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怡
新闻职业道德是指新闻传媒事业从业者职业行为的一种道德规范以及道德准则,它形成于新闻行业发展的漫长过程中,并具有内在稳定性与历史沿袭性①。对新闻从业者职业道德的讨论在现今也是一个热点话题,但实际上,民国末期的报人们已经针对当时的报界乱象对新闻职业道德有过深入地探究,其文章散见于民国各大新闻学术期刊或报纸之中,本文试以民国末期(1945 年—1949 年)报人们发表的有关新闻职业道德的文章为史料,在社会责任论的视角下探究民国末期报人所作的关于新闻职业道德的理论探究。
民国末年,尤其抗战胜利以后,相对安稳的时局使得民国新闻业终于得到喘息与复苏之机。但经历了长时间的战乱与颠沛流离,国内的工商业大受折损,各大纸厂长时间的停工停产直接导致了纸荒危机,报纸出版大部分只能依靠美国、加拿大等外国进口纸张。同时办报资金也因市场的疲乏与不景气时常短缺,因此停刊休刊者甚众,当时的党报《中央日报》就曾因纸张的短缺和资金的紧张两度将其专刊《报学》双周刊休刊。此外全国报业竞争加剧,使得各地报纸想方设法要吸引读者眼球从而增加报纸发行量。此种情形下,国内新闻业出现了收受津贴、贩卖配额纸张以及报纸内容庸俗、格调低下等职业道德乱象。
民国末期的中国新闻界正值抗战结束,国内各行各业百废待兴的混沌局面,报界之混乱也在此种大环境之下暴露无遗,部分报人经理、记者面对金钱之诱、党派之威,摒弃了作为新闻人的应该具备的职业道德。
民末报界的职业道德沦落首先体现在经济上不正当获利。有部分办报者倚仗职务之便,行占取惠利之事,譬如前汉口市中央通讯社分社主任徐怨宇,“因借胜利复员接受之方便,大批搜刮接收敌伪之公物,仅照相器材即值十五亿元之鉅,以公营私,假地位以欺骗人民,蛊惑社会,诚为新闻界之败类”。②又如有常奥定其人,“于昆明、重庆、汉口等地,以假冒学者教授身分,招股办报,复借报社名义营私取利,反串民意,盗谋物资,无恶不作”②。该时期诸如此类的出卖职业道德行径引发了对某些新闻记者的不道德行为的诉苦和控斥,“新闻记者太难应付,常有你们同业来索取戏票,而且指定要好座位,稍一怠慢,便在报屁股上大肆攻击,真不好惹”③!
抗战胜利以后,纸张的紧缺让全国报界都陷入窘境,纷纷缩减篇幅甚至休刊,此种情形却让无良的报人钻了空子发现了商机,利用纸荒危机在黑市谋取私利。当时政府对全国报纸所需纸张都实行配给制度,于是出现一些办报人在黑市高价贩卖纸张,牟取暴利,他们“以办报为护身符,实际上是做纸的买卖的,甚至于印几张报纸做幌子,以便二百吨三百吨的订购白纸”④。此外,报人收受津贴、刊发壮阳药物等低俗广告赚取收入等行为也是民国末期新闻职业道德沦丧的常见表现。
从民国末年的报纸内容上,我们也可以观察到该时期报界职业道德乱象。庸俗不堪的社会新闻报道、歌功颂德的党派新闻等随处可见。有报人直指部分新闻记者撰写报道时对职业道德的枉顾:“翻开报纸,除去国际要闻和人事动态社会新闻之外看到的重要新闻只有两类:歌功颂德和辱骂对方。当然,有许多独立的报纸尽可能的中立,从新闻和社论中提出警告和提示,但这只是凤毛麟角”⑤。
在党政类的政治新闻报道上,记者群中有许多政见不同者,报道时记者们多是对本党歌功颂德、抨击敌对党派的作风,于是“凡是政治新闻,则无不捕风捉影,信口开河;关于自己的错尽量少说,他人缺点则扩大宣传。”⑤“国民党统制下的我国那些歌颂党政的报纸,照例是如影随形似的,追随那一种有帝国主义倾向的盟国报纸的。但也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加一些中国作风的颠倒是非”⑥。更有甚者索性弃事实真相于不顾,全凭自身政治观点出发、主观臆断,“一些多少带有左倾或右倾政治病的先生们,守着一个原则,一切从自己的角度去观察,忽视事实真相;有时亦忘记正义和公平,曲解揣测的新闻自笔尖下写出来,没有判断。”⑤
社会新闻的报道则更易见民末时期部分报人的职业道德沦丧的普遍现象。“我国报张多刊载黄色新闻,尤以小型的海报为然,虽数度有人主张取缔,但事实上处于黄色之社会,黄色新闻依旧有其地位,所谓无风不起浪,凡有过分夸大而耸人听闻者,报人不惜巨大篇幅渲染,加盐添醋。”②博人眼球的煽情新闻抑或因报人自身贪图省事而罔顾事实、信口雌黄的报道几乎随处可见,“读者每天读报,看过充满硫磺味的国内和国际版,再翻阅社会新闻时,又是一片腾腾杀气;奸淫,抢劫,砍杀,拐骗,窃盗和敲诈一类字眼整整齐齐堆砌满全版,‘丈夫捉奸裸体拍照’等新闻会被多少苦闷的年青人贪婪地读着并设身处地的体会当时的情景……”,⑦其报道内容之低劣程度让恪守职业道德的报人高声疾呼要抢救社会新闻,“笔者每晚总鼓起勇气和狠心细读一条条社会新闻,甚或用红笔加重罪恶的记载,但工作完毕闭眼休息时,反应在良心上的却是一片黑暗与绝望,甚至纸上的血腥和枪响入夜化成断续的噩梦”,⑦面对此景,报人高呼要抢救社会新闻:“所以笔者今天提出抢救社会新闻的口号,看能不能给社会新闻的记者编辑和读者找到一条新的道路。”⑦
面对国内报界如此混沌局面,有志引领中国报业朝向更健康更持久发展的报人们分析了导致当时新闻从业人员道德没落的原因。
民国末年,新闻记者或者新闻人普遍被当时界内人士认为是个苦差事,因着这份工作让人不得不常年熬夜并时刻伴有新闻必须敏捷的紧迫感,“新闻的报道与传递,贵在敏捷……熬夜已是一种痛苦,而在熬夜中紧张的滋味,尤只有身受者才能体会”③。同时工商业的不景气,使得报纸的广告来源越来越窄,直接导致了新闻从业人员薪资水平的普遍低下,哪怕是当时报业发展状况最好的南京和上海两地的从业者也面临此种窘境,“目前的待遇无疑是菲薄,而各报收入减少,广告绝对不能加价,发行定价也有限制,用什么财源来增加工资呢。这是各报焦思苦虑的问题,何况公务员加薪之说甚嚣尘上,报社员工待遇,若依公务员待遇调整而调整,恐非目前京沪各报能力之所能及。”⑧报人们也不禁发出“十有九穷为记者,百无一用是书生”③的感叹。在国内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的经济大环境下,报纸难以自主营利为生,收受津贴以维持报馆运转的事情极易发生,而报人的工作时长与工资水平的长期不对等,糊口养家已成问题时,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的报人也便滋生了。
该时期新闻职业道德的沦丧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野心家的操纵。报人胡道静痛斥新闻事业的巨大力量的被发觉招致了野心家的觊觎,于是新闻记者乃至整个新闻事业都摆布在他们手中。胡道静指出,这些野心家可能是纵横捭阖的外交家,也可能是翻云覆雨的政客,抑或是投机商人甚至是想要捕捉一个巧妙机会的冒险家,他们对于新闻事业的摧残、对于新闻职业道德的破坏是显见的,“凡是记者们所甘赴火蹈汤以维护的,在野心家则无所顾惜。倒是他们看中了新闻事业是一种能够在大众心目中培植起信仰的东西,在社会中成为一种巨大势力的东西,故而不时窥伺着,盘算着,只要能够利用到一下子的时候,通过新闻事业的力量而遂其蒙蔽欺骗大众的某种私欲之时,他就成功了。过河拆桥,毁掉一个新闻事业,在他们看来又算得是什么一回事呢!”③
抗战结束以后,国内即废除了新闻检查制度,换言之此时的民国报界拥有较战前更为宽松的言论环境,但实际上,长期实行的严苛的检查制度余威尚在,面对国际上对新闻自由的高声疾呼,国内新闻界也积极地响应对新闻自由的号召。但事实上,对于何为新闻自由,此时的中国新闻界还未有一个清晰的统一的认知,只认定这是新闻记者天经地义的权利:“我们知道新闻记者无不要求新闻自由,这是天经地义,应该由全国人民予以支持”,⑤但这种自由被某些新闻从业人误认为成为绝对的自由时,未经核实、不负责任的言论便见诸报端,新闻界的职业道德乱象的出现亦在于此。
此外,民末报人也对新闻从业者自身素质问题进行了检讨:“新闻记者只能出卖知识,出卖健康,唯有新闻道德千万出卖不得!近年来从事新闻工作的人数激增,素质日低,新闻道德就难保持了”③。
面对国内报界的职业道德乱象,民末报人主要从新闻从业者肩负的重大社会责任进行探索论述,对新闻职业道德有很多独到的见解和理念,他们认为要肃清新闻业的道德乱象,既要做好报人自身的培养,修炼良好的业务素养和品格修养,也要跟随时代的步伐,恪守不同时代、不同时期的新闻职业道德。
新闻职业道德是对报人行为的一种规范和约束,民末报人认为,就报人自身而言,新闻职业道德需要其良好的业务修养与品格修养来支撑。
3.1.1 业务修养
所谓业务修养,是说从事新闻工作的人应当有别于旁人的新闻敏锐,“盖报人决非弄墨舞文之徒能任,需对于事实能为正确之观察,加以公平之批判,二者兼备而有之,斯善矣。至于预测事件之结果,判别事件之性质,非具有特别之注意力,与相当之经验者,不足以语此。”②因此报人的业务修养不单纯指报道写作上的文字修养,而是将事实与经验二者糅合为业务所需常识,以免流于武断或现象。根据报社中人员分工的不同,韦恒章将报人分为经营管理者、内勤记者和外勤记者这三类,并对这三类报人在新闻职业道德上的偏重进行了具体的阐述。
经营管理业务者包括社长、总经理、营业部人员,广告部经理人员,发行部经理人员。韦恒章主要从不以职务之便去谋私利的角度谈,作为社长应尽其领导职责,决不可学做大美晚报社社长常奥定,以公济私,贪奢淫逸;作为总经理,因其揽业务之管理权,“决不可乱用私人,账目不清,收支不平衡,滥用现金,购买材料从中渔利,回扣加三,尽其自满”。而营业部、广告部以及发行部人员亦应忠尽其职,不做谋取私利之事。所谓内勤记者即指报社副总主笔以及编辑、校对人员。这第二类报人的新闻职业道德,主要从新闻内容的生产谈,应遵循“不可持论歪曲”、“不可偷抄”“不可流于黄色”的道德操守。第三类外勤记者即指访员,出访记者应恪守的新闻职业道德主要是指“不轻信违反事实之报导,黑白分明,新闻中力除批评之语气,与献媚阿谀之字句;更不宜刊登攻人阴私之新闻”②。
3.1.2 品格修养
所谓品格修养,是指报人对新闻道德之坚定信念,这种坚定信念包括傲然的君子气节与强烈的社会使命感,不为利益所诱,不为势力所屈。“做史有史德,记者也要有记者的道德与骨气。其立言应公允,当时当地的公是公非,不能不为之吐露。社会对于站在正义立场的报纸,如不予爱护,则正义亡。”⑨“报人应于道德上有严格之自制,欲求其增进,报人应于道德上有高度之自治”,②不可妄自尊大。报人应当持“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之修养,然后为报道时事,领导公意与传布知识”②,随时“准备独立不执外之技术,循正途作君子之争,排除夸大煽动与黄色之恶流作风”,②也就是“决不因金钱之收入,而出卖读者之利益,社会之风化,与报纸之信誉”,②不受贿、不敲诈亦不当谄媚。同时要深刻意识到作为报人所肩负的社会使命,“报人肩负社会之使命,本身之失败将会令社会蒙受不利”,②在1946 年南京制宪会议时,就有报人指出新闻从业者于国家、于民族之使命重大:“我们的职业道德是,国家民族之利益,世界之和平与正义,高于一切,决不为个人利益,阶级利益,派别利益做工具。我们希望在会场里面的新闻记者代表,发挥这个精神,更希望做四万万人耳目的记者们,用与会的力量,来督促代表们,忘记了他们的区域私见,党派关系,与职业利害。”⑧
民末报人还指出,不同时代和时期对报人有不同的新闻职业道德要求。最典型的就是战争时期与和平时期,报人恪守的新闻职业道德便是截然不同的,“报人于平时本为自由职业之一,惟每逢国家对抗侵略战争时,则报人应以文字劳动为职业,以战时宣传为责任。”②战争时期,报人的新闻职业道德主要在于具备超高的政治觉悟,“战时,报人应接受领袖之指示。必倡导全国军事化,国防化,放弃承平之意识与理论,共为组织民族战斗团体而努力,随时检讨战功政绩,宣扬队情,考求利弊,拥护纪纲,服从新闻限制,服膺军事第一之大义”。②而进入民国末年,抗战的胜利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和平与民主是这个时代的主题与努力方向,显然这个时期对报人提出的新闻职业道德要求是不同于抗战阶段的,“新时代之新报人,对于世界和平之永久保持,民主政治之充分实现,人类正义之发扬光大,负有比任何人更大之职责。”②促进国内国际的和平与民主是该时期的报人最应践行的新闻职业道德,具体讲来,于整个国家,“新时代之新报人,应誓以至诚对中华民国全体同胞宣言建国主张,保证民族之适存,民权之发扬,与民生之康乐”②;于整个社会,“新时代之新报人,应对吾侪之职业,庄严宣布,报人以有穷生命,以其健康,能力,智慧,为完成职业所赋与报人之使命而毕生奋斗,奠定社会,促进人民福利,铲除奸商流氓财阀之罪恶,以锋利之笔,舆论之力量,扑灭社会之蟊虫,人民之恶势力。”②
民国末年,中国新闻界的一群有志之士揭露和梳理了界内出现的新闻职业道德沦丧现象。本着对国家、社会和人民负责的职业精神,他们揭露导致乱象的原因,一方面痛陈野心家对整个新闻事业的操纵,一方面也从报人自身业务修养和品德修养作深刻反省和检讨。为了肃清新闻业职业道德沦丧的污浊之象,民国末年,一群对新闻事业怀抱赤忱的报人们积极探索、讨论新闻职业道德问题,从时代时期特质和报人业务修养、品格修养各方面进行深入地剖析与思考,试图构建一套完善的新闻职业道德体系。仅管彼时的中国新闻业正处于时代巨变之期,混乱的经济和落后的教育成为报业发展掣肘,新闻职业道德的完整建立与遵从无从谈起,但民国末年报人们对新闻职业道德问题所作出的理论探索有着不容忽视的历史意义,对当今的新闻工作者亦有学习与借鉴的价值。
注释
①杨石华、齐辉:民国时期中国报人对新闻道德的讨论与突围(1919-1949),新闻与传播研究,2016年第2期。
②韦恒章:《新闻道德之研究》,《新闻学季刊》,1947年第3卷第1期。
③《记者节记者谈心》,《大众新闻》,1948年第1卷第7期。
④马星野:《报与纸》,《中央日报》,1947年2月20日第3版。
⑤风君:《从和平谈到新闻道德》,《每周评论》,1946年第1卷第9期。
⑥胡仲持:《人民世纪的新闻道德》,《青年知识》,1946年第8期。
⑦王洪钧:《抢救社会新闻》,《中央日报》,1947年10月18日第7版。
⑧《报坛清议》,《中央日报》,1946年12月9日第12版。
⑨《向社会争取新闻自由》,《大公报》,1947年4月18日第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