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健
电影《花样年华》是香港导演王家卫执导的文艺爱情片,改编自刘以鬯的小说作品《对倒》。在2000 年法国戛纳电影节荣获最佳影片奖和最佳艺术成就奖等殊荣,讲述的是具有浓郁上海情调的男女主人公发生在20 世纪60 年代香港的爱情故事。周生周慕云和陈太苏丽珍本是住在一个走廊的隔壁邻居,互不相识生活没有任何交集,在几次的巧遇与猜测后终于同时脱口而出证实各自家庭的另一半在偷情的事实。最后男女主人公之间微妙的产生了情愫,在感情与道德之间的心理拉锯战中,“我们不会好似他们一样”成为了他们之间的默契约定。周生与陈太在对各自另一半的猜测仿真试图去追问真相的过程中却最终不得不面对一样的人性难题。
中国的审美趣味中“含蓄蕴藉”是一个重要的传统美学范畴,中国人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民族性格中有着温柔敦厚的特点,待人接物、表情达意也内敛多于显露、含蓄多于张扬、沉稳多于轻狂,这样的民族个性表现在文艺作品中,就鲜明地表现在作品“含蓄蕴藉”的艺术风格上。《诗品》中言“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诗人玉屑》中也说“诗文要含蓄不露,便是好处”。历代文人墨客对含蓄蕴藉的审美思想都倍加推崇,象外有象、味外有旨,言近意远、含蓄隽永成为传统文艺作品的审美标准[1]。
王家卫本身具有的强烈的个人电影叙事做派,使得花样年华整部电影的“含蓄蕴藉”之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而从小成长在上海的他对于上海城市情调的把握又炉火纯青。电影的叙事镜头的切入是以一个窥探的客观冷静角度去拍摄,有神秘的概念在里面,像是许多事情不是在镜头里面完全展现的,而是需要观众的参与与想象来共同创作一个电影多元繁复的定义内涵,这种含蓄多意的“蕴藉之美”贯穿整部电影。
《花样年华》的并不是传统意义的情节为主线的叙事方式,在电影的前半部分几乎看不到关键性的连接逻辑,而是运用了非常特别的冷眼旁观的客观视角去拍摄男女主人公周生周慕云和陈太苏丽珍各自没有交集的生活。从电影第一幕开始镜头分别追随周生周慕云和陈太苏丽珍通过分别租房成为一墙之隔的隔壁邻居,之后是各自在公司的日常工作,以及在家庭生活中的侧面场景的展现,都是周生和陈太两个分别的视角去拍摄和演绎,这也是电影的主要结构的形式,在周慕云与苏丽珍之间总是有这样的空间间隔着无法交触。
男女主角第一次的交集出现在苏丽珍提保温杯归家与正要外出吃云吞面的周慕云擦身而过。这样的偶遇之后又回归各自分别的结构叙述视角,彼此那么接近又瞬间的分离,这样的场景也不只出现这一次,形成了对这个感情和故事情节的发展的流动力。其实他们每一次在楼道街巷中的相遇似乎都是自己家庭的另一半出差在外的时间,而此刻两人彼此已然心照不宣的疑问却都难以开口。直到那次在涔涔细雨中的又一次的相遇,周慕云有意倚在墙角吸烟,等待苏丽珍的出现进而试探彼此的猜测。男女主角相约在咖啡厅,在异口同声的响应中证实了彼此的爱人原来是去偷情。之后两个人有了在所租的酒店共写武侠小说的契机,在彼此想不通的疑惑中互相安慰,去想象和仿真另一半为何偷情的状态中渐生情愫,苏丽珍最后那句“我们不会好似他们那样”直击要害,将彼此再次间隔又回归到各自分别的结构叙述视角,那无形的无法跨越的“朦胧距离”再次出现。而此刻被验证的人性复杂多变的可能性也是朦胧的道德界限的主题呈现。
镜头转场到了1963 年,周慕云当时在新加坡报社工作在下班回家后发现留有红色口红的香烟,他知道苏丽珍来了。此时电话响起,苏丽珍却没有讲话,此刻的两个人内心无限接近却在默不作声挂断电话。又一次的分离视角。最后一次又是三年之隔,周慕云回香港探访故居,物是人非,他只是在之前苏丽珍的旧居处矗立凝视许久,他并不知道其实心心念念的人重新搬回来这里,在这一门之隔里面生儿育女,独立生活。两个人的拍摄叙述视角就这样不断的在似乎要相遇和集中时被断开,这种表现情节的叙述结构也是电影的深刻内涵的外化和显现。两个分别的视角使得男女主人公两个人的内心情感也如那隔壁的一道墙一样被隔断被分离,而两人的情愫在无法触碰的两个视角中更加肆意迸发,让观众在这样的叙述结构中体会暗潮汹涌的“含蓄隐喻”的情感之美。这种淡化情节淡化对白淡化逻辑,而通过这种特殊的结构视角在多个各自分离片段的影像中去婉转暗流涌动,体现着繁复的主题与纠缠的情感,那种让观众好奇的猜想与疑问,融入到模糊的情节中更加具有空间与张力,体现了“含蓄蕴藉”的情感表意,可谓万千气象在“委婉蕴藉”之中。
电影《花样年华》中让人印象最深刻的一个长镜头是苏丽珍回避拒绝了周慕云压抑许久的表白,在两个人又一次仿真拒绝的情景中周慕云最后说完那句好好保重转身走后,影片中对苏丽珍的表现运用了一个长镜头,被放开的手颤抖着无处安放,随后紧紧抓住另一只手臂并用指尖掐住自己的身体,手背抽搐着青筋暴出。之后镜头转到她的脸庞之后到抱头痛哭,苦楚纠结遗憾与无奈的内心困境被刻画的入木三分。长镜头的运用把那份悠然婉转含蓄蕴藉的感情完美的表现出来。蒙太奇手法Montage是一个法语词,它指的是一种拍摄技巧、剪辑风格或是一种电影拼贴形式,这种形式由一系列短镜头或图像以一个连贯的序列组合创建出组合图像,以此图像暗示主题或更大的说法。苏联电影导演定义蒙太奇“作为独立的思想存在,每个序列元素没有其他的碰撞,但在其他之上”[2]。
导演王家卫在电影的拍摄方式和镜头剪辑一直具有独特个人风格,颇具特色的蒙太奇片段的连接以及长镜头的拍摄方式让电影的主题以及男女主角的情感内心更加具有朦胧蕴藉的深意。在电影《花样年华》中周慕云与苏丽珍每次相遇的那条归家必经的昏暗街巷和狭窄的楼梯走廊的镜头反复出现,多次被剪辑在电影的叙述中,让观众深深的感受到男女主角孤独清冷的生活面貌及忧郁暗淡的内心写照。苏丽珍去看望在所租的酒店里写小说的周慕云时,那段走的楼梯的画面反复出现,那上上下下的过程让观众能够感受到他们内心的挣扎与矛盾,在道德的围墙里面是人性的微妙与矛盾、情感的失衡和困境。另外还有周慕云去新加坡后的那棵树的镜头,以及昏黄的路灯和那个反复出现的钟表似乎都在表达着两个人的心境越来越远时间飞逝,那没有一起走的船票没有握住的手那份情愫永远也没有可能了。这种通过蒙太奇的剪辑手法表达增加了作品中人物内心的深情与无可奈何,没有直白有逻辑的展现给观众,而是把那暗波汹涌的情感却无法去宣泄的“蕴藉委婉”的韵味表达的淋漓尽致。
女主角独特的上海气质与不断幻化几十套的旗袍情调为展现了中国古典艺术的审美意识,把观众拉回到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香港氛围里,高领修身的旗袍将身体裹束在其中像一种意象,把中国传统的审美概念与苏丽珍的传统性格与道德束缚完美结合,含蓄蕴藉娓娓道来那段令人隐忍动情的唯美时光。影片中的光影和镜头里的场景道具都成了“朦胧蕴藉”的情感隐喻,那长长又寂寥的街道、旅馆里油画色彩般的装饰与走廊、拥挤潮湿暗暗涔涔的楼道与居所,无不是男女主人公内心的百转千回寂寞隐忍的象征。通过这些间接景物的镜头描绘出整部影片满溢而出的“含蓄蕴藉”气氛,极具艺术效果。除此之外还有电影音乐的运用,当镜头切换在苏丽珍的提着保温杯去买面其穿著旗袍婉转扭动的身影,昏暗的灯光映照着她精致和忧郁的脸庞,此时哀怨愁肠百结的大提琴音乐适时响起,贴切的表达出女主角的千回百转无奈孤独的内心。影片中在周慕云与苏丽珍每次相遇的时候总会伴随同样的插曲音乐,也是他们之间无可摹状的情愫的隐喻和象征。
通过情节的淡化与独特的结构视角、镜头和剪辑的别具一格以及场景道具与音乐的巧妙运用,整个电影呼之欲出的浓浓深情却在“委婉蕴藉”与“含蓄朦胧”的艺术表达中更加不可抑制、动人心弦。“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陆机《文赋》),含蓄蕴藉的审美情趣在电影中通过匠心独运的艺术方式的表达,让观众体味到那言外之意意外之韵的人性思考与绵绵情愫,像一首朦胧诗一样的电影极具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