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晓雨
看《脱口秀大会》最新一期思文讲的那段。
笑着笑着眼泪就掉出来了。
她把自己姥姥的亲身经历改编成段子,什么再苦也要喝咖啡,因为不能浪费;老伴去世以后和女儿住在香港,语言不通的她一周之内就摸清街坊八卦;永远风风火火的大嗓门和自带铜锣属性的四川乐活性格,就是中国最典型的,不会孤独的老太太样子啊。
“但她走了以后,我们都非常孤独。”思文说。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吃一碗贵州酸辣米粉,不行了,抬起头,使劲地摇晃着脑袋说“太辣了太辣了”。
不想让别人看出来其实是在哭。我自己也是被姥姥带大的。
我小时候特别野。放学不回家,在菜地里玩,和同学骑自行车飙车,经常惹麻烦,每天晚上九点钟之后姥姥会在巷子里挨家挨户,吼着找我。
青春期的我活得像一只刺猬,敏感,叛逆,脸上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
不知道成日里哪里来的那么大脾气,总和家人对着干。
有一次,不記得具体是因为什么了,总之我特别特别生气,在家里和家人吵起来,气急了,就想摔东西,又不敢摔贵的,就顺手把茶几上一盆橘子端起来,用力地砸了出去。
橘子汁溅到雪白的墙上,如同裂开的雪地。
我把自己关进屋子里一边哭一边睡着了,第二天再到客厅里,发现墙面上空空如也,什么痕迹都没有。
后来才知道,那一晚,是姥姥跪在地上用砂纸把墙磨干净的。
我的同学们对姥姥的印象是很凶,和大家平日里经常见到的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形象不一样,我的姥姥,嗓门很大,更年轻一点的时候还在街上和小偷battle过。她看起来真是不好惹……同辈的兄弟姐妹都相对而言比较怕她,但我不怕,因为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她本来的慈悲面目。
就好像她不同意自己的三女儿梅花远嫁,最惦记她,可每次打电话都会告诉她“没事儿,妈挺好的,不用来看我,怪折腾的”,明明想念极了,却怕给对方添麻烦。
就好像她现在和我妈住在一起,两个人经常吵架,吵完架又互相道歉。
其实我们家族所有人的性格都蛮偏“逗比”性质的。
有一段时间姥姥高血压高血脂,很严重,大夫叮嘱说不要吃肉。她就老老实实每天吃菜。结果有天我放学提早回家,发现她竟然偷偷躲在厨房吃烧鸡!被我逮了个正着,姥姥竖起手指,做了个“嘘”别说话的姿势。
后来我也没告诉我妈和舅舅他们。
毕竟身为一个内蒙古老太太,不让她吃肉……确实太难了。
我呢,从小就不喜欢吃家里的饭菜。
以前没有外卖的时候我就总去步行街东边,杜尔伯特广场正对面的索师傅,点一碗鱼香肉丝拌面,大碗,八块钱。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
姥姥听说以后,会认真握着我的手,让我带她也去尝尝。在饭馆看她心花怒放的样子,老板娘过来问“味道怎么样”,她还扶了扶老花镜,竖起大拇指。
结果到家以后就和我说:“这有啥好吃的,还不如我做得好吃。”
有一年暑假,我迷上做饭。
我在家里研究各种黑暗料理,什么糖醋土豆片、西瓜皮炒火腿肠、麻辣苹果饼,最下功夫的还数那道拔丝红薯!
我立志要成为一代德才兼备的美厨娘,在厨房大展身手,结果,油还没热开,我就把红薯丢了下去……最后呈现出来的,不如叫油焖红薯。
我妈嫌弃得要死,二姨和表姐来家里,瞄了两眼,果断回自己家去吃了。
我很沮丧。
毕竟是刚学做饭嘛。
后来是姥姥坐在餐桌前,夹了一块又一块,说“还不错”。
假牙上都是啃下来的油腻子,吃起来太费劲了。
我心里一热,觉得又欣慰又难过。按我这个厨艺恐怕这辈子是不能给姥姥做出一顿可口的晚餐了。
后来我拉着姥姥,又去吃了索师傅。
一老一小,在饭馆里吃得大汗淋漓,瞧,果然还是要有对比的。
吃过我做的饭,姥姥再也没说过索师傅难吃了。
我不知道别人家。在我家,老人爱孩子的方式很简单,就是给你做好吃的,给你留好吃的,新交的男朋友可能不知道你的喜好,但家人一定记得,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我小时候特别爱吃黄桃罐头。现在每年过年回家,姥姥都会掏出一个黄桃罐头,说,这是留给你的。
其实我早就吃过比黄桃罐头好吃一万倍的东西了,但姥姥的黄桃罐头,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没有之一。
我来北京工作的第一年,我妈给我付了整年房租。
从第二年开始,每年过年,我都会给妈妈和姥姥包红包。几百到几千不等。但去年过年,无论如何姥姥都不收我的红包,因为她觉得我是自由职业,没有正经工作,每一分钱都是辛苦钱。
我怎么和她解释,其实我赚得不少,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辛苦,她都不收。
还要反过来给我钱。
你知道吧!小时候真的很希望家人可以多给一点零花钱,去买好吃的,可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家人给钱了,因为那些钱都是她们省吃俭用留下来的。
与其说给钱,不如说她是在担心你过得不好。你接过来的每一分钱都藏满了她们的担忧。
所以我现在只想努力赚钱,不为别的,只想让她们知道,我长大了,可以不花家里的钱了。我有能力把自己养活得很好,不用担心。真的不用担心。
前两天晚上W小姐在我家睡觉,到深夜,两人无眠,她转过身来抱着我说,“我小时候经常和我外婆一起睡,感觉特别安心”,我就想到了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经常和姥姥钻到一个被窝里。不知道为什么,老人似乎永远那么暖,那么软。
和姥姥躺在一起睡觉的时候,感觉就是全世界了,我哪儿都不想去。我说的这些和思文脱口秀里说的那些,相信,每一个在姥姥家长大的孩子都能明白吧。
但我比思文幸运的是,我还有拥抱姥姥的机会,还能吃到她做的饭,还可以和她吵架,如果没猜错,我妈还会把这篇文章读给我姥姥听。而姥姥一定会不高兴地嘟囔“又讲我凶的那一面”。
我们全家没人敢催我谈恋爱。只有姥姥说,想看着我结婚,我一点都不烦。
甚至还真的因此期盼过自己的婚礼。新郎是谁不重要,但我想要姥姥一定在场,看着我穿着最喜庆漂亮的衣服,走向属于自己的幸福。
很少写自己家人的故事。不是不想,而是想说的话太多,近乡情怯,不敢说,不敢想象。不敢想象有天我们都会分开的事实。我不能接受。
有人说,在我们最亲的人离开那一刻之前,我们的情感是闭塞的。
所以我们才更要在每一个能见面的日子里,跑着回到姥姥家。
如果世界上真有天堂,那么通向那里唯一的路,就是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