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传颂
许多数学家、哲学家相信存在着抽象的数,以及抽象的美本身、正义本身之类的东西。诸如此类东西即使真的存在,也不会存在于空间和时间中。但物质性的东西,例如桌子、咖啡杯、我自己,只能存在于空间和时间中。这看似一个平淡无奇的真理,但其中隐藏着令人费解之处:事物如何存在于时间中?
事物通过在空间的三个维度延伸而“占有”空间,通过占有空间而存在于空间中。我们可以按照与空间的类比,说事物通过“占有”一定“长度”的时间而存在于时间中。例如,说一个雪人存在了三个小时,就是说它占有了三个小时的时间长度;说一个人活了七十三岁,就是说他占有了七十三年的时间长度。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答案,因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仅会说一个东西有多长、多宽、多高或多厚,也会说一个事物持续了多少时间。但是,在决定是否接受这种解释之前,我们需要区分“事物”和“事件”两个概念。
事物是能够占有一定空间的东西,事件是能够持续一段时间的东西。事物占有一定的空间,处于某个位置上,但它们并不在某一时刻“开始”或“结束”,“它们当然可以存在一段时间,但那是它们的存在或生命持续了那么一段时间”(万德勒:《哲学中的语言学》,陈嘉映译,华夏出版社二00八年版,243页)。事物的存在或生命是由事件构成的,只有事件才有“开始”或“结束”,只有事件才占有一定的时间。占有一定的空间就是结结实实地“填充”了一定空间,而“活了七十三年”是“经历”了七十三年的风风雨雨(事件),而不是填充了七十三年。
是否可以说,事物直接存在于空间中,并通过经历事件而间接存在于时间中?但是,事件又是如何在时间中存在的?没有变化就没有事件,事物经历了事件就是事物经历了变化。说一个事物经历了变化,就是说它在某个时候具有某种特征F,在另外一个时候不具有特征F,例如一只香蕉昨天是绿色的,今天是黄色的,就是它的颜色发生了变化。但这只香蕉昨天存在,今天也存在。也就是说,我们首先假定了事物在时间中的存在,才能理解变化和事件。
回到“占有时间”这种说法上。事物占有空间,就是事物在空间的长、宽、高三个维度上延伸。按照与空间的类比,应该说事物占有时间就是事物在时间这个维度上延伸。按照这个说法,事物除了具有长度、宽度、高度,还具有“时间度”(或称“久度”);事物除了具有空间部分(上部分、下部分,等等),还具有时间部分(过去部分,现在部分,等等)。简言之,事物不是三维的,而是四维的。根据这种观点,“一个具体个别是由存在于不同时间点的部分所构成的一个堆积体或整体,每个部分存在于它自己的时间点,对于一个个别,从一个时间点持续到另一个时间点就是,它的不同部分存在于不同的时间点”(麦克尔·路克斯:《当代形而上学导论》,朱新民译,复旦大学出版社二00八年版,245页)。因此,当我用电脑写作本文的时候,我的电脑并没有完整地呈现在我面前,而只是呈现了它的一个时间部分——现在部分。同样,也不是完整的我整个地坐在电脑前,而只是我的一个时间部分——现在部分——坐在电脑前。
但是,这种观点蕴含着一种静止不变的世界观。常识告诉我们事物是运动的、变化的。例如,我在写作的时候经常会站起来来回走动,思考下面要写什么。我在某个时间站着,在另外一个时间坐着,站着的我和坐着的我是“同一个”我,因此才有了运动和变化。但是,按照“时间部分”理论,是我的一个时间部分站着,我的另外一个时间部分坐着,它们不是“同一个”时间部分。“站着”和“坐着”是两个不同的时间部分之间的差异,而不是发生在同一个时间部分之上的变化。就像我的一个空间部分——左手——上有一处伤口,我的另一个空间部分一右手——上没有伤口,这只是差异,不是变化。
或许有人会说,我们应该区分运动和变化:事物的确不运动,但事物仍然在变化,这种变化就是生长:我的电脑,我,以及世间一切事物都在生长,即不断生长出新的时间部分。就像一棵小树苗,随着不断生长,占有越来越多的空间,一切事物也在时间维度生长,占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因此我一直在生长:每分每秒都有新的我的时间部分生长出来。在这个意义上,事物仍然在变化:变得更大、更长或更“久”。但是,我的新的时间部分是如何从虚无中“生长”出来的呢?这似乎导致了一个新的存在之谜。
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把这种观点看作对实在的准确描述,又有多少人把它看作形而上学的狂想。但看起来它导致的新间题(如何理解“时间部分”,如何理解新的时间部分的出现)与它试图解决的间题一样令人困惑。但这种观点似乎能给注定必有一死的我们提供一丝心理上的慰藉,因为这种观点蕴涵着这样一种结论:虽然我们的生命有时间限度,但在另外一种意义上,我们是永恒的——我们不会消失。我的现在部分永恒地存在于现在,我的过去部分永恒地存在于过去,我的任何一个部分不会沦入非存在的虚空之中。“死亡”不是堕入虚空,而只是占据的时间到了限度,就像我们的身高长到一定高度就不再继续生长。我们的生命限度有长短,但我们的存在是永恒的。
然而,这种永恒究竟能给我们提供多少慰藉呢?毕竟,一旦生命到了限度,人将不再能体验新的事物、新的快乐。而且,我们似乎也没有理由因为我们永恒地存在于所占据的时间而感到丝毫的欣慰。如果我正在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某种剧烈痛苦的折磨,我不会因为想到这种痛苦永恒地存在于过去而烦恼,同样,如果我惆怅于正在经历的快乐即将结束,我也不会因为想到这种快乐永恒地存在于当下而兴奋。换句话说,这种永恒并没有为生活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添加任何东西。
暂别持久论,回到三维物体的常识观念上来。或许事物既不是通过经历事件,也不是通过占有时间而在时间中存在,而是简简单单地“经历”时间。但是,该如何理解“经历”一词呢?
我们仍然可以按照事物与空间的关系类比事物与时间的关系。但现在不是参照静止的事物对空间的占有,而是运动的事物在空间中的“穿过”:事物的运动就是穿过一定空间,事物的持续存在或日“经历”,就是穿过一定的时间。想想看我们是如何“穿过”一片空间的。我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我从空间的一个部分“这里”,移动到空间的另一个部分“那里”。我还能再从“那里”回到“这里”。这意味着空间没有内在的方向性,所以我才能任意选择移动的方向。而且,空間本身是静止的,否则当我想走到“那里”时,“那里”总已经在别处。
但是时间似乎具有内在的方向性,时间之箭永远指向未来:一旦我从过去持续存在到现在,我就永远无法再回到过去。而且,时间似乎是流动的。似乎不是我在时间中运动,而是时间自身在运动,是时间从我“身边”流过去。当我经历一定时间的时候,我身边的一切人和物似乎都“同时”经历了同等尺度的时间,但是我并没有像携带着行李那样携带着世间万物与我同行。这更说明了是时间在动,而不是我在动,不是我“穿过”时间,而是“未来来现在,现在流过去”。
该如何理解时间从我“身边”流过这种解释?想象一下坐在高速行驶的船中的体验。我静止在船上,河岸以及河岸上的一切事物都呼啸着飞向我的身后。在时间中的“穿过”与此类似,但又有不同:与我同时存在的一切事物都和我处在同一条船上,而只有时间在流逝。或者可以说,整个世界就是一艘船,而时间就是河流,而且,不是世界之船在行驶,而是时间之河在流淌。然而,这种解释也面临多种困难。
首先,时间流逝的速度有多快?测量事物“穿过”空间的速度的方法是用距离除以时间,但是我们用什么方法测量时间自身的速度呢?或许有人说,时间有多快这样的间题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们只能用时间衡量事物运动的速度,却无法用时间衡量时间自身的速度。但是这难道不意味着时间在运动的说法是没有意义的吗?许多哲学家因此否认时间在流逝这种常识观点(Carroll,John w.&Markosian.Ned.2010.An Introduction to Metaphysics.Cambridge UniversityPress,165-167)。似乎不是流淌着的时间之河从静止的世界之船“身边”流过,而是世界之船载着世间万物在静止的时间之河中一刻不停地驶向未来。但是,同样的间题:世界之船航行的速度是多少?它的动力又来源于哪里?
其次,无论是说时间之河从静止的世界之船“身边”流过,还是说世界之船行驶在静止的时间之河中,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包括我在内的一切事物,都会变“老”。我并不是先存在于一个时间点,随着时间之河的流淌或世界之船的行驶,又原样不变地存在于另一个时间点;我以及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随着时间而变“老”,这就意味着或者是时间之河携带着世界之船前行,或者是世界之船携带着时间之河前行,不管哪种情况,都意味着我和时间一起运动,但并不在时间中运动。如果我在二000年是十八岁,十八岁的我永远静止在或定格在这个时刻,无法在不变老、不变成十九岁的我的情况来到二00一年。
此外,“二000年的我”“十八岁的我”,这种说法是什么意思?“十八岁的我”是我的一个时间部分吗?好像我们又回到了“四維物体”的概念上来。而且,作为存在物整体的世界包括过去存在但现在已经不存在的事物吗?包括现在还不存在但将来会存在的事物吗?我,以及整个世界,再次变成了静止的、永恒的、庞大的时一空蠕虫或时一空连续统。
似乎只要按照与空间的类比来理解时间,就不可避免地把时间理解成宇宙的另外一维,把宇宙理解成一个四维的时一空连续统,把宇宙中的物质实体也理解成四维的连续统。有没有可能宇宙是时一空四维连续统,但事物依然是三维的?如果有可能,我就需要重新表述我的间题:三维物体如何在四维时空中存在?
但是,真的有这种可能吗?如果事物是三维的,并且不存在事物的时间片段(或“作为时间片段的事物”),那么宇宙如何可能是四维的?如果时间是宇宙的另一个维度,世界是四维的,而事物是三维的,就意味着存在着“空的时间”。但“空的时间”是不可思议的概念。假设有个人拿着一个奇奇怪怪、带有按钮的机器,告诉你这是一台“宇宙生灭仪”,只要按下按钮,世界上的一切都会突然消失,并在一万年之后重新出现;在世界重新出现的时候,它所处的状态和一万年前没有任何变化。看着你疑惑的眼神,他按下了按钮,然后告诉你:“你看,世界又重新出现了,而且确实和一万年前一模一样。”你当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但这难道没有表明一个“空的一万年”和一个“空的刹那”没有任何分别吗?
为了避免“空的时间”这种观念,我们必须有某种东西填充过去的时间和未来的时间。仍然可以借用“时间部分”概念,但是,我不再认为不同的时间部分构成了一个连续的整体,而是彼此离散的。换句话说,不存在由众多我的时间部分构成的作为整体的我,而是存在着众多我的“时间片段”,每一个时间片段都是与其他时间片段不同的、独立的、完整的个体(Ney,Alyssa.2014.Metaphysics:AnIntroduction.Routledge,181-182)。二000年的我和现在的我既没有构成一个整体,也不是“数目上”的“同一个”人。并非每分每秒都有我的新的时间部分从虚无中产生了,而是每分每秒都有一个新的、另一个我从虚无中产生了。整个世界生生不息,宇宙中有多少时间,其内容包含了“我”,宇宙中就有多少个不同的“我”。
可是,如果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和将来的我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我就没有理由为过去的我感到遗憾或懊悔,对未来的我抱有期待和关心。而且,在前面描述的图景中,每个不同的我都定格在它所存在的时间点内,没有变化。我们体验到的身体、精神的活动都是假象,整个存在都像巴门尼德所描述的那样,被必然性的锁链牢牢锁住。一切都是必然的,没有自由意志。“选择”是一种假象,甚至遗憾、懊悔、期待、关心也都是假象。
因此,如果事物是三维的,且不存在时间部分或时间片段,那么宇宙本身也是三维的。或许我们应该彻底放弃参照空间来理解时间的做法。时间和空间迥然有别,空间是宇宙的三个维度,每个维度都在延伸,但是时间并不是宇宙的另外一个维度,时间也并不延伸。空间是一个没有本体论差异的连续统——空间中的每个部分都在同等意义上存在,但时间内在地具有本体论差异——只有现在存在,过去和未来都不存在。这是一种被称为存在主义(Presentism)的时间本体论。
按照这种观点,事物刹那生灭。不存在过去的事物,它们曾经存在,但已经不复存在;不存在未来的事物,它们将会存在,但尚未存在。“只有存在于存在的事物才是真正的存在,只有现在发生的事物才是真正地在发生。”(《当代形而上学导论》,251页)“存在”和“现在存在”的外延完全一致。每一个刹那都有一个旧的世界消失了,一个新的世界出现了。按照这种描述,宇宙中同样只存在着持续的生成和毁灭,但是没有运动,没有选择,没有自由意志。
不仅如此,这种观点还面临另外一个难以回答的间题:现在有多久?或许有人会说:我们既可以说现在有一秒,也可以说现在有一分钟、一小时、一天、一周、一年、一世纪……这完全取决于我们谈论的是什么事物的“现在”。但是,“现在有一天”或“现在有一年”这种说法是否意味着物质实体具有一天或一年的长度,是否意味着我们将再次被逼到“四维物体”的世界观上来?或许有人会说:现在就是不可分的、不可察觉的刹那。但是,不可察觉的刹那间的“现在”和不存在真的有区别吗?或许有人会说,不仅过去、未来不存在,现在也不存在。时间并不存在,因此事物并不在时间中存在,我们的间题本身就是错误的。但是,如果时间不存在,事物还存在吗?变化还存在吗?生成与毁灭还存在吗?
似乎对“事物如何在时间中存在”的任何回答都会面临许许多多进一步的难题。或许和大多数哲学间题一样,关于这个间题,最好的回答就是“我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事物是如何在时间中存在的,不知道事物究竟是三维的还是四维的,不知道时间是否是世界的另一个维度,不知道过去、未来与现在是否有本体论差异。哲学不能为我们提供知识,但哲学就是这样通过让我们认识到自己的无知来减少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