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焰
秋天来了,北京的树叶变成了黄色、褐色和红色。大大小小的公园,看上去像四处攒动着火焰。
一大群老人们来公园聚集,他们不看景点,也不去锻炼,反倒多年如一日地钻进同一个地方“摆摊儿”,天坛公园的七星石旁,中山公园的筒子河畔,或者是玉渊潭公园的留春亭里。
老人们自己管它叫“赶集”,但实际上,是给儿女相亲。不一样的“集市”,有不一样的“买卖”。
没人组织,但集市分大小,集市也有时间表。
周一、三、五、日上午在天坛公园,周二、周六下午在玉渊潭公园,周四、日下午在中山公园。工作日是小集,周末才是大集。除了天气原因,几乎从不间断。即使在某些心照不宣的不适宜公开集会的特殊时段,各大公园的相亲活动也一期一会,平顺而倔强地展开。
2019年10月27日,周日的下午,中山公园,一条筒子河水蓝波粼粼,河畔则黑压压一片,聚集人数能到2000上下。
这一小段河畔,从中山公园东门高墙出发,走到小商店,一趟下来280步,但如果在下午3点正忙的时候,从相亲人群里走过,半小时也不一定能走得完。
入口处的父母,用一个文件夹,把孩子们的简历挂在自己胸前,自己站在那,就是一个广告牌。有过路的人盯着他们胸前看,只要抬了眼,他们就主动发问,“男孩女孩?”
十有八九,对方孩子是女孩。
往里走,是那些占到了位置的父母们。他们可能来得早些,把简历都放在地下,靠着草坪,从西头绵延到东边,有一长排。同样的长度,在中间空地上,每两张一并列,又排成几长排。这像是一条河,一条简历的湍流,父母蹲在两岸。
王春寒蹲了半小时,就坐不住了,要去人群里挤、转。他时不时弯腰,去看地上的简历,这时,就露出头顶的白发来。
男孩女孩,哪里户口,学历、工作、年薪、车房情况、择偶要求……地上摆着的,是别人的儿女。王春寒的女儿也一样,被浓缩成了百字简历,放在地上,供别人的父母挑选。
王春寒的女儿,985硕士毕业,国企工作,今年35岁。这是他来中山公园替女儿相亲的第7个年头了。
“女孩多,男孩少!”王春寒说。“这一排你看过去,有几个男孩?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女孩!”
“嫌人家什么?”突然,两三米外的一个女性拔高了音调,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她看起来50岁出头,正在和一旁的男性对话。“81年的,嫌87年的女孩大了,想找90后。我呸!疯男。”
“男孩儿一上这块儿吧,就都疯了!”
这位女性努努嘴巴,转身走了。周围伴随起了一些讨论,但很快偃息了。
王春寒习惯了。他这7年,眼见着来相亲的男孩父母们,把各种要求都说到了明面上,越来越“大胆”。40岁的男孩,想找30岁的女孩,50岁的,也想找30岁的女孩。男孩少,就有得挑,想找年轻的、漂亮的、有钱的、有房的、有户口的、没有同居经验的……对不符合要求的女孩简历,直接说:“往旁边放放。”
我往人群里走去,遇到了替女儿相亲的陈菊,她的女儿也是985硕士毕业,今年36岁。4天前,我在玉渊潭公园相亲角第一次见到她。
她帮助过我。当时,有人向我索要个人信息,陈菊在一旁提醒我,对方可能是个婚托。我当下记住了这个嘴角带笑、说话很慢的阿姨。
退休之后,陈菊断断续续,在北京各大相亲角赶了几年集,但女儿“大”了之后,代为相亲的陈菊,也感受到了明显的区别。如今凑过来的相亲对象越来越少了,多是年纪大些的、二婚的,或者带孩子的。
一个34岁男孩的母亲主动来跟她聊,说自己的儿子就想找个大3岁的,但随即又说,“女孩子年纪大了,掉价了!”
男孩女孩,哪里户口,学历、工作、年薪、车房情况、择偶要求……地上摆着的,是别人的儿女。王春寒的女儿也一样,被浓缩成了百字简历,放在地上,供别人的父母挑选。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转头,是个大叔。他说:“小姑娘,你过来,我们聊一聊。”
我跟着这位父亲,走出了人群。
我告诉他自己是个记者,这位来自厦门的父亲,还是跟我聊了半小时。他在北京,想给住在厦门的小儿子找一个对象,他找我,是因为我“长得就是一个南方人”。
在北京,给厦门的儿子找对象,这种远程相亲,在相亲角里并不稀奇。不仅是北京,还有上海的人民广场相亲角,以及其他城市的相亲角里,都有专门开辟的“海外专场”,留给一些人在国内的父母,为远在国外的孩子操心找对象的。
我从这位父亲口中知道,有一部分男方家长,是不写简历的,他们空着手在人群里逛,从“河”里捞看中的,拉出来聊一聊,再给人家写张条儿。
“写张条儿”,是这里向人表达好感的方式。不是存电话号码,也不是加微信好友,而是“写张条儿”。
但前前后后走了一圈之后,我发现它并不“神圣”。因为大部分的家长,看到差不多的人就会写张条儿。一些积极的父母,一天能开出六七张小纸条,前脚刚开出一张,“心仪对象”还没走远,后脚又开出一张。小纸条的内容,是自己孩子的姓名和电话,有时还有其他的一些详细信息,以防对方父母拿回家后,说不清楚,对不上号。
人群中一个老大爷,走到我面前,和另一个阿姨开始聊天。开头当然是相亲角接头暗号第一句:“男孩女孩?”大爷说,男孩,阿姨就赶紧了,叫他写张条儿。
老大爺把外套一撩开,露出了裤带上挂着的小本本,再把笔从盖帽里抽出来,弯着腰,就着小本本写起来,突然抬头说:“可我家孩子有点胖,200斤。”
“哟!”
“那还写吗?”大爷眨巴眨巴眼睛,停笔了。
“这相亲十多年了,两个抗日战争都快结束了,还没找着对象。”老大爷说,他现在的目标,不仅要帮儿子找个对象,还要打掉他的那些个“不婚团伙”。
这里的交际方式,还是原始的,也是低效的,但它远远看来,是一片生机蓬勃的。可这一切,一旦“入侵者”出现,就瞬间撕裂了。
相机,可能是相亲角里最招人讨厌的东西,没有之一。慈祥的笑脸,一看到相机镜头,瞬间就失色了。友善点的人会说:“我这一脸褶子,不美,您可别拍!”凶的人往往结群,一拥而上。“别拍,要拍回家拍!”“侵犯人权!”“给你砸啰!”更凶悍的,直接上手,抢了相机去检查。
王志光是一个人文摄影爱好者,他几乎天天都来,在天坛公园拍了3年照片,但至今从未能走进天坛相亲角,获得这些父母们的一张正面、笑脸照片。他们本来笑着的,一看到镜头就生气了,要找他理论。之后,王志光不走近,也不再对着人拍了,但大部分人,还是背过身去。
“为什么呢?”我问这里的人。
“背着孩子出来的。”大家都这么说。
怕传上网,怕孩子知道,怕孩子丢脸。
但这里泱泱近两千人,具体有多少父母是背着孩子出来的,没人统计过。有人说80%,有人说90%,但确切的是,他们只知道自己是偷摸着的,在一年一年地,半遮半掩,给孩子“代理相亲”。
而相机一拍,那些快乐背后,积攒着的脆弱、焦虑、担心,就不由自主地流淌了出来。
高远记得6年前,自己第一次被母亲拉来中山公园相亲角的场景。
他站在草坪外沿,还没进去,“轰”地一下,一大群人就围上来了。当时35岁的他,博士毕业刚满一年,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个子接近1.8米,被一群大妈围在中间。“就像一大群粉丝见到明星一样,但问起话,又像审犯人,跟挑白菜一样,你多大年龄、收入多少、哪里工作。”
高远不知道怎么开口回答她们,只有傻站着,为难。就是这样,一小会儿,大妈们也塞进来了五六张小纸条。
初次接触之后,高远对相亲角很排斥,不愿意再去。但后来,他年龄增长,想结婚的心情变得急切起来,也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渠道去认识新的女孩子,妈妈带回的纸条上,对方女孩往往又是真的十分优秀,于是又逐渐接受了相亲角。
6年相亲历程之中,他有一次较长时间的恋爱,但最终失恋,又回归了相亲大军。高妈很伤心,又很快燃起希望,每天都来中山公园。
高远觉得,他妈妈其实是愿意来相亲角的。她迫切地希望儿子结婚,几乎是抱有执念。
小小的欺骗,是相亲角的笑谈,简历上条件虚高,外貌描述差异较大;另一些欺骗,婚托、中介,也好辨认,老年人笃信“不交钱,少上网,面对面”。
“这个社会变了,每个人都有工作,男人可以离开女人,女人可以离开男人,而且能过得还不错。”儿子说的社会变化、大道理,她一句也听不进去,这些年来,这个日益年迈的妇人,心里不停地攒着担心。她从西北老家来到北京,没有朋友,可到了相亲角就不一样,有很多老年人可以说话,最重要的是,她们还跟自己有着相似的苦恼,谁也不取笑谁,不可憐谁。
几年的相处下来,高妈在这里有了很多“同道”的老熟人,她的人生好像有了盼头。
但高妈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中山公园被骗过。
小小的欺骗,是相亲角的笑谈,简历上条件虚高,外貌描述差异较大;另一些欺骗,婚托、中介,也好辨认,老年人笃信“不交钱,少上网,面对面”。
但有一次不大不小的“欺骗”,高远没能躲开。那一天,高远从公司请了假,满怀期待地去见一个女孩,可见了面之后,对方却一直催促他下载App,购买保险。原来,她并不是真的相亲者。
相亲角,早就是熟人社会,这样的冒犯,一捅就破。但高远只是沮丧地回家,一言不发。“还让我妈在这找,她心里就会觉得有希望。”
相亲角,是妈妈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他选择保护她。
5点20分,筒子河畔已掌上灯,十几棵百年的侧柏树下,有昏暗的灯光洒下来。
北京各大的相亲集市都是这样,仿佛还是最古老的日落而息。什么时候天黑,白发人潮就什么时候退去,夏天是7点前后,而如今,5点多,人就已经快走完了。
我和高远坐在长椅上,有一个高挑的女人走过来,说:“我找不到你,以为你先走了,但我认识你的衣服,就看到你坐在这。”
她是高远的妈妈。夜色中,鼻梁很高,身形清瘦。她看到我,语气明显地更软和了一些,“这是……”
我刚想开口,就被高远打岔,搪塞了过去。高妈很快离开了,看到儿子跟一个女孩在一起,很高兴的样子。
“你要说自己是记者,我妈肯定就生气了。”高远说。
“有一次,对方女孩说要来相亲,我妈跟她聊了好些话,但她包里藏着摄像头,我妈最后被播到了电视上。”
当然,那个播出的视频里,人像被处理过,但传到相亲角里,还是有人一眼认出了高妈,传开了。
如何能说,在天黑前离场的这些老人们,是一个特殊的圈子,他们藏污纳垢、对镜头敏感?
他们只是被镜头的另一端,不加理解地审判。
(文中受访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