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珊
一
午后的村庄一如往常,安静朴素。从车窗向外看,暗灰色的光笼罩着村子,一层雾气飘浮在屋顶。街巷,要下雪了。父亲去世快三十年了,可每次母亲带我们姐弟来看望年迈的奶奶,心头涌起的并非感伤,而是温馨和恬静。乡村之所以带给我们如此情结,皆因为它与大地、河流和山川的密切关联。当我们以亲人的身份进入村庄,重回灵魂之初,重新感受大地脉络,有种熟悉的气息会将心绪拉向更广阔的天际,让人情不自禁要拥抱它,又隐隐带着某种遗憾和眷恋。那种感觉,是回家的感觉,又叫乡愁。
今日心境大不相同,一路上气氛也沉闷,说起来琐碎,无非家长里短。三年前大爷去世了,百岁的奶奶便由两个孙辈和四个姑家照管,一家照顾一个月。逢年过节,按说轮到谁家在谁家过,去年因大堂嫂闹了一场气,奶奶就只能在中秋和春节时回村,其余时间住回姑家。其中的道理很简单,节日能收到诸多礼品,不说别人,单就母亲,因无法亲自照顾奶奶,要给看护的这家不少钱物。三姑在电话中向母亲提及此事,难免忿忿,我们心里也拧疙瘩,觉得这位堂嫂行事是有些过分。
仍是那条巷子,相比周围的二层楼房,老院更显年代久远,院门大敞,也是老家人的习惯。老院,是时间、回忆、人和故事的别名。院里那口压水井仍默立东墙角,西墙根则是一个简陋的灰色石棉瓦搭就的旱厕,矮小的土坯为墙体,里面的坑池是砖砌的,脚踏的地方由两块砖垫着。每次如厕,可谓步步惊心,踏在上面,如悬虚空,有种摇摇欲坠的恐慌。一想到奶奶得拄拐穿过院子到这里方便,我们便不寒而颤。院南空地栽着几株大白菜,叶枯梢黄,垂头丧气,带着与老屋应景的静默。平房低矮,小窗窄门,掀开用来保暖的厚棉帘,看起来变老许多的堂嫂抱着三岁的睡眼朦胧的孙女,嗓音像京剧里的旦角,又尖又细的给我们打招呼。眼前的她,身穿灰色手工棉袄,袖口磨得锃亮,与上次见面饱满的精神状态完全不同,脸部浮肿,表情僵硬,眨动的小眼睛泪汪汪地,随时有一股浊泪漾出来。注意到我们的视线,她不好意思地苦笑,说忙得连件干净衣裳也来不及换。
屋里陈设一如往常,靠后墙是一个木头长条几,从它的破损程度能够看出年代久远。爷爷的遗像摆在中央,两边墙壁上挂着灰沉沉的,几乎看不清照片的相框。在我有记忆时,它们就挂在那儿,究竟摆了多少照片,我一直没搞清楚。但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似乎是生命的全新载体,活着和死去的人全部生动活泼,年轻健壮。八仙桌上,放着旧暖壶和洗涮干净的玻璃茶杯,看来对我们今天的来访,堂嫂已做好充分的准备。东墙根摆着一张床,被褥半铺半盖,很明显有人刚从床上起来,应该就是堂嫂怀里的小女孩。对面是油渍斑斑的煤气炉、菜橱,上边放着几个碗盆和一颗剥得干净的白菜,地上是食用油和鸡蛋。所有家什,已随岁月变迁,沾染了灵性和生命的气息。奶奶坐在这些老旧的桌、椅之间,面色红润,神色愚钝天真,认出是我们,脸上挂起孩童的笑,一一握我们的手。死亡的阴影已然逼近,但有一种顽强的抗衡从她眼角眉梢流露,那是历劫后的淡然。只要一回到老院,奶奶便是泥菩萨,任时光漂流,无思、无忧,亦安然。
“婶子……,俺奶奶从昨天就念叨你们。”不知为何,堂嫂一开口,眼圈便红了。
她怀中的小女孩挣扎要下来,趁放孩子的空当,她就势擤下鼻子。我们姐弟面面相觑,不知这位素为辣椒之称的厉害角色遇到什么烦心事。小女孩用茫然又胆怯的眼神看看我们,自觉无趣掀开门帘去玩。堂嫂将两手随意在棉袄前襟擦了擦,放茶、冲水,一个劲让我们,给母亲拉家常。
“良子不回家过年了,三十值夜班,说一晚能抵三晚的工钱。”堂哥在曲阜一家保安公司打工,听说新任了班长一职。
“那你一个人得多忙活……,”母亲关心的说。话语像小石子一下砸在堂嫂眼上,红得更厉害,好歹忍住没掉出眼泪。
“婶子你看,俺奶奶来前,这老房子里里外外我打扫了一遍。她前天来的,棉裤全尿湿了,我紧着给她换了洗了。当晚又给她洗脚洗头,就这,还有人说这说那,我心里那个气呀,你们孝顺,你们咋不给她捯饬干净?后头一想,嘴长在人家脸上,谁爱乱嚼谁嚼去,咱管不了。”她说话的神态又气又急,难道三姑的话传到她的耳朵眼?不可能,三姑不会当面指责这位侄媳妇,母亲更不会学话给她。堂嫂又带我们到内屋“参观”她亲手为奶奶做的“马桶”。只见一个老式坐椅,有扶手,座位中间被掏空,下边放着一个清洗干净的塑料桶。方便时,奶奶可以直接坐上去,安全稳固,不会发生我们担心的如廁问题。再仔细打量房间,尤其是床铺,半旧的被褥挺干净,那是大爷临咽气时睡的床,床前曾堆满吊针瓶和药盒,还有卫生纸。现在无论床上地面,是比以前干净整洁许多。说话间,又进来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这是堂嫂的孙子。看到满满一屋人,男孩有些害羞,才想退出去,被堂嫂喝住让他称呼,按辈分,他得叫我姑奶奶。
“还有这俩孩子,大的上小学,小的上幼稚园,早上送,中午接,前后不过三小时,回来我还得给他们做饭,气也喘不上几口,又得送。夜里都跟我睡,这个把尿那个把屎的,这一夜哪能睡安稳。”母亲问他爸妈呢?“哪指望得上,小浩和他媳妇全在济宁鞋厂打工。现在放了假,又在镇上庙会摆摊套圈,指望过年这几天能多赚点钱。我这身子也不好,怕受凉,这几天一有雪,腰疼得直不起来,又有啥法?俺奶奶一百岁了,良子不在,我这孙媳妇不能不侍候,孩子们又不能不管,他不在家,里里外外,吃喝拉撒啥事都是我一个人忙活,婶子,你说,我……”余音像一根刺卡在喉咙,吐不出来,鼻翼抽动几下,红晕弥漫,窘得她的脸又硬又涨。此刻的堂嫂像一个气泡,若有人用针戳一下,那水和气定会淌出来。心软的母亲忘记三姑在电话中对堂嫂的抱怨,口中啧啧叹息,手在兜里摸索,似乎想要掏出些钱来。
说来也是,眼下年关将至,她一个五十余岁的农村妇女,上有百岁老人下有垂髫小儿,又忙年又操持家务,想必也是极累。第一次见她如此困窘,我们姐妹全不吱声。虽说早过了凭一两件事判人善恶的年纪,但对于这位嫂子,鉴于以往种种,着实没有好感。
二
堂嫂嫁到我们老王家快四十年,村人称其良子家,我对她的初始印象,仅凭孩童时模糊的记忆和想象。十八九岁的她也不美,1米55的个头,削短发,穿一身当时流行的的确良碎花褂子,一双不大的眼睛滴溜乱转,薄嘴唇儿,说起话来小钢炮似的,一秃噜一串,一看就是精明能干之人。堂哥良子虽说个头不高,倒也浓眉大眼,一表人才。当时我家条件在村里算不错,爷爷年轻时参加过革命,不知犯下何事遣返回村,却依旧有高于旁人的威严和地位,算得上老王家的族长。大爷曾在煤矿工作,识文断字,大娘为人老实敦厚,颇得村人赞譽。我们这一支更不消说,父亲那时已是公社干部,母亲教书。大爷家有三个儿子,我家有三个女儿,良子因是长孙,倍受爷爷奶奶的宠爱,造就他暴躁娇纵的性子。这位个头不高,相貌平平的堂嫂,不知用什么法子,过门后就将他驯服,同时,也将我本就老实的大娘治得服服帖帖。农村几乎每家婆媳都有矛盾,大娘对这位无理占三分的儿媳甚是惧怕,忍气吞声帮她看孩子。头几年虽小吵小闹,倒也没多大的矛盾,好歹撑过去。到了另俩儿子讨媳妇的年龄,因小叔们娶媳妇的彩礼比自己多,堂嫂摔桌子打板凳,和大爷大娘翻了脸闹起分家,自然又是一番大波折。
“婶子,你是不知道,夜里我睡这屋,心里老怕老怕。良子要在,他陪俺奶奶住这老院,他不在,我只能硬着头皮住下。头一晚,电灯亮了一夜,俺孙子嫌晃眼给拉死了,结果,我就被吓醒,再也睡不着了。”堂嫂的脸色变白,神秘兮兮地对母亲说。她长满皱纹的小眼睛眯缝起来,眼神定在某一处,似乎想到夜晚的凄惶,终于浸出一滴泪,极快地抡起袖子擦了去。
我瞬间想起一件事,怪不得她害怕,大娘便是死在院里种白菜的那块地里。以前那儿堆着烂柴禾和玉米秸秆。大娘是个极有意思的人,知晓老屋是分给我父母的,没死在屋里,而是躲在柴堆后喝药扎脖子。
说来也怪,我们这个家族,自从爷爷去世后,隔一年是父亲,又隔一年是大娘,村人说被坏了风水。老坟地风水极旺,后来新挪了坟地,据说启坟时,一位先祖仍有头发,这事我只是听说。关于大娘的自杀,也是听母亲说的。那是父亲过世第二年的初夏,母亲突然接到二堂哥打来的电话,说大娘喝了药,人没救了。当时,农村妇女喝药自杀的事比比皆是,尤其麦收时节,本来割麦让人又累又热心生厌倦,再和家人因鸡毛蒜皮的事吵吵,难免不走极端,有的大男人也走这道。二堂哥却说,大娘是和大堂嫂吵架后,在大街上众目睽睽跪了半晌,回家才喝药的,怕不死,又用绳子扎脖子。母亲和大娘虽是妯娌,感情倒比一般姐妹还深。她常说生大姐时过月子,家人见生了闺女便慢待她,那会儿缺吃少食,母亲时常挨饿,是大娘每晚偷偷送点吃的给她。大娘这人少言寡语,心地善良, 不争不抢,脸上挂着浅淡的笑。虽有一种愚味状态,并不意味她的心体会不到人生之苦。她被大儿媳欺负的厉害,又无处叙说,矛盾激化,终被逼上绝路。彼时我不过十六、七岁,不能完全通晓大人之间的矛盾和怨念,只觉得这位堂嫂逼死婆婆,是全天下十恶不赦之人。堂嫂因害怕被小叔子等人报复躲回娘家,大娘的娘家人虽不愿意,无奈良子态度强硬,端着打鸟的气枪指东向西的,势必要将老婆保护到底。有族人出面劝说,别再闹腾了,良子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已死了一个,万一把她逼极了再喝药就更麻烦,只苦她三个孩子。她在大娘的丧事过后半月回到村里,依旧趾高气扬,似乎并无悔改之意。村人,包括家人的态度渐不明朗,事情出来了,人人向生不向死,时间一长就这么轻描淡写慢慢淡化。村庄的道德观、良心和情感既扭曲又残酷,却有着奇怪的包容和体谅。但老院日渐衰败下去,与邻居搭界的院墙塌了一半,剩下一半摇摇欲坠。厨房也塌了,无钱整修。尚未完全老去,失去丈夫、大儿媳、二儿子的奶奶在前廊支了锅灶做饭。院中堆满玉米秸秆,枯萎的叶子簇拥一处,风一吹,带来无尽的萧瑟和悲凉。不仅如此,奶奶还要替大娘看管孙媳们的孩子,她的曾孙们。家中一系列变故,大爷不得不走乡窜户收起破烂。
如今堂嫂说起夜深害怕,大家不约而同全想到这件事,看她眼中闪烁的恐慌,想必真的胆怯。气氛有些诡异,只有奶奶笑呵呵看着这一群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自娱自乐,倒也有趣。母亲心善,赶紧转移话题,但谈话的中心无非二点,一是奶奶的安置问题,二是堂嫂如何辛苦。她喋喋不休地诉苦,让人极容易联想,一过年收完礼,会想法赶走奶奶,但她话锋一转:
“婶子,俺奶奶这么大岁数,除有些耳聋,其余一切都好。百岁老人瘫在床上的也不稀罕,真那样,我也得侍候,没法。昨晚临睡前,她说不走了,说岁数忒大,万一在闺女家有个三长两短,不好担待。我咋想?我能咋想,这儿是她的老家,她回来住我不拦,她走我也不留,只管尽咱的孝心罢了。”
这时,院中小女孩的哭声打断堂嫂的话,孩子跌跌撞撞掀开门帘,鼻子一把泪一把,两只小脏手在脸上胡乱一抓,弄得小鬼一般。她的哥哥气汹汹地在妹妹后背推了一把,女孩又哭起来,看来兄妹俩为抢什么东西吵了架,惹得堂嫂一通谩骂,一脚揣开男孩,女孩儿不哭了。男孩噘起嘴巴,瞪圆眼睛,脸色憋得青紫,性子倒犟,泪只包在眼中并不流出来。母亲有些尴尬,从椅子上起身,既然看望奶奶的目地已达到,我们也应该告辞。但堂嫂绝不轻易放走母亲,这个看似不知情,能让她一倒苦水的倾诉对象。她快速安抚好两个孩子,又把话题扯到自己儿女身上。“这俩小讨债鬼,一天不打架算我烧高香了。他们一个个把孩子丢给我,自个赚钱图自在去了。婶子,我这一天天过的,像拧紧的螺丝,唉,活着有个什么劲啊!”
虽对生活有怨言,对不让她安生的儿孙有抱怨,但我们仍能感受她对孩子们掩藏在话语背后的温情和真切疼爱。最让人奇怪的是,她不像别的婆婆那般说儿媳妇的闲话,甚至当母亲问到她的儿媳妇时,也被她三言两语打发,“人家年轻,咱管不了。”这完全不符合她强势的脾性,至少不像年轻时的她。或许,角色的换位让她学会思考,又或许,岁月和生活改变了她,让她活到大娘的岁数,开始学着扮演大娘,并真正体会到其中的艰难。
奶奶闷声不响拄着拐杖起身,看看我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堂嫂立刻明白,奶奶要方便。我们搀扶奶奶坐在“马桶”上,堂嫂将我们撵到外屋,说不用那么多人守着,奶奶会害羞,她一人就行。一会儿,
58
鹿鸣
堂嫂提着便桶,身形麻利的避开大家,掀开门帘出去,我们姐妹赶紧将奶奶扶出来。等她将便桶涮干净提进屋放回坐椅下,才对母亲说:“婶子,俺奶奶肚子不大好,一天得拉五、六回,我这人好干净,便桶回回倒,不倒心里觉得膈应,也不是嫌俺奶奶脏,就是觉得不大卫生……”母亲夸奖她利索能干,我对她的看法也有些改变,孙媳妇虽说是自家人,可毕竟与奶奶没有血缘关系,且不说她天天为奶奶倒屎尿,换个角度,身为孙子、孙女的我们为高龄的奶奶做过什么?既没做过一顿饭,也没倒过一回便桶,只打着亲情的牌子,逢年过节像路过村庄的小鸟,在枝头一站,便飞向天空,不见了。
三
屋外飘起雪花,从门帘处瞥到小雪叶轻轻洒洒落向人间。大地无声的将尘世的悲伤、痛苦、幸福和雪花一一吸收。在它的怀抱,人、树、山、河只是其中一部分。村庄所有的变化无声无息,潜移默化。融入其中的人,随着季节更新转换、日月飞逝向前,没有喟叹,没有哀鸣。大地之上,无论经受怎样的痛苦和抱怨,仍有最朴素的亲情和爱,仍有宽容和谅解。
我们起身告别,堂嫂从桌上提起装得满满的几个塑料瓶,显然那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婶子,家里也没啥新鲜东西给你们,地包出去了,连俺们吃粮也得去买。这是我让小浩在镇上专门给你们磨的香油,和你们在城里吃的不一样,纯芝麻的,可香。”母親简直受宠若惊,连推辞客套的话也忘了说,只一味嗯嗯。我们连连道谢,接了过去。
“婶子,你们一定得常来,咱娘俩再好好拉一拉。”堂嫂用那双粗糙的,关节凸起的双手突然紧握母亲的手。那是一双历经过无数劳作,受过苦难的手。她一直压抑的情绪凝聚一处,化成呜咽,一声长一声短,几乎喘不过气,母亲只陪着抹泪。发生大娘那件事后,堂嫂将自己包裹严实,情绪在外人面前从不显露。今天的她完全卸下武装,像一个弱小的孤苦无依的妇人。突如其来的伤心在夜半她失眠的黑暗中苏醒,并瞬间成长,没人知道,是堂嫂一直将它尘封在心,还是因年节的孤独、替儿女带孩子、照顾奶奶的操持和辛苦,才让眼泪得以迸发,才让伤痛破茧而出。堂嫂和母亲相互依偎,携手走出屋子,雪花落在她们头发上、肩膀上,虽没有血缘关系,家中又遭遇各种变故,但她们依然是亲人。这一场景如此沉静、忧伤,却又透着温情,成为这个冬天叩动我心灵的一缕无法言说的润色。
村庄渐渐空下来,却还是温暖的,依然有难以割舍故土的人在此生活。乡村的生活图景,说白了,无非是一家家上演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它的真实与矛盾类似某种密码,以我们偶然归乡者的身份是破译不了的。只有生于斯,长于斯,熟悉村庄的道路、坑塘、田地,熟识村庄的风土人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耕作在田间地头,走在堆满柴禾的小巷,住在祖先的老屋中的乡人才能真正体会。在路的尽头,显赫荣耀芳华褪尽,还原纯朴,甚至人人谈之变色的死亡也回归朴素本色。村庄的一切,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只是大地的一部分,微乎其微,渺如粉尘。大地之上,生命的广度和深度被无限延伸,而大地,就是永恒和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