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梅朵
探春和黛玉都是有些刚性的。
黛玉初进贾府,就敢跟送宫花的周瑞家的放话:“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她宁可不要,也不戴人家“挑剩下的”宫花。她平日里的言语尖利就更不用说了。
探春更厉害,连小厮们都暗地里叫她“玫瑰花”,说她又香又扎手。抄检大观园时,谁都没敢说什么,探春“啪”一巴掌打在王善保家的脸上。原因是王善保家的不长眼,想在一群“检察官”面前露个俏,掀着探春的衣襟开了句玩笑:“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
就这样一个举动,探春显得很气愤一凭什么一个奴才拉扯我的衣襟?也许她还会在心里暗想:不过因我是庶出你们才敢如此放肆,换了是太太养的,谁敢?怎么不敢?凤姐是当家少奶奶,底下的奴才不照样暗中使绊子?宝玉是嫡出、一家人的宝贝,婆子们却都知道他“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宝玉出去一趟回来,身上的佩物都被小厮们抢个精光。哪一件不比婆子开着玩笑掀扯下衣裳严重?
难道是心里越有底气,越可以不在意?庶出的探春和寄居的黛玉一样,生怕被人看轻,才会如此锋利、刚性。可是,黛玉越来越温婉了,探春却不能。庶出和寄住,哪个更让人不如意呢?答案根本不在这里,而在于谁的心里冰消瓦解、春暖花开。
熊玉曾经那么不省事,牙尖嘴利,“再不放人的一点过儿”,源于寄住他乡的不安全感,所以心性被敏感磨砺着,越磨越尖。可是,后来她变了,变得娇俏明媚,先给惜春的画戏谑着取个名字“携蝗大嚼图”,又开寡嫂李纨的玩笑,一屋子人都被她的雅谑逗得大笑。她变得大方温暖,贾母赏了宝琴雀金裘,有人猜黛玉会心里不满的时候,黛玉却亲热地拉着宝琴的手喊着“好妹妹”。
黛玉因何而改变的呢?是和宝玉在树下偷偷读了《西厢记》,还是宝玉陪她葬了花?都不是,是她的心找到了一处可以依存的地方。
第32回,宝玉心里的千言万语说不出,急出一头汗,最后只说出三个字:你放心。这没头没脑的三个字,解开了黛玉的心结。他懂她,她全明白了。懂,是对心的体贴,还有比这更让一颗心熨帖的吗?此时的黛玉,心里至少有一处是踏实的:有他知我,惜我。即便身份再尴尬,她知道宝玉也不会有一丝看轻了她。此后,黛玉的心如冬日僵硬的枝条,在春光下柔软了起来。
而探春,始终在竭力寻找着一处可以心安的地方。賈府虽大,谁是她可亲可近的人?父亲是不苟言笑的严父,生母是倒三不着两的赵姨娘,亲弟弟贾环是个“小冻猫子”。大概宝玉是吧?所以探春和宝玉说着体已话:“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侯,或是好字画,好轻巧顽意儿,替我带些来。”宝玉却丝毫体会不到探春的意思:“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若小厮们能买来“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东西,她还用找你?探春也知道,宝玉的心里装了太多东西,能给她的顶多一个小角落。
探春努力着,不让自己在别人心的边缘流浪。于是,在中秋夜里,别的姊妹们都睡觉去了,她独自陪着长辈们赏月。已经四更天了,她才终于换得贾母一句:“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你也去罢,我们散了。”在贾母为大老爷要娶鸳鸯发怒时,没人敢多话,探春思忖着“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她大着胆子向盛怒之下的贾母替王夫人解释着,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凤姐说探春“心里嘴里都也来的”“太太疼她”“心里和宝玉是一样呢”,与其说王夫人待这位庶出的女儿好,不如说是探春使劲贴皮贴肉地亲近着嫡母。
黛玉绝不这样,不止因她清高,还因她有两个视她如命的人:贾母和宝玉。可是探春没有。倘若她也有一个懂她,把她放在第一位的贴心人,她还会为换取一点可怜巴巴的称赞而付出那么多吗?她还会奋力地做一朵扎手的玫瑰花吗?大概不会吧。真正懂你爱你的人,是医治镦感和尖锐的最佳良剂。而“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没有这样一剂良药。
探春的努力没有白费,却也聊胜于无。贾母和刘姥姥说:“我的这三丫头却好。”可紧接下来一句便是:“只有两个玉儿(黛玉和宝玉)可恶。回来吃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这种亲昵戏谑的语调足以证明,在贾母心里,谁都越不过黛玉的次序。
探春的好,不过是在南安太妃这样的贵客来时,让贾母有个拿得出手的姑娘出来见客;在凤姐小产时,让王夫人可以有个临时委派的管家人。她们心里真正疼惜的人,是贾母嘴里念着的“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的黛玉。
探春踮起脚尖,也够不到黛玉在贾母心里的高度,她并没有一个真正疼惜她的人。
探春再努力,也不过是让所有人都高看了她一眼。这种高看,是审视中带着欣赏,与疼爱无关。更没有人在探春偶感风寒时送来问候,暖心的宝玉也只是派晴雯送去了一盘子荔枝。没有人在探春哭泣时心疼,如凤姐只顾解释自己的不得已:“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我。何必生气。”何必生气——你生气了,我们还得例行公事地安慰几句。而黛玉的屋子里时常充满着女孩家的小窃喜。雨夜里,宝玉穿着蓑衣来瞧她的气色,问她一日吃多少饭,夜里睡多少觉;见她哭了,既怕没人劝解过于忧伤,又怕劝住了不哭会憋在心里。黛玉的潇湘馆虽有忧伤,却也有不少甜蜜。
黛玉身世悲苦,心却是满的,探春空有一家子人,心却是空的。所以黛玉越来越柔和,探春一直刚性到底。可无论是多刚性的女子,也忍不住偶尔会露出淡淡的心酸。极会说话的平儿一句“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了”,本是无心的奉承话,探春就满心里柔情无处诉地被感动了:“我倒愧了,又伤起心来。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说着就哭了。
她的泪和熊玉的完全不同。黛玉的眼泪是料峭春寒中的桃花雨,探春的泪是萧瑟西风里的梧桐声。早春虽寒,春水可融化薄冰,梧桐萧瑟,只有无一丝暖意的秋风。
《红楼梦》中的女儿个个可怜,黛玉早卒,探春远嫁。相比之下,黛玉是唯一体会到爱情的温柔和暖意的姑娘,慢慢褪去夹襄着自己的刺,而等待探春的是海那边的一个异乡人。秋爽斋里的探春,尚在汝窑花囊里插了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那时的她还未定局,仍可以憧憬。而定局之后,远嫁的探春只怕连白菊都无心侍弄了——“摘花不插发”“日暮倚修竹”,她的刚性大概会持续一生吧?
编辑/羽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