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吃过午饭,孙老太太靠在墙根下的一把藤椅上晒太阳。我们可以估猜,藤椅的坐垫是一件破棉袄。然后她和我们想象的一样,打起了盹。可能因为年老,我们还听到了鼾声。一条看上去比她年轻点的黑狗卧伏一侧。区别在于,黑狗是公的。这么说是因为孙老太太稍有动静(诸如鼾声戛然而止、咂咂嘴之类),黑狗就会晃晃尾巴,多情地就地抬起一条后腿,露出器官。说它多情还在于孙老太太并没有如它所愿醒过来。一声叹息或一个被及时纠正的侧歪,无非是老眼昏花看不清的梦境时断时续而已。就算醒来,她也不会伸手替它挠挠痒,弄不好(视老太太的梦中景象而定)还会被老太太踢一脚呢。不过,它也无所谓了。抬起一条后腿能否获得挠挠痒,与偶尔被踢一脚同理,都是它生活的一部分。包括早年和老太太一起下地干活,发情期跑去找母狗等等,这些部分共同组成了它有限的一生。
老太太身后的水泥墙面,有部分开裂剥落。但可以看出,并不影响居住,距离危房还有很长一段的路要走。如果我们留心那些铝合金窗户(银白色窗框,淡蓝色玻璃)的话,则可以发现,这些窗户远远比房子年轻。若干年前的装修痕迹还因一些装修边角材料堆积在院子一角得以体现。此外,一台并不算很新的空调外挂机正静静地静止在老太太不远处。再退几步观察,往上,屋脊上架着的太阳能热水器则更加鲜艳。它在这样的晴天确保了一家人劳累了一天可以洗个热水澡,而如果长期阴雨,孙老太太及其家人大概还是得从床肚子底下端出业已发霉的木盆来一场经典的盆浴。综合院内小径脚踏鞋磨的程度,以及晾衣绳上飘荡的各色衣裤,我们可以断定,在家庭生活成员方面,孙老太太家难得的还算齐全——有青壮年汉子(牛仔裤和一套七匹狼牌秋衣),有年龄比她小的女人(胸罩和女式内裤),有学生(校服和篮球板鞋)。不过,如果我们翻过院墙跑到葡萄地或者干脆站到葡萄地尽头的灌溉渠那里重新打量老太太的家的话,则会发现,与整个村子的人家对比,孙家不算出色,甚至有点寒酸。太明显了,和孙老太太家一样的几间大瓦房已经屈指可数,更多的是那些争奇斗艳的各式小洋楼。好在这一点必须远观,外人进出这个村子,不可能跑到田里去,只能在孙老太太家屋后的那条水泥马路上瞥上几眼。马路紧挨着各家院墙。院墙大同小异,距离如此之近,谁还会区分谁家楼房谁家平房呢。
这时候,黑狗突然站了起来,稍加思索,就一路狂吠着越过老太太平伸在小板凳上的腿,绕过屋角向外跑去,然后将自己的叫声集中在院门附近。孙老太太看来是个警醒的人,她只比狗慢一点点,很快也将自己挪到了墙角。在这里,她才可以直视院门。
虽然近些年治安大不如前,但村民们并不习惯大白天将院门关死。给串门串了一辈子的赵老太太陡然制造串门障碍,不符合孙老太太这种以善良著称的农村老大娘应有的道德水准。没错,门缝里确实是赵老太太那张皱巴巴的脸。她正在质问孙老太太的黑狗:要死的东西,你怎么连我也不认得了?叫,叫,再叫我就把你敲死。黑狗报以更响亮的叫声。
见孙老太太现身,赵老太太一改凶相,并自作主张地将原本虚掩的院门彻底推开,好让孙老太太知道有客登门拜访。只见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陌生女人,长得还不丑。也涨红着脸在笑。但因为怕狗,笑得很慌张。
大妈!四十多岁的女人隔着赵老太太和密集的狗吠亲热地喊了一声。
孙老太太不得不将自己再往前移,她倒是没有想过去制止狗。事实是她家的狗除了欺生爱叫,别无所长,多年以来,它没咬过一个人,也不过任何一条同类。孙老太太只是试图从日渐干枯的记忆里找出一张人脸跟这个四十多岁的对上号而已。但孙老太太只是徒劳一场。
引娣你不認得了?光明八队的,看来赵老太太记性要优于孙老太太,她是引娣啊。
引娣?孙老太太念了两声这个名字,似乎是为了赞美赵老太太优异的记忆力,仍然表示一时想不起来了。
赵老太太大摇其头,不得不前跨一步,将孙老太太拉到一侧搞了一番鬼鬼祟祟低声附耳。引娣听不清两位老太太在说什么,只听见孙老太太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黑狗闻听此言,很识趣地不叫了。
出乎意料的是,孙老太太延请引娣进屋坐坐,赵老太太却没有跟着进来。后者声称刚在门口剥的毛豆还没剥完,不剥完晚上吃什么呢,总不能忍饥挨饿吧。孙老太太也没强留。
引娣给孙大妈带来了几样东西,一盒桃酥,一串香蕉,还有一盒牛奶。这让后者感到很不好意思。孙大妈不太愿意接受别人的东西,总让她有欠债的负担。考虑到太阳偏西,尚有余温,孙大妈嫌弃屋内太凉,二人就在墙根下分别落座。孙大妈仍旧占据藤椅,搭脚的小板凳则热情地让给了引娣。
引娣没有急着落座小板凳,而是在院子里转了转,上上下下看了许久。嘴里一个劲地夸赞:不错不错,蛮好蛮好。
好什么啊。孙大妈倒不是谦虚。
以前三间土坯房子我还记得呢,我还经常跟孙萍挤一张床呢,引娣说着,指了指空调外挂机附近,应该就这儿。
孙大妈表示同意,这几间砖瓦房的前世确实是三间土坯房。空调外挂机一带当年确实摆放过一张小床供女儿孙萍睡觉。这张小床和孙大妈孙大伯的大床仅隔着一道布帘。
这有好几十年了吧?引娣面露感动,终于在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因小板凳过小,引娣的屁股显得过于饱满硕大。
孙大妈不太同意她几十年的说法。就孙大妈的记忆来看,顶多二十几年。这是可以算出来的。女儿孙萍属兔,今年四十四,而引娣是孙萍的高中同学。孙大妈虽然不识字,但一斤肉三块五二斤八两多少钱是能一口报出答案的。不过,考虑到刚才赵老太太的一番窃窃私语,孙大妈没有纠正引娣这个算术问题,而是慈祥地点了点头。
孙萍在北京还好吗?引娣问。
显然引娣跟孙萍的交往应该停留在女儿考上大学那会儿。孙萍考上了,引娣没考上。引娣想考上,参加过两届高考补习班,但还是毫无结果。这期间,引娣和孙萍曾频繁通信。“北京”二字就此在她的脑子里扎下了根。而之后呢,之后是孙萍毕业去了深圳,在那里工作嫁人生子。这些孙萍看来没有在来信中告知引娣,或者说,北京之后,她们的通信已经断了。
孙大妈如实相告。且顿生愧欠之心,她找出孙萍给自己买的手机,第一个号码就是女儿的,然后拨给对方。但不知道为什么,孙萍的手机始终没人接。孙大妈于是把手机给引娣,说你把这个号码记下来,以后跟她联系。
我没有手机!引娣的话让孙大妈颇为吃惊。她不禁重新打量了一下引娣,紧身牛仔裤,呢子大衣,脖子上还绕着一条挺好看的围巾。脸色暗黄,但五官端正,穿着打扮更是正常不过,怎么也看不出她这年纪的人没有手机。
让孙大妈更吃惊的是引娣说:我也不认得字了,都忘光了。
孙大妈掩饰了自己的吃惊。只好顺势问了问引娣的父母(都死了),兄弟(弟媳妇不欢迎她回娘家),丈夫(离婚了)。孙大妈不敢问了。这可真叫人伤心啊。
没想到引娣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反问孙大妈:您怎么就不问问我闺女呢大妈?孙大妈刚蠕动嘴唇试图补救这个问题,引娣已迫不及待地讲了起来。她有个女儿,本来他老公(前夫)还想生个儿子,但国家那会儿不给生二胎,这不怪她。所以她可喜欢自己女儿了。女儿好,长得可漂亮了,一米六八,体重九十斤,眼睛比我的大,正在读大学。
在哪儿念大学啊?
当然在北京!嘿嘿。
孙大妈受引娣的情绪感染,也很高兴地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不過,等赵老太太在村里通报个遍再转回来的时候,她发现孙老太太和引娣在哭。孙老太太见赵老太太来了,就势止住了哭。引娣却不肯不哭。她哭得极其伤心,任两位老太太怎么安慰也不行。让她洗把脸到孙老太太床上歇会儿,她不同意;叫她等儿子媳妇回来了一起吃饭,也不行。引娣就这么嚎啕着冲出了门。两位老太太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站在马路上目送她。她先是跟二十几年前一样,出了门朝自己家(娘家)的方向走,再之后又返回。两个老太太赶紧迎上去。可这回引娣像不认识两个老太太一样,目露凶光,叫两个老不死的让开,也骤然止住了哭,然后雄赳赳气昂昂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孙老太太跟赵老太太是这么汇报的:她问孙大哥(孙老太太的儿子)情况的时候,我说儿子没什么出息,人家儿子都进城发财了,就他还在村里干泥瓦工。她也就是点点头,没发作。不过我说到我家那位(孙大伯)已经死了十几年的时候,她就哭了。然后你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