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已亭亭

2019-11-28 02:16林淳一
花火A 2019年9期
关键词:小光孩子

林淳一

沈遇言从铁笼子里钻出来,脚尖落地,才察觉到自己的腿软得像面条。

要不是等在一旁的姑娘手疾眼快地扶住他,他恐怕要丢脸地摔一个狗啃泥。

“谢谢,谢谢。”他连声道谢,声音也不自觉地发颤。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用尽全身的力气,不动聲色地想把身体的重量从她的手臂上挪走。

那姑娘倒是没笑话他,指了指敞着门的铁笼子,宽慰他道:“第一次坐这个都这样,我还见过吓得昏厥的,那模样,啧啧。”

“这么说,我还算得上是体面了。”沈遇言松了一口气,面色苍白,勉强自嘲道。

这会儿,他才有精神打量起她来。她穿着整洁的白衬衫加牛仔裤,长发在脑后简单地束成一束,额头饱满,柳眉杏目,笑起来时有一对深深的梨涡。

“我叫陈栖意,是来这里支教的老师,你就是沈工程师吧?”她落落大方地朝他伸出手。

沈遇言点点头。

他本来担心自己一个人来这边语言上会有诸多不便,现在有陈栖意接应,好歹不会两眼一抹黑。

许是做老师的缘故,陈栖意很健谈,声音也像黄鹂鸟一样婉转动听,领路的同时,已经将这个村子的情况介绍了一遍。

“就是这样啦,这里山多,交通不便,留下来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

沈遇言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望铁笼子,皱眉道:“老人和孩子也坐这个?”

陈栖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巍巍高山遮蔽了半边天空,山谷两侧陡峭,中间一道像被斧劈就的山沟,其间奔腾而过的河水就是滔滔的金沙江。

而两岸唯一的维系,就是那条横亘其上的土索道。

那条索道在巍峨的山水间显得格外纤弱,沈遇言来时就坐在铁笼子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悬着他的仅有一根钢索,脚下是怒吼东流的江水,只需向下瞧一眼,立刻就头晕目眩起来。

这与在游乐场里坐海盗船或是过山车完全不是一个概念,笼子里没有任何安全措施,从这里掉下去,会直接被水卷走,根本无处打捞。

陈栖意听到这个问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答道:“是啊,这还是九几年时村民们集体修建的。”

“那没有索道之前呢?”

陈栖意踢了踢脚,努嘴道:“就靠走的,从这边下山去,过河,再爬上那边的山,来回两三个小时总要有的。”

这也是她听村里的老人们讲的。

说话间,陈栖意已经带着沈遇言走到了村里唯一的学校。

“沈工程师,你别嫌弃,方圆几十里,就这儿的住宿条件最好。”陈栖意就是在这里教书,轻车熟路地推开了一间房的门。

除了工作上的事,生活上,沈遇言不挑,得过且过。

他指了指屋里两张床中的一张,问:“还有人和我一起住?”

陈栖意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她说:“学校里一共两间房,一间是教室,另一间就是宿舍。”

“所以?”沈遇言不明所以。

陈栖意不答,径自坐到那张床上,双腿一抬,架在床尾,一只手撑着脑袋,摆了个美人鱼的姿势,朝他眨了眨眼睛。

沈遇言明白过来,白皙的脸腾地就红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屋子里,沈遇言就醒了。

这床是木头做的,不是很结实,一动弹就咯吱响个不停,他必须以极轻的动作,才能在不吵醒陈栖意的情况下起床。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好不容易无声无息地下了床,他却在开门时遭遇滑铁卢。

老旧的门轴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沈遇言像木头人一样立刻僵住了。

陈栖意揉了揉眼睛翻过身来,就看见沈遇言做贼似的偷眼望她。她觉得他甚是可爱,身上有一种反差萌——明明生得高高大大,在某些方面却意外地特别容易害羞。

“沈工程师,早啊。”她的嗓音里睡意浓重,慵懒地笑道。

沈遇言不敢直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壁上的裂缝,硬着头皮回应了一句,忙不迭地跑了。

新的一周开始,昨日里还安静的小学校,今天就回荡着各种各样的童言童语。

陈栖意又赖了一会儿床,才起身收拾好自己和屋子,去灶上煮粥时,她习惯性地倒了一碗米,想了想,好像有哪里不对,才又添了一碗。

端着粥去操场上找人时,她就看见沈遇言被一群孩子围着,手忙脚乱,恨不得长八张嘴的模样,一下就被逗笑了。

她走过去,一脚一个地把这群“皮孩儿”撵走,才看到黄土地上用树枝画的图案。

“你画的这是……桥?”

沈遇言接过粥,陈栖意还没来得及提醒他烫,他就快速地喝了一口,被烫得泪花都冒出来了。他吐着舌头道:“是啊,不过不是定稿,具体的还要等勘探之后才能定。”

陈栖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两个人并肩坐在一方石板上,喝粥的动作整齐划一。

沈遇言是个桥梁设计师,设计院里接到了这次的任务,他初生牛犊不怕虎,仗着跟副院长关系好,软磨硬泡地要来打头阵。

按理说,他本不必来,勘探自有地质人员负责,他们设计时只要依靠得到的地质数据即可。

但沈遇言觉得,没到过实地设计出的桥梁是没有灵魂的。

桥梁的灵魂是啥,陈栖意也不知道,也不敢问。填饱了肚子,她就要去给孩子们上课了,临走前,她忽然问:“沈工程师,你今天要出门吗?”

沈遇言点了点头。

陈栖意便道:“这边你不熟,等我上午上完课,下午我陪你出去。”

她的目光清澈,落落大方,明明是帮助别人,却丝毫没有施人恩惠的感觉,沈遇言心下一定,笑道:“好。”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陈老师,以后,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陈栖意微微睁大双眼,面上是藏不住的喜悦,她唇齿辗转地念:“沈遇言。”

是时,群山苍翠,飞鸟盘旋,山风缱绻地带着她的声音,倏地钻进了他的心里。

学校里一共十二个孩子,有大有小,近的就住在山下,远的在十几里外的隔壁村。

老师有两名,一个是陈栖意,另一个是本土乡村教师,平时不住这边,负责教认字和算数,至于其他看起来比较复杂的科目,就由陈栖意来教。

上午是给大孩子上的一节物理课,陈栖意站在掉了漆的水泥讲台上,用粉笔在黑板上画示意图,讲解压力与压强。

道理浅显却抽象,陈栖意口干舌燥地说了半个小时,扬声问:“同学们,听懂了吗?”

底下是五双似懂非懂的眼睛和一对带着笑意的眸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沈遇言探进来一个脑袋旁听。

陈栖意灵光一闪,说:“我们让沈老师给大家做一个实验来演示,大家说好不好?”

要说力学,在场谁还能比身为桥梁设计师的沈遇言更厉害呢?!

沈遇言猝不及防,在一众好奇的目光里被赶鸭子上架,他想了想,捡了个空的矿泉水瓶,用针竖着戳了三个孔,然后倒了水进去。

这是一个极为简单的证明液体内部压强与深度有关的实验,三个小孔喷水的水平射程不同,清晰明了又令人印象深刻。

有了沈遇言的帮忙,陈栖意的这节课上得很成功。

下午,另外一名老师过来了,陈栖意就得闲和沈遇言一同出门。

扎好裤腿袖口,带好指南针等装备,两人捡了两根棍子当作登山杖,一起进了山。

他们没往深处走,就在附近的林子里转悠,沈遇言这处摸摸,那处看看,时不时还掏出小镐头凿些石头。

陈栖意看见他的模样,便问:“沈遇言,地质你也懂吗?”

沈遇言矜持地点了点头,道:“略懂。”

陈栖意故意揶揄他说:“略懂是懂多少,你是土木工程系的,难不成还修了地质专业的双学位?”

她去年刚刚大学毕业,为了被保研,选择了支教一年,回校后再读研究生,因此,对于大学里的事情并不陌生。

沈遇言嘿嘿一笑,意思是被她猜中了。

陈栖意便开始花式夸赞他是个“学霸”,直把他说得面红耳赤,可他又不能捂住她的嘴,只得转移话题道:“陈栖意,那边有许多蘑菇呢。”

昨夜下了一阵小雨,腐叶下便长出了许多颜色各异的蘑菇。

沈遇言难得兴致勃勃,撩起外套下摆做兜,陈栖意摘了蘑菇往里放,两个人且行且摘,陈栖意垂下眼帘,忽然叹了一声。

“其实,不瞒你说,我经常在想,这些孩子有的会一辈子待在大山里种田放羊,我教给他们的这些知识可能永远都用不上,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沈遇言听了,却郑重地说:“有意义的。”

陈栖意仰起头,注视着认真的沈遇言,他已经长大成人,身上却还保留着某种少年人的坚持与执着,一双眼睛里像是有着生生不息的光。

他说:“等我把这座桥设计好,等施工队建造完毕,等这些孩子终有一天走出去,去往更广阔的世界,你教他们的知识,一定可以派上用场。”

陈栖意顺着他的话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景象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但只要耐心等待,那一天终将会到来。

陈栖意是被孩子们的声音吵醒的。

她透过窗户望出去,操场上,沈遇言被团团围住,孩子们对他之前做的实验特别感兴趣,纷纷嚷着央求他再做几个。

沈遇言为人一贯温柔,没有不应的道理,随手捡了些物件摆弄,一边演示,一边讲解。孩子们像看魔术似的,发出一阵阵的惊呼声。

陈栖意蜷着腿抱着被子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清晨柔和的阳光里,他坐在小马扎上,后脑勺的头发也不知道怎么睡的,竖起一撮,在风中左右摇摆。

于是,陈栖意起床出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按住沈遇言的脑袋,用沾湿的梳子梳他那一缕“呆毛”。

沈遇言吓了一跳,动也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这时,陈栖意一边给他梳头发,一边对一群孩子说:“玩够了回去上自习,别总在这烦沈老师。”

有个胆大的孩子举手问:“陈老师,沈老师是你说过的‘物理学家吗?”

陈栖意便笑道:“不是,沈老师是桥梁设计师。”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但有的孩子太小,没有概念,便问桥是什么样的,立刻有嘴快的孩子说:“桥就是一种‘索道,上面可以跑小汽车、公交车、卡车,什么都可以跑。”

会举一反三的孩子接口说:“驴车也可以跑!”

话音刚落,引来哄堂大笑。

这天的午饭轮到陈栖意掌勺,后来,他们又去林子里采了好几次蘑菇,刚好配上腊肉炒一盘香喷喷的菜。

沈遇言自告奋勇地帮忙生火,然而,实在缺乏经验,在火生起来之前,自己就被呛得不行了,脸上一道道黑色的印记,像只大花猫。

陈栖意笑得前仰后合,推着他去洗脸,等他洗干净回来,手脚麻利的陈栖意已经盛好饭菜了。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两个人坐在屋檐下,身边是一排孩子,山中不知日月,转眼沈遇言到这里已经有半个多月了。

吃着吃着,沈遇言发现不太对劲。

他拿手肘捣了捣陈栖意的胳膊,低声问:“为什么我碗里的肉这么多,你碗里沒有肉?”

陈栖意啊了一声,说:“我的吃光了啊。”

沈遇言看她的表情不似作假,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开始一筷子一筷子地把自己的肉夹了一半到她的碗里。

“干什么?”

“能者多劳,该多吃一点的是你。”沈遇言悄声说。

陈栖意每天晚上要备课,白天要上课,还要烧饭和打扫卫生,沈遇言虽然也帮她做了许多,但相比起来不值一提。

孩子们在一旁,两个人不好有大动静。陈栖意戳着碗里的饭,咬唇半晌,借着雨声,倾过身去小声地问:“干吗这么关心我?”

她的气息像初春的柳絮,拂在他的耳畔,又痒又酥,他的皮肤从耳朵开始,似落入水中的朱砂慢慢晕染扩散,一寸一寸地红到了脖颈。

山里的夜寂静如水,无边的月色爬过窗户,跑到屋子里来。

沈遇言躺在床上,就着小台灯读一本书,陈栖意备完课,洗漱过,哈欠连天地要睡觉,他便也合上书,关了灯。

朦胧的黑暗里,沈遇言睁着眼睛,辗转反侧了半晌,也没睡着。

“陈栖意,你睡着了吗?”他侧过身,一只胳膊枕在脑下,望着她的方向。

陈栖意睡意浓重地嗯了一声。

沈遇言失笑,这到底算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他犹豫着,过了几秒,陈栖意深吸了一口气,驱散了一些困意,也转过身来,问:“怎么了?”

沈遇言顿了顿,才说:“我是想问问小光的事。”

今天放学时,沈遇言被班里一个叫作小光的孩子拉住,他支支吾吾地问桥什么时候能建好。

沈遇言想了想,从勘测到绘图再到施工完成,怎么也需要两年左右。

陈栖意听完,彻底精神了,她叹了口气,解释道:“他应该是想到了他的奶奶。”

小光的奶奶今年七十多岁了,腿脚不便,心脏也有毛病,儿子在沿海城市打工,一年也回不来一次,就剩她和孙子小光相依为命。

“小光的奶奶半年前犯了一次心脏病,只能在村里的卫生所开些药,他大概想,如果桥建好通了车,奶奶就可以坐车去城里的医院治病了。”

陈栖意鼻头发酸,说得断断续续,沈遇言听了,久久没有出声,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一般沉甸甸的。

“睡吧。”半晌,沈遇言叹息似的说。

山月不知心里事,此怀拟向何人说。

第二天一早,陈栖意就看见沈遇言坐在屋檐下,用一把小刀削木头。

他把木头削成薄薄的、有韧度的一片片,又极有耐心地用砂纸一点点打磨掉细刺,在凉爽的清晨里就出了一脑门的汗。

“沈遇言,你在做什么?”陈栖意不解。

沈遇言抬起头,神秘兮兮地说:“先不告诉你,后面你就知道了。”

陈栖意嘁了一声,刚要去煮饭,村支书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校门口。

沈遇言听不太懂浓重的乡音,还是陈栖意翻译了,他才明白,原来是地质队的人今天到达,通知他接应。

沈遇言兴奋地跳起来,像没头苍蝇一般踱步搓手,和陈栖意商量接下来的安排。

地质队来了七个人,六男一女,这样一来,明显是让女队员来和陈栖意住在一起比较方便。

沈遇言这样提议了,陈栖意没有反对。

一切安排妥当,思绪突然断了,两个人忽然无话可说了起来。

陈栖意仰着头和他四目相对,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

“怎么,舍不得我?”陈栖意故意逗弄他,果然,他的目光一下子闪烁起来,他侧过头去,她便跟着挪过去看他,他侧到另一边,她就凑到另一边。

最后,沈遇言气急了,转过身去,说:“才没有。”

“真没有啊?那我走啦。”陈栖意说着,转身就走,毫不留恋的样子,可是还沒走出两步,衣服的袖口忽然一紧。

她低头一看,便笑了,那双漂亮的画图的手,犹犹豫豫地扯住了她。

沈遇言忽然不在这里,陈栖意还真有些不适应。

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他的身影,仿佛看到他,才看到这一天里的第一缕阳光。

地质队的队员们很忙,时时一整天见不到人,陈栖意倚在床头心不在焉地翻一本诗集,同屋的队员回来了,她终于坐了起来。

“打扰你啦?”

反倒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有,躺不住了,我出去走走。”

这夜无星无月,是以,才七点多,天就黑透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味道,陈栖意打着手电筒,沿着狭窄的山路慢慢地走,远处稀稀落落的灯火几点,是山下的人家。

走着走着,拐了个弯,她就瞧见不远处也有一道手电光,晃晃悠悠的,朝她的方向靠近。

隐藏在黑暗中的身影看不清晰,但陈栖意的心毫无预兆地、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踩得碎石咯吱咯吱响。

对方似乎也有同样的心思,不消片刻,离着还有十几步时,终于看清了彼此的脸。

陈栖意站在原地,心里像凭空生出一片海,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拍过来,她忽然就哭了。

她想起曾经看到的一句话,最幸福的事莫过于你想着那个人,而那个人也想着你。

沈遇言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手足无措地去擦她的眼泪,同时用像对走丢的小朋友说话的语气,温声地说:“哭什么呀?”

陈栖意觉得丢脸,这么大的人了,还因为这点事就哭鼻子,真是太没有形象了,可她泪眼模糊地看了看他,发现他也没有任何取笑她的意思。

他的眼眸温柔而专注,她的影子仿佛映在历历星河里,斗转星移也不曾改变。

这一场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一场雨停了,另一场雨却不期而至。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陈栖意愣了愣,沈遇言反应快,连忙脱下外套罩在两个人的脑袋上。这一带,他们采蘑菇时也来过,附近有个山洞,刚好可以避雨。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鞋子上沾满了泥,却笑得开心。雨声响彻天地,山洞口雨幕如织。后来,沈遇言每逢雨夜都会想起这一晚,这场铺天盖地的雨和只要侧过头就能看见的人。

翌日,沈遇言就要和地质队一起离开,他们还是会在这一带勘探,只是不会再回来住。待勘探完毕,他将会直接回到远在武汉的设计所。

临走前,他上山来和陈栖意告别。

才刚走到操场,沈遇言就见陈栖意风风火火地从教室里走出来。他连忙截住她,问怎么了。

陈栖意目光哀痛,说:“我得去看看,小光的奶奶去世了。”

小光今天没来上学,她听班里的同学带的口信才知道。

沈遇言捧着个纸盒子,立刻道:“我跟你一起去。”

他们走得快,远远就见一座零落的小院门口挂着白幡,附近的村民都来帮忙办丧事,陈栖意在堂屋里找到了小光。

他跪在地上,一双眼睛红通通的,木然地盯着地面,听到陈栖意的声音,他才缓缓以回敬吊唁宾客之礼,端端正正地朝他们磕了个头。

奶奶是昨夜离开的,心脏病突发,来势汹汹,小光冒雨请村诊所的医生回来时,已经来不及。

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尽管留恋,尽管不舍,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孙儿一直盼望的那一刻。

沈遇言说不出话,言语在生死面前显得那样苍白,他只轻手轻脚地打开纸盒,取出一座用木片搭成的模型大桥。那些木片以精妙的手法搭在一起,互相借力支撑,形成了一座形状完美的拱形桥。

沈遇言原本是打算把模型送给学校的,现在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走上前去,轻轻地把模型供放在灵前,注视着黑白相片上面相慈和的老人,只愿生时无路可走,去后有桥可行。

沈遇言离开后,陈栖意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

只不过,闲下来时,她会坐在沈遇言常坐的地方发呆,望着奔流的江水,一怔就是半晌。

金沙江是长江一段上游的别称,这条号称中国第一大河的江水,自沱沱河而始,至崇明东海,蜿蜒绵延,贯穿十余座城市,其中就包括武汉。

她总是想,这下真的成了古人说的“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了。

时近六月中旬,距离陈栖意离开的日子也不远了。

她给孩子们上完了最后一节课,却久久都说不出“下课”两个字。她望着讲台下一张张天真的脸,踌躇许久,哽咽着告诉了他们这个消息。

孩子们反应各异,大一些的眼眶立刻就红了,小一点的还在问:“陈老师,你要去哪里呀?”

陈栖意走下讲台,在那个孩子的身边蹲下,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说:“老师要回北京了,还记得吗,老师讲过的,北京是我们国家的首都呢。”

这个词对他们而言,意味着繁华庄重,亦代表着遥远与不可及。

人生何处不聚散,但孩子们不懂,他们只明白自己无法接受分别,有孩子哭着问她:“陈老师,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呀?”

陈栖意揉了揉潮湿的眼睛,这个问题,她也曾经问过沈遇言。

那是在他离开前,她把他送到索道处,山风猎猎,地质队的队员们分批坐进铁笼子里,回到对岸。

沈遇言是最后走的,这次他并不觉得害怕了。

他远眺万里山河,这人间有繁华胜景,也有荒芜的村落,如果没来过这里,如果只是待在设计院里画图,他或许永远也不明白桥梁的意义。

那不仅仅是一座桥,更是输送教育和医疗以及世间一切资源的纽带。

孩子们都很舍不得沈遇言,陈栖意知道自己也即将离开,便道,若是自己也走了,这些孩子们可要怎么办呢?

沈遇言明白她的失落与犹豫,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陈栖意,一个人的力量是微弱的,有时候做成一件事,是需要许多人共同努力,甚至需要跨越岁月,用几代人的光阴来达成。”

“我相信你离开以后,还会有别的许多人来,他们会像你一样真心对待这群可爱的孩子。我觉得,只要把这份心意接力下去,努力和时间一定会结出果实。”

他说得那样坚定,陈栖意忽然就不再迷惘了。

陈栖意背着行李离开时,孩子们在学校门口,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地为她送别。不知是谁起的头,他们唱起了一首她曾经教过他们的《喀秋莎》。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两年后。

横跨金沙江的大桥正式竣工,这是一座混凝土厢式桥,全长二百一十六米,桥宽六点一二米,像巨人的肩膀,坚固且优美。

剪彩那天,沈遇言回到了这里。

山依旧,水依旧,孩子们熟悉的面孔依旧,唯独不见了陈栖意。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问陈老师怎么没来,沈遇言惆怅地低了眉,说:“我也……不知道。”

事实上,在索道分别时,那个越来越远的挥着手的身影,就是她在他记忆中留下的最后印象,那之后,他再也没收到过她的消息。

明明他们曾经互相交换过电话号码,他还记得,她珍而重之地将写着他电话号码的字条放进钱包里,约定一回去就会给他打电话。

可是,整整两年,七百多个日夜,他的手机从不关机,陈栖意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信。他也曾给她打过电话,可得到的回答一直都是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告诉他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他一直在等,可总是忍不住艰难地想,北京和武汉两个城市,总人口有三千多万,浩渺的人海里,他们就像两颗微小的尘沙,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再次相遇了。

抱着渺茫的希望,他来参加了大桥的剪彩典礼。他觉得如果陈栖意知道这个消息,或许也会回来看上一眼,可是,现实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他的指望又一次落空。

当年的孩子們长大了许多,围着他说个不停,忽然有个孩子拍了下脑门,说:“沈老师,我想起来了,陈老师曾经寄了一封信回来,信上说如果见到你的话,就交给你。”

仿若一声惊雷炸响,沈遇言闻言,心脏控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清爽的山风从窗户钻进来,吹动着信纸的一角,上面印着的浅色花朵,像是山野间最倔强、最顽强的夏至草。

信上是熟悉的陈栖意的字迹,上面写了她的联系地址是北京的一所大学。

沈遇言将这个地址牢牢地记在心里,忍不住捂住了眼睛,那感觉就像迷失在大海上的船只忽然看见了一座灯塔,像在沙漠里跋涉的旅人终于发现了一片绿洲。

他根据地址寻到那所大学时,正赶上毕业季。

绿草茵茵,穿着硕士服的同学满面笑容地坐在上面,陈栖意举着相机,说:“三、二——”

然而,那个“一”迟迟没有说出口,同学们姿势摆得累了,便催她,她却缓缓地放下了相机。

方才在镜头中看到的人,此刻活生生地站在不远处,他穿着一身休闲西装,双手插在口袋里,笑意盈盈如盛大的春光。

这场阴差阳错的真相,在陈栖意吞吞吐吐的解释里,沈遇言终于全部得知。

当年离开村子时,陈栖意先是坐索道,然后乘驴车,再转大巴,好一番折腾才坐上了火车。

这一路太过劳累,上了火车已是晚上,她爬上卧铺,不需要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觉得渴,她准备掏钱买水时,才发现钱包被偷了。

钱包里的钱并不重要,对她而言,最为要紧的是沈遇言的电话号码。

但是,偌大的火车,她要找回来谈何容易,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陈栖意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自己的手机充电,看上面有没有沈遇言的消息或来电,然而,令人崩溃的是,因为太久没交话费,她的手机号码变成了空号,并且已经被运营商正式收回,无法补办了。

阳光透过树叶落下来,映出斑驳的影子,陈栖意知道一切都怪自己粗心大意,她不好意思地揪着硕士服的衣袖,偷偷抬眼看向沈遇言。

沈遇言哭笑不得,想了想,问:“如果我没回村子里,看不到信,你准备怎么办?”

陈栖意咬着唇,脸颊微红,一只脚尖碾着地面,说:“我已经找好了武汉的工作。”

——只要在同一座城市里,不管千万人潮拥挤,我都一定会找到你。

编辑/周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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