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11月初在泰国曼谷召开的东盟系列峰会有两大看点,一个是美国的“降级参与”,另一个是“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的强势推进。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及其对亚洲经济版图的影响,都有一个共同的指向,那就是美国可能正在输掉亚洲经济大棋局。
历史地看,美国曾是亚洲经济秩序的塑造者和维护者。但现状和趋势却是,在经济规则与秩序方面,亚洲已经具备了内生的、自我生长的能力,而在这个过程中,美国的角色在变淡,只是还没有而且也不甘心退场。
11月4日,RCEP 16个成员国在曼谷举行第三次领导人会议后发表联合声明称:“15个RCEP成员国已经结束全部20个章节的文本谈判以及实质上所有的市场准入问题的谈判。我们指示它们启动法律文本审核工作,以便在2020年签署协定。”声明还提到:“印度有重要问题尚未得到解决。所有RCEP成员国将共同努力以彼此满意的方式解决这些未决问题。印度的最终决定,将取决于这些问题的圆满解决。”
该声明传递的明确信息是,印度暂时的“不加入”,并不影响RCEP继续前行。在RCEP 16个成员国中,印度的经济总量继中国、日本之后位列第三。没有印度的RCEP,意味着这个多边自贸协定所涵盖的经济总量,从世界最大(25.4万亿美元)降为世界第三(排在欧盟—日本自贸协定、美墨加贸易协议之后)。印度的分量不言而喻。正因为如此,近年来的RCEP谈判,很大程度上照顾了印度的关切。比如,原本打算2018年完成谈判的安排,考虑到印度的大选而放慢了节奏。
这一次印度“不上车”,其他15个成员国不再等,无疑更加凸显了RCEP在推进上的“强势”。强势来自底气,亚洲不仅是世界经济最为活跃、增长最快的地区,也是全球价值链上至关重要的一环。印度虽然分量重,但对RCEP还起不到“定性”的作用,反而在RCEP形成后,留在RCEP之外的印度,其在亚洲的战略影响力以及参与区域供应链的能力会受损。
另一个能凸显RCEP强势的是美国因素。更具体地说,是特朗普政府的政策行为刺激了RCEP谈判的快速推进。亚洲的经济活力,得益于自由开放的经贸体系,而美国曾是这个体系的维护者。特朗普政府退出已经谈成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随意加征关税,肆意挑起贸易战的行为,事实上把美国从秩序的维护者变成了破坏者。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教授彼得·德赖斯代尔撰文称,RCEP谈判不易,但亚洲抵制贸易保护主义的需求,使得做出抉择变得更容易了。
“抉择变得更容易”,从某些国家参与热情的变化可见一斑。除了即将签署的RCEP,亚洲地区的多边自贸协定还有“缩水版”的TPP—“全面与进步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在特朗普政府2017年1月退出之前,TPP是更具吸引力的区域自贸协定“明星”,而RCEP相对来说则不温不火。
2016年TPP即将结束谈判之时,韩国曾严肃地考虑加入TPP并启动了相关谈判,但在特朗普入主白宫后,韩国将这一想法束之高阁。束之高阁的还有马来西亚。马哈蒂尔政府事实上冻结了对CPTPP的批准程序,把重点转向了RCEP谈判。
西方发达国家市场对东亚的重要性已经回到20年前。而这20年,正是东亚产业链成型、内部市场成熟的时期。
与RCEP相比,TPP以及随后的CPTPP,突出特点是“高标准、严要求”。所以亚洲参与CPTPP的国家,除了越南、马来西亚,其他都是发达经济体(日本、新加坡、文莱)。美国《外交政策》近期的文章称,像澳大利亚、新西兰这样的RCEP成员国,起初因RCEP的温和条款而热情不高,但在特朗普以贸易战让全球经济感受到寒意时,它们更愿意退而求其次,帮助捍卫受到威胁的经贸秩序。
特朗普政府破坏秩序的行为,客观上赋予了RCEP捍卫秩序的使命。这也是RCEP变得更为强势的重要原因。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教授雷努卡·马哈德温认为,在美中贸易摩擦升级、世贸组织改革停滞的背景下,许多国家都强烈希望RCEP能在2019年年底结束谈判。在她看来,推进RCEP不仅是推动贸易自由化的积极行为,也是在发出维护基于规则的贸易体系的强烈信号。
为何这个信号如此重要?因为 RCEP的签署,注定将是亚洲经贸融合的历史性节点。
从全球经济格局角度看,亚洲给外界的传统印象是生产基地,即“工厂亚洲”。但这种认知已经落伍。澳大利亚智库罗伊研究所学者格雷格·厄尔在最近的文章中指出,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一个独立于全球经济体系的“市场亚洲”正在形成,而RCEP的签署将在相当程度上助推“工厂亚洲”向“市场亚洲”的转变。
麦肯锡全球研究院今年9月一份题为《亚洲的未来》的报告指出,随着区域内经贸活跃度的增加,亚洲变得“更亚洲”了。根据该报道,如果把亚洲区域内与整体对外联系做比較,目前亚洲区域内的货物贸易在总体对外货物贸易中占比为60%,区域内的对外直接投资占比是59%。在人员流动方面,亚洲民航的区域内跨境游客占比是74%。在新开工投资领域,来自亚洲内部的投资占比高达71%。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亚洲经贸的活跃度,与内部联系的紧密度呈正相关性。
罗伊研究所国际经济项目主任罗兰·拉贾,以历史维度作对比,也得出了亚洲经济“自我驱动”的结论。他在今年1月《东亚的脱钩》的研究报告中称,东亚经济正在出现独立于西方发达国家的趋势。根据拉贾的研究,2007年,美国、欧盟以及其他西方发达国家吸纳的东亚出口占比是45.5%,但这一比例在2017年下降到35.6%。同期,东亚自我吸纳的出口占比从32.0%增加到40.3%。更为关键的是,这段时期东亚依然是世界上经济增长最快的地区。
在拉贾看来,西方发达国家市场对东亚的重要性已经回到20年前。而这20年,正是东亚产业链成型、內部市场成熟的时期。他尤其强调,东亚经济的这种变化是结构性的,也就是说带有相当程度的不可逆性。不可逆的突出表现是,此前东亚产业融合主要服务于西方市场,但如今在转向服务于区域内需求。拉贾认为,关键因素是中国经济角色的转变。“目前中国已经巩固了其区域经济核心的地位,这一点既体现在中国成为区域产业链核心角色方面,也体现在超越美国成为区域内出口最大吸纳者的能力方面。”
亚洲的融合,客观上使特朗普政府追求与中国经济脱钩不具有现实可行性。亚洲的经济利益,很大程度上已经取决于与中国经济的联系。美国《外交政策》在题为《特朗普竖起关税高墙,亚洲下注自由贸易》的文章中称,在特朗普政府试图使美中经济脱钩,逼外资制造企业移出中国时,RCEP却在强化亚洲区域经济融合,使美国在经济上和战略上与这个区域隔离。
“世界在分裂,亚洲却在融合。”彼得·德赖斯代尔把RCEP比作贸易保护主义沙漠中的一片绿洲。在他看来,RCEP的意义不只局限在经济层面,它可以通过构建政治确定性与政治互信,对亚太地区的共同繁荣和政治安全产生重大影响。 “世界碎片化时,RCEP提供了一座希望的灯塔。它表明这个经济最为活跃、增长最快地区的国家,依然坚信合作与开放。”
麦肯锡全球研究院上述研究报告则认为,亚洲已经形成的经济网络,正在定义下一个10年的经济全球化。
在“下一个10年的经济全球化”中,至少从目前来看美国已经掉队。
对于特朗普政府今年“降级参与”东盟系列峰会,东盟以“降级接待”做回应。在曼谷的美国—东盟峰会上,除了东道国泰国、越南和老挝,其他7个东盟国家派出的都是部长级官员。这次美国带队的是特朗普的国家安全顾问奥布莱恩,知名度非常有限。
虽然奥布莱恩与会时带有“总统特使”的名号,但这并不能改变外界认为特朗普政府忽视东盟的认知。2009年奥巴马首次参与东盟系列峰会以后,除了2013年(因为美国联邦政府关门)每一年的峰会他都亲自到场。2017年特朗普参与了东盟系列峰会,却未出席美国—东盟峰会而提前回国,2018年他派出的是副总统彭斯。有媒体做过统计,在2019年的峰会时段,特朗普发了96条推特,没有一条是关于东盟峰会的。
三流的与会团队意味着美国将东盟峰会视为三等优先,对于一个在文化上和政治上“重视面子”的地区来说,这是一种侮辱。
特朗普2018年唯一一次“现身”东亚,是那年6月在新加坡与朝鲜领导人金正恩举行首次峰会。2019年截至目前特朗普到访亚洲,一次是今年2月与金正恩在越南河内举行第二次峰会,还有两次是访问日本(并顺访韩国,在三八线与金正恩会面)。尽管特朗普政府公布的印太战略报告强调印太地区对美国的战略意义,也以相当篇幅突出了东南亚的重要性,但其政策行为很难与重视这一地区联系起来。
“要掰手腕,你必须入场”,美国《华盛顿邮报》认为“唐纳德·特朗普与大战略是互不相容的词汇”。该文在评价特朗普缺席东盟系列峰会时写道,特朗普不在那,连副总统彭斯和国务卿也不在那,三流的与会团队意味着美国将东盟峰会视为三等优先,对于一个在文化上和政治上“重视面子”的地区来说,这是一种侮辱。如果说东南亚国家失去的是面子,美国则很可能输掉了亚洲经济大棋局。
1967年东盟的成立,重要目的之一就是缓冲美苏争霸对东南亚的负面影响。这背后的逻辑并不难理解,因为在大国战略竞争凸显的情况下,中小国家只有联合在一起才能更好地维护自身的战略利益。2013年RCEP谈判启动之前,曾出现中国主张的东盟10+3(即东盟10国加上中日韩),以及日本主张的东盟10+6(再加上印度、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两种区域一体化模式。虽然最终的RCEP构想就是东盟10+6,但中日都同意谈判过程由东盟主导,事实上避免了区域内的大国战略竞争。
东南亚国家之所以珍视“东盟主导”,关键的原因在于不想卷入大国战略竞争。但特朗普政府的印太战略,着眼点就是与中国展开战略竞争,并试图以战略竞争的视角来塑造亚洲经济版图。无论是特朗普政府的印太战略报告,还是其高官的公开表态,都有意无意地在施压亚洲国家于中美之间“选边站”。印尼总统佐科呼吁,美国的印太设想应该包括中国,称东盟别无选择只能与中国合作。连美国的盟国澳大利亚总理莫里森也公开表示,澳大利亚不必、也不会“选边站”。
RCEP呼之欲出无可争议地表明,亚洲国家对自由开放经贸体系的承诺,以及亚洲经济走向融合的现实,与特朗普政府大国竞争的战略设计和管制贸易的思维理念之间,从根本上说是“互不相容”的。而这正是美国可能正在输掉亚洲经济大棋局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