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戈
永 生
一个从不言语的老头,已不会说话
他住在虚古镇祠堂的对面,幽暗的小阁楼
鸽子在青苔上散步,在树木间盘旋
他轻易不下楼来,更不出小院
只守着一屋子书籍
可人们却说他根本不识字
那些书堆满了老家具和靠墙的书架
他很少打开门窗
让外边的空气吹进,也拒绝鸟鸣与雨声
他的书传自上一辈人,或许更久远
所有书页都是鞣好的人皮和兽皮
他能摸得出哪些是男人的皮
哪些是女人皮,哪些是羊皮和狼皮
他孤身一人与书度日
寂静里,能听出那些人皮在聊天,宛若腹语
偶尔,他们也与他搭话和插话
大部分时间,皮上的文字自己发声
他能分辨那些低语或哭泣
兽们怀念曾经的天堂,亡者回忆人间
而他内心四季循环,地方天圆
这无关乎识不识字,也不必去阅读人皮、兽皮
只需与那些书在一起,他即永生
一枝谷穗,一千枝谷穗,一万枝谷穗
一枝谷穗在幽冥的晨光里升起
一枝冀东的谷穗穿透薄雾
在虚古镇的山冈升起,露水滴答
早起的鸟扑棱着湿翅膀从这里蹦到那里
河流环绕的山冈,一枝谷穗在升起
村庄安静,夜在撤退
穿过又一年的又一个夏夜
一枝谷穗在逐渐明亮的清晨升起
起早赶路的人碰落悬浮在空气中的水珠
打湿他的鞋和裤腿
群山放亮,一千枝谷穗伴着晨曦升起
而隐去的幽灵有一双看不到的手
轻摇谷穗,留下他们经过人间的踪迹
赶路的人已站上高处
只一会,天地明亮,山顶一抹阳光
漫山遍野,一万枝谷穗次第升起
响 器
夜深人静,烟火被打更者藏进灰烬
睡得浅的人能听到黑暗里的动静
厢房中,久已闲置的响器在灰尘的震动下发声
此时,一眼眼死泉汩汩复活
那些羊皮鼓、铜锣,马尾松香的二胡,弦子
羊群抱團酣睡,黄铜被草根吸到梢头开成黄花
山中的松树一边吐出新松脂
一边发出铁硬的光芒
祖上留下的马头琴已失去曲谱
正被一个影子乐手拉动
马厩里的马依旧听到那个马头在落泪
月光惊醒古装的驴皮影人,他们扁扁地爬出箱子
倾听树丛里刮来的风
我就是那个在人间睡得轻浅的人
倾听这些异响,在夜里,在万物的生长中
这是永恒之声:当我听到
往昔的声音再次回归无人之境
我坚信,死后,我的文字也会成为某种响器
夜深人稀、烟火收敛之时发出乐音
被黑暗里的少数人听到
星辰在植物上滴下露水,在动物身上滴下血
我的肉体化为尘土,我的话语
与人的呓语、夜鸟以及昆虫的鸣叫汇聚
在星光与幽灵中间飘荡
喜 鹊
秋天的喜鹊站上快要落光叶子的白杨枝头
它用粗嗓门不停地对着我大声叫
就像从前,一群熟悉我的大喜鹊、小喜鹊
反复飞过村庄的屋顶
从这棵树到那棵树,它们追着我的脚步
正如我跟我的伙伴们,在秋天,在父母的土地上
所看到的那样
就像在海上,南十字星悬在南半球水手的头顶
北斗星悬在北半球水手的头顶
为地球上所有迷失的船只指引回家的方向
虚古镇之夜,人间之夜
我穿着我防潮御寒的名字,让夜在名字外弥漫
星座穿着先贤的名字,亘古高悬
我知道星星也像堆积的朝代一样塌陷
接下去,要么像野史熄灭,要么正史般明亮
天上的风和地上的风从没间断
大风会顺着时空通道,在夜晚送来远古的信息
小风会挟着古人在风里赶路
我的祖先也曾在某一颗大星的照拂下赶路
鞍马劳顿,骆驼和泉一日日死去
他们来自遥远的虚无之地
那一夜,最大的星向上冲破流星阵
当它进入自己的轨道,逃难的队伍也刚好来到虚古镇
在山水、鸟兽和野火里扎下根
我看到一只白羊、四朵莲花抽身黑暗飞向天空
蹄下荒野灯火点点,河流漾出涟漪
现在,人类的边缘,我想念山外伟大的同类
他们正在另一颗大星照拂下赶路
寻找家,有如众多的名字寻找星座
哦,没有人不是寄居于地球
死去的人留在远古,活着的人留在古人的目光里
正如那个叫西雅图的印第安老酋长所说
“大地并不属于人,人属于大地,万物相互效力”①
①源自印第安酋长西雅图的《印第安宣言》。
重 读
想读年轻时那本枕边的哲学书
它论述了生命存在的无中生有,有化为无
介于叔本华、尼采与海德格尔的夹缝
这天黄昏,我去厢房擦拭秋后闲挂的农具
不经意地,在落满尘土的废书刊里
找到了它:陈旧的书页上
年轻时画下的句子像静止的波浪
弥漫出早年青草地的馨香
现在当我慢慢变老,再次打开
画线上的文字已平淡无奇
空白處写下的稚嫩批语像枯干的云朵
而被我漏画的句子里
却找到了从未阅读的感觉
它们像沉没的岛屿浮出水面,裸露在光里
散发干草垛才有的缅怀的气味
某个深夜,当我重读结束
几乎整本书全被我画出了线,新线连着旧线
只是早年的线条已模糊,新线条墨迹未干
它们连起来就像一条折叠的路
这是一本关于生命存在的书
一本肯定要破损、受潮或散佚的书
看着连起来的新旧线条,像极了我的一生
群 山
风吹不净我喜欢的尘土、枯树、昆虫尸体的气味
在尘土、枯树与昆虫尸体中间
又看到新土、树木与昆虫
在燕山,我还看到一只蚂蚁领着一万只蚂蚁在行进
当我的诗受够人世的羞辱,我最终回到这里
加入那一万只蚂蚁的队列,跟着它们悲壮地行进
我睡着了但肉体……
我睡着了但肉体没有停止它自身的衰老
另一些人在睡眠里曾抵达过彼岸
那里,倒流的时光被落日照拂
鸟群在无声的世事里盘旋
每隔几天,我都会到旧书市场闲逛
蹲在坟丘一般堆起的旧信前挑选
当雨天我无事可干,打开信封
感受不同时代人们的呼吸
信中潦草的文字看起来像不曾熄灭的火苗
照亮它们固守的时空
偶尔我也会跟儿时的伙伴回到老屋
过去的场景在脑海里清晰再现
这是爸爸的家,妈妈的家,我的家
也是我们饲养过的牛羊猫狗的家
香椿树与合欢树的家,墙根下那丛芍药花的家
伙伴们的说笑搅扰着老尘土
小时候的趣事,掩住我内心的战栗
尔后,当我躲开众人,一个人趋于安静
泪水像一群透明的孩童排起了长队
爬下我的颧骨与胡茬
在忍住悲伤与放纵泪水之间
肉身是个负重的老脚夫
一刻也没停止它一意孤行的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