采矿许可证》,其矿区面积为0.0063平方公里。
2010年,山东省国土资源厅核发给汤泊温泉公司的《采矿许可证》,其矿区面积为0.0023平方公里。
2016年,山东省国土资源厅核发给汤泊温泉公司的《采矿许可证》,其矿区面积为0.0016平方公里。
13年下来,其矿区面积缩小到原来的四分之一,以至于矿井都不在矿区范围内了。
对于矿区面积为何如此缩水,汤天众已死,汤泊温泉公司现在没有人能够说的清。之前,公司从来没有人在意《采矿许可证》的矿区面积在不断缩小,更不知道矿井已经不在矿区范围内了。
记者致电威海市自然资源局、山东省自然资源厅,相关工作人员均未正面回答汤泊温泉公司《采矿许可证》的矿区面积为何不断缩小的问题。
《采矿许可证》的矿区面积为何不断缩小?汤泊温泉公司能否在2020年3月如愿以偿地续证成功?本刊将持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