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天真是人性纯度的一种标志。在成年人身上,即使偶露天真也非常非常可爱。天真并不诉诸知识,天真只能是性情的流露。
“我醉欲眠君且去”,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只有李白。在李白眼里,世事无不美好又无不令人沮丧。这是诗人眼里的生活,但李白赤条条地皈依于美好。他当不上官且囊中缺乏银两,但口出无可置疑之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们多么感谢李白不像绍兴师爷般老辣,也不似孔明那么擅逞谋略,不然文学史黯然矣。
人们说“天真无邪”,言天真一物无不洁之念,如孔子修订过的“郑声”一样。但人岂能无邪?所谓无邪只是无知而已,像小孩子研泥为丸,放在小盒子里,自以为旷世珍物。所以天真只存在于小孩子身上。每个小孩子都是诗人与幽默家,都讲过妙语。小女鲍尔金娜3岁时,我携她在北陵的河边散步。河水平缓,偶涌浪花,鲍尔金娜惊奇大喊:“小河在水里边。”小河——在——水里边,我想了许多。的确,小河若不在水里边,又在什么里边呢?鲍尔金娜还讲过“小雨点是太阳公公的小兵”云云。这些话很有些意思,但证明不了她亦是李白。儿童的天真只由无邪而来,一被语文、算术绕缠就无法天真了。可见知识是天真的大敌,因而一位有知识的成年人还保持天真,无异于奇迹。谁也不能说爱因斯坦无知,但他天真,拒绝以色列总统的职务,说自己“只适合于从事与物理学有关的事情”。这种天真,事实上是一种诚实。诚实最接近于天真。齐白石90岁的时候,翻出自己70岁的画稿来看,说:“我年轻时画得多好!”人们对此不禁要微笑,70岁还叫作年轻吗?况且他说自己“画得多好!”对九旬老者,70岁只能算是年轻,白石老人多么诚实,又多么天真。在他的作品中,有一幅《他日相呼》,画面上两只小鸡雏各噙蚯蚓一端怒扯。没有童心,谁能画出这样纯净的作品呢?
艺术家的敌人,不外自身而已。自身在浊世中历练的巧慧、诡黠、熟练等无一不是艺术创作的阻碍。若克服这种种的“俗”,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你不可能一边争官赚钱,又一边保持天真。老天爷不肯把这么多的能力都赋予一个人。画家从古到今,反复喃喃“师造化”,所师者不外是一股浑然自在的气势。
天真之“真”,由“天”而出,即余光中先生说的“破空而来,绝尘而去”,它得乎天性,非关技巧。黄永玉先生在《永玉三记》中,说喷嚏是“一秒钟不到的忘乎所以,往往使旁观者惊喜交集”,说镇定是“到处找不到厕所而强作潇洒的那种神气”。精妙,当然也睿智,但也透出说者在语言背后的天真。睿智或许可以模仿,但天真委实无法模仿。有的诗人,被人喊打,惶惶如丧家之犬,因在诗中不恰当地布置了过多的“天真”。其实,为文之道如为人之道,天真只是其中一路,可通之路又有万千。培根如老吏断案,李敖以骂挂帅,都见不到天真,但均可阅可喜。
天真有时是诗,有时睿智,有时幽默,有时也是洞见。
对于天真,最妙的回答是一个孩子为“天真”造句,曰“今天真热”。
赏 析
文章围绕“天真”的话题,例说了李白、鲍尔金娜、爱因斯坦、齐白石、黄永玉等人身上的天真,告诉读者天真是人的性情的自然流露,也是人的一种存在状态,它无法模仿与复制。作者认为天真也是一种创作的风格,艺术家追求的境界,但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不能强行添加进去,它更强调自然,不然就会像有的诗人一样故作天真,而遭人诟病。作者认为儿童的天真由无邪而来,而成人有种种的“俗”,自然缺少天真。“天真,事实上是一种诚实。诚实最接近于天真。”“自身在浊世中历练的巧慧、诡黠、熟练等”让人无法企及天真。我们在阅读时可细细品味作者的这些精妙的语句。
(于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