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霞
2018年8月,张执浩凭借诗集《高原上的野花》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授奖辞写道:“张执浩的诗歌写作遵袭着中国诗歌有感而发的古老传统,在日常性中探寻人性乃至神性。他的《高原上的野花》,写作的姿态和向度诚恳、肃穆、别开生面,风格朴素、清洁、自然而然。”①长江诗歌出版中心:第七届(2014—2017)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授奖词及获奖感言,2018年9月19日。的确,张执浩的诗歌具有很强的抒情性,而且大多通过温情的回忆和恬淡的描写,重温自然的纯洁和乡村生活的美好,少部分是以观照现实的方式表达对城市生活的反思与批判,二者构成了一种潜在的对照,但都寄寓了诗人的个人情怀、文化选择和价值追求,表达了诗人对当下社会现实的观照和思考。
一
对跨越城乡的一代人来说,故乡往往是令人惆怅的符号,在城市里怀念故乡,但真正回到故乡时,故乡的贫瘠又会让人失落。对作家而言,有故乡的人回到故乡,没有故乡的人走向远方,但都必须有一个出发的原点。因此,心里有故乡的作家是幸福的,即便离开故乡,即便写作城市题材,故乡依然构成其作品的底色或背景。作家通过写作重新关注故乡,并且用文字把对故乡的情感表达出来,通过一次次的精神返乡来观照自己的来路和找回创作的尊严。因此,有的作家离开了故乡,却用文字搭建返乡之路,故乡便成为福克纳所说的“那块邮票大小的地方”。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还乡,几乎所有的作家都要从故乡吮吸乳汁,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诗人的天职是返乡。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诗作的主题几乎都是返乡,他说接近故乡是“接近万乐之源”,返乡则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②[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文集·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24页。。。在优秀作家的笔下,故乡沉重却不绝望,能带给读者温情的底色,能成为其终生创作的文学地标。
张执浩出生于湖北荆门双仙村的一个四合院,童年生活给他留下了深刻美好的印象。他在《欢迎来到岩子河》中写道:“除了为生我养我的这方水土扬起招魂的幡旗外,更重要的是,想通过我笔下的词语唤醒我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情感,因为正是这样的情感最终塑造了现在的我……我写过大量的与早年生活经验有关的诗歌,这些诗表面上看是在写岩子河,其实是在写一代人广义上的家园;表面上看它们是在写过往的生活,其实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绳在牵扯着现在的我。我其实是在通过写作寻找自我的出处和来历。”①张执浩、雪女:《张执浩访谈:守住我们的精气神》,《诗歌月刊》2018年第2期。
当今社会,怀旧是现代化的一种心理特征,是当代中国人一种极为显在的思维习惯,甚至可以说,“怀旧是当代人的文化生存方式之一”②种海峰:《当代中国文化乡愁的历史成因与现实消弭》,《天府论坛》2008年第4期。。张执浩认为:“文学最大的价值就在于挽留住注定会消逝的那样一些时光,准确地说,是那样一些特定的时刻——这些时刻会像珠链一般串联起我们灰暗的人生。而唤醒和复活才是我们写作的价值所在。”③张执浩、程一身:《张执浩:一样的鸟鸣和不一样的鸟类》,凤凰网,网址:http://book.ifeng.com/a/20150330/13706_0.shtml,引用日期2018年10月14日。所以,张执浩一直把写作当成抵抗心灵钝化的武器和反抗遗忘的重要手段,以唤醒沉睡在记忆里的那些人与事。如《如果根茎能说话》:
如果根茎能说话/它会先说黑暗,再说光明/它会告诉你:黑暗中没有国家/光明中不分你我/这里是潮湿的,那里干燥/蚯蚓穿过一座孤坟大概需要半生/而蚂蚁爬上树顶只是为了一片叶芽//如果根茎能说话/它会说地下比地上好/死去的母亲仍然活着/今年她十一岁了/十一年来我只见过一次她//如果根茎继续说/它会说到我小时候曾坐在树下/拿一把铲子,对着地球/轻轻地挖
诗人给予了根茎话语权,并以根茎为叙述视角,从形式上把全诗分为了三节。在前两节中,诗人借用根茎、蚯蚓、蚂蚁等意象,通过对比的手法,阐释了地上的光明与地下的黑暗,表达了对黑暗与光明的理解,抒发了对母亲的爱与思念。在最后一节中,诗人进一步升华了对母亲的感情,让小时候的我与化作根茎的母亲通过挖地球的方式见面,抒发了诗人希望打破阴阳之隔的强烈愿望。
荆门农村的成长背景,对张执浩的诗歌创作影响很大,家乡的一草一木在其诗作中富有灵性和文化性。张执浩谈到,“我很喜欢我的家乡,是丘陵地带,有山有水,山不是很高,水也不是很大。但地貌变化很舒服。虽然说是还乡,但这只是一个良好的愿望。其实根本回不去了。幼年生长的环境、自然风光,生活方式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对我来说,家乡不再只是一个具体的方位而存在,但童年生活经验却一直都在,成长为丰厚的精神资源”④张执浩:《保持耐心,守住精气神,诗最终会找到你》,中国作家网,网址:http://www.chinawriter.com.cn/GB/n1/2018/0921/c405057-30306630.html,引用日期2018年10月21日。。独特的地理环境,使得荆门人民自古丰衣足食,内心也比较纯粹和安宁。这种传统风貌与安定气质滋养了张执浩的诗歌创作,让他以一种理性平和的心态来坦然面对人生的得与失,促使他多年来一直保持良好的创作势头,先后出版了《宽阔》《欢迎来到岩子河》《高原上的野花》等多部诗集,并获得中国年度诗歌奖、人民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多种荣誉。
二
抒写亲情是中外诗文的重要主题和题材,张执浩也不例外。在表达早年美好乡村生活的作品中,亲人成为他反复咏吟的抒情对象,尤其是怀念父亲母亲的诗作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并且在文本中呈现出不同的形象。
张执浩写母亲的诗作相对较多,其笔下的母亲形象朴实、善良和充满烟火气,一辈子都在和灶台、菜园等锅碗瓢盆打交道。如《一点生活》:
超市总把盐袋放在角落/那地方你一年也光顾不了几次/而在自家的厨房里/盐罐被摆放在显眼的位置/一只青花瓷瓶已经有些年份/瓶盖并非原配/你站在灶台边,往滚烫的油锅内/扔一些冷冰冰的东西/你喜欢听它们的滋滋声/这声音唤醒了很多年前的/某个午时,黄昏/你趴在灶沿看母亲/在烟雾中挥舞锅铲/来回翻炒着寡淡的锅底/从那时起你就相信/津津有味的生活源于这/一丝丝清晰的记忆
这首诗的镜头感很强,生发的情感纯粹而美好。诗人一开始就采用对比的手法,写出自家厨房里摆放着的盐罐对母亲的重要性。这只陈年的盐罐掌管着饭菜的“寡淡”,每逢炒菜时母亲都要放一点这“冷冰冰”的东西。盐在油锅里发出的“滋滋声”唤醒了多年前趴在灶沿观看母亲炒菜的画面,清苦的生活也因母亲的存在而过得“津津有味”。这首诗似乎为《中午吃什么》做了感情上的铺垫:
我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总是喜欢踮着脚尖/站在母亲身前朝锅里瞅/冒着热气的大锅/盖上了木盖的大锅/我喜欢问她中午吃什么/安静的厨房里/柴火燃烧的声音也是安静的/厨房外面,太阳正在天井上面燃烧/我帮母亲摆好碗筷之后/就在台阶上安静地坐着/等候家人一个一个进屋/他们也喜欢问中午吃什么
这是一首温馨自足和充满童趣的诗,让人忆起儿时每顿饭前迫不及待询问母亲吃什么的生活镜头。小时候,我们问母亲;长大后,我们问爱人;为人父母后,我们问孩子。不经意间的疑问,贯穿了我们的一生。诗意源于日常,也超越日常。很明显,这首诗是对日常生活的抒写,诗风轻松而温情,但是立足作者的小时候,在那个年代“吃”是个大问题,“吃”成为了时代的记忆,情感一下子就变得沉重了。
与勤劳、朴实、温情的母亲形象不同,张执浩笔下的父亲形象略带有一定的哲学意义。《深桶胶鞋》和《树枝不会因为果实而折断》两首诗都真切地表现了父亲的辛劳与担当。随着岁月的流逝,父亲日渐苍老,诗人便将“夜幕降临”这个时间节点与父亲形象联系在一起。如在《我陪江水走过一程》中,“而当夜色真正降临,我的父亲/还会坚持在黑暗中摇曳一会儿”;在《看不见大海的河流》中,父亲面对孩子“河水会流向哪里”的提问,“摇摇头,过后又指向天”。这是一种形而上的暗示,父亲好似一位沉默寡言却洞若观火的哲人①参见魏天无、陈欣然:《现代汉诗的发生与发声——读张执浩诗集〈高原上的野花〉》,中国诗歌网,网址:http://www.zgshige.com/c/2018-07-26/6729337.shtml,引用日期2018年11月20日。。
另外,张执浩还有多首抒写其他家人的诗作。如,写妻子的《我还是喜欢你明亮的样子》;写女儿的《动物之心》《从音乐学院到实验中学》《爸爸,给顶儿》;写兄弟的《河堤》;写姐姐的《开花》《姐姐》等。在这些作品中,诗人的笔调是怀旧的,情感更是沉重的。如《春日望乡》:
犁耙水响的时节/你回了一趟老家/插秧人正把一整块拥挤的绿/均匀地分撒/在荡漾的泥水中/一行一行的绿/从这头看过去是青翠/从那头看过来是葱郁/田埂上,犁尖闪亮/槐花树下缠绕着长长的牛绳/你沿着田埂走来走去/你走过那么多的路/却没有哪一条路像田埂这样/让你走着走着就感觉到/已经回家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家门
这首诗的前半部分,语言朴素,情景日常,画面优美,镜头感强,写出了乡亲们农忙时节耕田插秧的劳作情景,呈现出一副郁郁葱葱、欣欣向荣的景象。但是,诗歌的后半部分情感明显发生了变化,既写出了在城市生活多年的诗人对农村淳朴自然生活的怀念,更表达了老家“回不去”的现实无奈,似有一种身份断裂的焦灼感存在。可见,诗人在抒写故乡的亲人们时,其内心的情感是复杂的,既有怀旧情结的直接表达,也有反衬现实的含蓄意味。
三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评委杨克指出:“张执浩的《高原上的野花》让日常生活呈现了诗性的光辉。诗人的理想是和他的诗歌一起在时光中搏斗,因此注定诗人要把日常生活作为创作的源泉,目击成诗,脱口而出。”①白雁、张执浩:《被词语找到的人》,《现代快报》2018年8月19日。在湖北省作协举办的《高原上的野花》研讨会上,有论者认为:“在写作中,张执浩坚持采用近乎白描的手法,日常生活中的任何事物都可以被他当做写作素材。”②夏静,韩中锋:《第七届鲁奖作品〈山河袈裟〉〈高原上的野花〉研讨会召开》,光明网,网址:http://difang.gmw.cn/hb/2018-08/31/content_30906469.htm,引用日期2018年11月8日。
张执浩提倡“主动生活、被动写作”,主张诗歌应该有“正常人的体温”,用“自己最贴身的语言、语气和方式”重返生活现场。因此,他把生活经历和人生经验进行综合,写了大量表现荆门农村日常生活的诗歌,如写锄头、铁锹、畚箕、筛子、簸箕等农具;写鱼、泥鳅、黄蜂、蚂蟥、鸟巢、知了、蚯蚓等动物;写柿子树、梨子树、冬青树、樟树、土豆、蛾眉豆、槐花、莲藕、稗子、花菜、稻穗等植物;写河堤、炊烟、灶台、菜园、瓜棚、石头、布鞋等物象。“每一个诗人都是由他笔下的词语所塑造的,也就是说,那些频繁、密集出现在诗人作品中的词语,往往能让我们窥测到这个写作者的精神向度和生活旨趣。”③张执浩:《神的家里全是人》,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69页。因此,张执浩抒写的都是日常之诗,诗风也越来越简约。
张执浩说过:“诗歌必须是由真诚的情感和新鲜的语言共同完成的,诗歌的语言必须发出 ‘召唤’的力量,唤醒甚至复活我们部分情感世界。”④张执浩、符力:《主编访谈系列7:〈汉诗〉执行主编张执浩》,中国诗歌网,网址:http://www.zgshige.com/c/2018-02-12/5416611.shtml,引用日期2018年11月17日。他早在《2007,今年的最后一首诗》里就写道:“我在难过/为这堆杂碎而活”。为什么诗人会认为自己是在为一堆“杂碎”而活呢?请看他写于2014年的《有些悲哀你不能克服》:
暴雨把蚯蚓冲出了泥土/无助地蠕动在地表/太阳暴晒的鱼塘里花鲢浮在水面上/你无法帮它们呼吸/被蚊子咬过脖颈的甲鱼半夜死了/发臭的空气中桐花自落/一个人记得回家的路却回不了家/雾霾如衣,穿上了就脱不下来/我看见了你永远看不清你/我看见我消逝在了/你渐渐变冷的心肠中
这首诗从遭遇不测的动植物开始生发,再到被雾霾包裹的城里人,讲述了我们熟视无睹的都市生活环境,尤其是“雾霾如衣,穿上了就脱不下来”一句,形象地表达了人们生活在恶劣生态环境中的无力感。诗人面对这些困境似乎只剩下无助与无奈,而且这种无奈就像“已经回家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家门”。面对城市生存的尴尬和困境,有的人选择了麻木和铁石心肠,习以为常或视而不见。可诗人不愿这样做,他用“我”跟“你”区别开来,“我看见了你永远看不清你。我看见我消逝在了你渐渐变冷的心肠中”⑤魏天无、陈欣然:《现代汉诗的发生与发声——读张执浩诗集〈高原上的野花〉》,中国诗歌网,网址:http://www.zgshige.com/c/2018-07-26/6729337.shtml,引用日期2018年11月20日。。关于这种与现实抗争的勇气与定力,张执浩早就表示过:“我今后的写作,无论是诗歌还是小说,都将越来越‘凶狠’。我打算做一个与这个时代玉石俱焚的人。”⑥魏天无:《我读张执浩:叙事的诗意》,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67页。
现实主义诗歌传统强调介入现实,要求诗人拥有一种直面现实、处理现实的勇气和担当。但张执浩的诗歌并不直接承担时代的巨大重任,他“首先要求自己面对和处理个人所亲历、所感悟的日常生活,因此,他希望他的诗有血肉,有体温,也有足够的凶狠”①魏天无:《我读张执浩:叙事的诗意》,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7页。。“他的笔调有时戏谑,如《春雷3号》写在高速公路休息区小便时的尴尬;有时嘲讽,如《为他留山之作》里将引颈高歌的公鸡,与肿胀而不能发声的喉咙里滚过乌骨鸡汤味道的自己对比,形成一种奇异的审美效果;有时又隐忍,如《余生》里写想起许多往事的自己身体缩小,团成一滴。”②魏天无、陈欣然:《现代汉诗的发生与发声——读张执浩诗集〈高原上的野花〉》,中国诗歌网,网址:http://www.zgshige.com/c/2018-07-26/6729337.shtml,引用日期2018年11月20日。不管表达什么样的情感,张执浩都喜欢以诗歌这种文体形式来反映社会之现实存在,因为“诗歌依然是我们这个愈来愈世俗化的国度里唯一具有神性的艺术载体,具有拯救世事人心的奇妙力量”③张执浩:《神的家里全是人》,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314页。。他在鲁奖获奖感言中也谈到,“一首好诗应该发出召唤之音。这声音也许高亢,也许低沉,也许清丽或者沙哑,但它必须能够释放人之为人的天性,以及我们在人世间反复挣扎的活力、渴望和热情。因此,我一直力图把自己写作的着力点,放在日常生活中那些司空见惯的人与物身上,在一次次聚焦他们的过程中,获得最贴近我们生活真相的现世图景”④长江诗歌出版中心:第七届(2014-2017)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授奖词及获奖感言,2018年9月19日。。
写作是有限生活的无限延伸,目的是要触及和抵达生活的真实。“诗是把诗人长年藏在心中的一连串问题揭示出来。每一首诗都是一份恳求,一种呼唤和祈祷,答案则由读者在沉默、含蓄和不断的阅读中所赋予。通过岁月,读者自能从阅读中找到答案。”⑤引自西班牙阿莱桑德雷1977年诺贝尔文学奖受奖演说。我们之所以反复强调诗歌之于心灵的重要性,根本原因在于,它能对我们的内心起到“清零”的作用。在一次次的清理中,我们可以回望到我们的来历和出处⑥张执浩:《在黄鹤楼下谈诗》,《写作》2018年第5期。。解读诗歌是作者经验和读者体验的统一,综观张执浩的诗歌作品,无论是对荆门农村生活意象的描写,还是对老家亲人的情感寄托,皆与城市生活形成了一种潜在的对照,但风格都是朴素的、纯净的、自然而然的,呈现了诗意的传统性、日常性与人性,表达了诗人对社会急遽变化所导致的震荡无序,以及不断加剧的人类生存危机与精神危机所做出的反思与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