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白
我家有两棵枣树,晒场上有一棵,隔河而望的是自留地上的另一棵。它们一定是被爷爷的爷爷从哪里拔来树苗,同一日栽下,特地隔着河,让它们暗地里拼着劲,比赛长高。
从我生下来知事起,它们就已经是大树了,远远脱离了少年期,树身粗壮,枝繁叶茂,矮墩墩的,分了枝杈,早就会结果子了。与自留地上的枣树比,晒场上的这棵最大用途就是晾晒衣物,它和边上的若干棵楝树站成一排,被晾衣绳绑缚着,年复一年,留下了密集的勒痕,像任劳任怨的人,其实是逃身无术,无可奈何罢了。
楝树是高的,一个劲地往上长,挺拔笔直,结的果子也无实质性用处,被孩童用来玩弹弓。秋天,楝树的叶子黄了,紧跟着要落了,人站在树下,一不留神,便有楝果掉在头上,咚的一声,梆梆响,有点疼。而枣树则是敦实的,往横里长,树皮皱缩,厚实,即使拿把刀来割也无伤皮肉。它是那种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的乡村少年,疲累时倚靠在它身上,它绝不会忽然移动身体,让你摔个人仰马翻。
阴历七、八月是枣子成熟的季节。这时节如恰有台风、暴雨,就不宜上树摘枣或手持木棍胡乱打枣,只能强忍着,看着它们一天天红起来,甜度也在风中慢慢积蓄起来,直待天晴水退,就可挥棒悉数打下尝个鲜。
也有几年,这枣子就在台风暴雨中刮落,咚的一声掉在水里,再咚的一声,一枚枚掉在水里似乎有回响,但在连天的暴雨中这声音大概只有它们自己能察觉。只是可惜了一年的生长,落了个掉在水里被水泡成虚胖的下场。也有几年,赶上了持棍打枣的好日子。它们落在河滩的草丛里,一枚枚找寻,一个个惊喜,孩童觉得好玩得很,也不见得怎样好吃。
有一年,枣树结果寥寥。一个黄昏,祖母磨刀霍霍,在枣树矮胖的树枝上留下几道清浅的刀痕。还嚷嚷着:砍了它,砍了它,留下这没用的东西干什么啊。下手却很迟缓。祖父在一旁劝架,无非是这几句话,它知错了,知错了。也是漫不经心,演戏似的。
那时,我还不知他们的真目的,以为他们要砍了这树,可又没有真砍,心里很纳闷,无端地揣了心思,有点惴惴然,为枣树的遭际担忧着。却也没有真的往心里去,因为它们还完好无损地长在那里,特别是晒场上的那棵,每日捧出花绿的衣服给太阳看。我承认自留地上的那株被我关注得少了些。
发洪水的时候,我扶着枣树看小河里泛滥的黄泥水,只觉得头晕得厉害,整个人好像要被水流带走了。无数个密集的漩涡在转动着,不顾一切地要带走什么。我相信枣树的根一定扎到了河岸上,甚至河床里,它离水那么近,它身体的绝大部分都是在水上,在日复一日与水的较量中,它活了下来。
枣树终于被爷爷叫来的人伐倒,倒在沙石俱现的河床上,把一侧的土墙都给压倒了。没有枣树的晒场显得空旷,似乎不是平常的模样了。枣树此去一定是做了床、做了椅凳、做了工艺品,它还在这人世的循环中,只是木头上再也不能开出花、结出果来,让我辨认。我家的晒场上没了枣树后,连楝树也被砍走了,再也没有人在那里晾晒衣物。
这已是我离家多年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