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马右各
那一年,我在火磨街的饭店快支撑不下去了。但我还在硬撑着。我幻想着有一个突然到来的转机,那样我就得救了。在这道街上,像我这样规模的饭馆——内设三四个雅间,门厅里还能摆下七八张快餐桌的,有五六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条街上的人,都在苦苦撑着。也是在那一年,大街上像疯了一样在传唱一首歌,任贤齐唱的《心太软》。我隔壁阿雅美发店的音响,就日夜不停地播放这支歌。偶尔我会沉浸在这支歌的旋律里出神,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仿佛是这首歌在某个瞬间给我的内心制造了短暂的错乱景象。这时,李洁就会捅一下我的胳肢窝说,嗨!傻愣愣的,又想啥呢?我也不答话,点上一支烟,让出吧台,起身走到店外的街路上去。李洁是我的店长。她管着两个服务员和一个厨师、一个配菜。店里的生意,基本也是她在打理。她有股莫名的爱管事的热情,这正好合我的胃口。我懒得管事。但我们心里都门儿清,饭馆是我的,她是在替我管事。
每天这时候,阿雅都坐在美发店外的一张藤椅上,眼瞄着远处的街口,和街路上匆匆走过的行人。她的店内,穿过门厅后边的两间按摩房里,正有着一波早晨的生意。有人愿意在晨光像水一样注满大街的时候,找个安静的角落消磨内心里盛不下的寂寞。我和阿雅会心照不宣地隔远相视一笑。偶尔,我也走过去,坐在她藤椅边的竹凳上,和她说闲话。
阿雅是个长着一张狐狸脸,喜欢穿一身黑衣的俏女子。她的眼,总像怕光一般眯着,很少睁开。又给人一种懒得睁开的假象。但她要是睁开眼了,就立马让人产生一种变了个形象的感觉。她黑眼仁饱满得很,眼皮撑开后,眼眶里就像嵌进去两个不停滚动的黑玻璃珠,它亮晶晶地旋转着,在你脸上滚来滚去。那情形看着,要是不在你眼里碰出点响动,就不会停下来。夏天里,她总是一个裸肩吊带,配一件短黑筒裙的打扮,要不就是一条紧身七分裤。不过,她穿裙子的时候多。冬天里,上身穿个高领毛衫,下身仍在一条紧身羊毛裤外,套个黑呢短裙。老是一身黑,这样,她肚脐上下沿腰裸露出来的皮肤就显得格外白皙。年轻嘛,皮肤也紧实细腻。
她的美发店,比我的饭馆晚开两个月。记得是前一年的春末,我有事回了一趟矿区,在家待了两天,等我回来,李洁告诉我,隔壁美发店换人了,小婷发廊变成阿雅美发店了。我没在意这些。街面上这种店面换手的事多了。就說火磨街吧,它老早是一条挤满磨面作坊的小街,彻夜不停地响着石磨转动的沙沙声和毛驴拉磨的蹄音。现在,整条街连个磨坊的影子都不见了。人们现今也只是对火磨街这个街名奇怪,而没有人去认真追问属于它的过去与历史。这就是岁月和变迁。人都知道,岁月践踏过人的生活之后,谁也不清楚会留下什么。
对于我的漠然,李洁有点怨愤,转过脸去不理我了。她不知道,美发店易手这事,等我到十字街口去擦皮鞋时,便会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条街上资深的鞋匠老吴,是个万事通。这会儿,我们就已面对面坐在了一起。我坐在一张软面折叠靠背椅上,他坐在矮凳上。他仰脸一笑,接住我递过去的一支希尔顿,点燃,深吸一口,低下头,解下鞋带,围好防油护垫,边给鞋上油,边给我聊他探听到的内部消息。他说这个阿雅,是东边下县的女子,原来在劳动路上的一家美发厅做小姐,前段时间,傍上市郊信用社的一个主任,那人出钱,她就在火磨街盘下一家店,挑梁单干了。他像个内行似的说,美发店里有姿色的小姐,都在等这种机会,傍上大款,或是个有来头的人,趁年轻,自己开店挣钱。
现在算下来,我们已经做了一年多的邻居。阿雅也一直是我这饭馆的常客。我这里有客人喝高,或是有了想法,我也会把客人介绍到她的店里去醒酒享受。这是某种灰色的默契。街面上的人,做事都心照不宣,最会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总结了一下自己离开单位一年多的经历,直接的感受是,那种黑是黑,白是白,表面看黑白分明的生活,早已从我内心消失了。而我的另外一个感受是:要想在街面上混下去,你得试着让自己先变成一颗不分清浊的“混蛋”。
其实,我早已堕落了。起初经营饭馆,我的心思还周正。毕竟,我下岗出来混,是想着闯出一片新天地来的。也想试着证明自己,离开单位这棵歪脖树,我仍能活,没准还会混出个样子来。或者——这么说吧,我还年轻,对生活的意义还怀着一股莫名的热情。再说了,接这个饭馆投入不少钱,我也不想让我的钱打了水漂。饭馆开张半年多的光景,生意很顺,每天的利润,刨除各种开销,少说都在三四百元之上。好的时候,还上过千。那时,我懵懵懂懂勾勒过一个美好的前景,三五年之后,我就可以开一家美食城了。饭馆生意好,我的心思就如风吹树枝,飘摇了。火磨街对心思飘摇的人,最有引力。我开始偷偷摸摸地下水嬉戏。但不久,我就厌烦了自己。这样讲,像是我并没完全沦陷,内心还是个懂得羞耻的人。其实我早已是个没有道德感的人了,只不过是在形式上不想让自己太脏。脏得自己也无法忍受。可我心里有难忍的欲望。它像火焰在炙烤我。这时,我就盯上了李洁。像是她也对我有点意思。李洁虽姿色一般,可身材美妙,海拔和弧度又恰到好处,皮肤也出奇地好。尤其是她在你面前低下头做事时,绾起的发髻下,裸露出的一段脖颈,是那么修长圆润,充满性感。不是有句俗话说,肉都是烂在自家锅里吗。没多久,我们之间就放电了,眼神来往间满是火花和默契。这天午饭后,厨师和其他服务员走了,李洁准备走时,我在吧台后抱住了她。随后,我就把她裹进一个雅间,摁在凳子上,搞了。
她当时给我的感觉是,她和她的身体在很无辜地忍受着我。
李洁家在市里。她爸妈在贸易街开着一家门面很大的水产门市,是城里最早醒悟经商的一拨。他们就她一个女儿。李洁不太喜欢学习。但父母还是花钱把她送进本市一所大学,接受了在他们心中认为是完整的受教育过程。大学毕业后,又托关系把李洁送进雪驰公司营销部。那是一家生产羽绒服的著名企业,在本地,很多人打破头都挤不进去。李洁却不喜欢这份工作。没俩月,她就不干回家了。但老待在家里,又让她觉着寂寞咬心。她有一个不冷不热的男友。俩人从小一块长大,既是同学,又是邻居。初中时,他们俩就假模假样地谈恋爱,分分合合,谈到高中;等到了大学,各人又谈过几个异性朋友后,最终还是俩人谁也甩不掉谁,又黏糊在了一起。这时,爱情在他们眼里,早已褪去色彩,也没了坚贞忠诚,只剩下合适凑合。男友家条件更好,在阳光商城开着冀市最大的家具店。他也不想让李洁出来上班。但李洁腻烦闷在家里的日子。她老想着出来,边玩儿,边不断地换着方式活。她给人的印象,是那种自主意识特强的女孩。她去商场站过柜台,卖过首饰、箱包、衣服、鞋、化妆品,但都干的日子不长,多则仨月,少则俩月。有的甚至干不够半月,就跟老板拜拜了。她来我的饭馆,完全是意外。那天,她骑着精致小巧的玉河摩托,没事瞎逛,就逛到了火磨街。经过我的饭馆时,看到门上贴着招工启事,就抱着闹着玩儿的心态进来了。那会儿,我正在吧台后边看书,一本王小波的小说,《红拂夜奔》。正看到李靖脚蹬超长的高跷,甩开长腿通过泥泞不堪的洛阳街头。那一段描写简直精彩至极,我完全被吸引了。李洁进门,轻声喊了一句,谁是老板?我没听见。她就走到吧台前,用车钥匙敲敲吧台,又问一声:谁是老板?我这才回过神来,茫然地抬起头说,我是。我一抬头,就觉着眼前一亮。李洁的前额特别饱满,光洁,圆润。因为离得近,我感觉自己从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到她走出店门,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笼罩在她额头散发的光芒中。那时,我俩一个站在吧台外,一个在内。她简单问过我几句话后,突然说,你要是让我当店长,我就来你的饭馆干。我可能是还没从王小波的书中转回心意来,她这么一说,我就痛快地答应了。结果,她就留下来了。后来我想,我能答应李洁,完全就是被她的额头迷惑了。再说了,在这种小饭馆当所谓的店长,和服务员根本没啥区别。我不知道李洁为什么在乎这点名誉。我见过她的那个男友几次。人瘦高,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像电影里背气的八旗子弟。不过人倒是看着清爽干净。他高兴了,就会在某个夜晚骑一辆豪华版的川崎125到店里来接李洁下班。这种时候,我就会在饭馆关门时,把李洁那辆精巧的玉河摩托,搬进店里。
我也不知道她会在哪一天突然离去。这完全取决于李洁自己。她不再感觉我这里新鲜了,会拔脚就走。李洁自已说,她不是那种会留恋什么的人。虽然,我们搞在一起时,她像是也说过要死要活的既疯癫又痴迷的话。可我知道,那只能当个响听,一句也不能信。信了,就会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这年刚过九月,饭馆的生意就出现了缩减迹象。起初我也没在意。但半个月过去,生意就从树上跌到了地下。我以为就我一家这样,等一圈转下来,就发现整条街上的饭馆,都这样。我开始有点紧张了。好在这时一个朋友,给我弄来一单生意。市供电局的施工队在我的饭店订下三个月的工作餐。午餐每人按20元计,晚餐每人按30元计;但晚餐要有酒,一桌两瓶(价位15元左右一瓶)。每天35人订餐。人多出预定数,按实际人数计收;少于预定数,仍按35人计算。午餐他们有车往工地送,晚餐就在店里。这一单生意看着不小,但算下来实际赚头并不大。可在这样的危急时刻,有单固定生意让你保本,无疑已是救命稻草。三个月眼看到头,经朋友提醒,借着过年的机会,我又塞给管事的人1000块钱,并往家里送了两箱酒,两条烟,一件饮料,一筐苹果。他答应,过完年后,再续订三个月的工作餐。这让我暂时稳住了心神。我暗下想,没准过年后,饭店的生意会好起来呢。
年前李洁就给我说,过完年后,她就不来了。那几天,我们带着就要分别的不舍,天天中午黏在一起。一天中午,我们缠绵过后,李洁说,要分手了,送我个礼物吧。我心生伤感,竟一时语塞,想不起来送她什么好。这时,李洁又说话了,就把你脖子上挂的那个工艺杏核送给我吧。那是个工艺品吗?我不这样认为。但有一样,我必须说明,这个被李洁称为工艺杏核的小挂饰,确实是我自己亲手制作的。之前,李洁問过我,这东西是在哪里买的?我告诉她,哪里也买不来,这是我自己做的。她不信。我就给她讲解了这枚杏核的制作工序。先在一堆杏核里,精心挑选出品相好、颜色正的一枚,进行修边打磨整形,之后,在一端打眼,固定好金属挂环。做完这些,便在杏核上描摹选好的图案,再按图形样式进行浮雕加工。这个过程很慢,要一个星期左右才能完成。一些精微的地方要特别小心,稍不留神,就会前功尽弃。等全部雕刻完了,再做一遍精细加工。然后上色。这上色也很讲究,主要是描出轮廓线,增强装饰效果和质感。最后,要在雕刻完成的杏核上,再刷几遍明漆,做抛光处理。这样,一个杏核挂饰就完成了。我记得,听我讲完这些,李洁再看我的眼神,就多出一些我所期许的内容。她还问过我杏核两面的装饰图案。我告诉她那是蝙蝠和乌。她说知道蝙蝠。问我乌是什么。我告诉她,乌是一种传说中的太阳鸟。随后,我指着刻有蝙蝠图案的一面对她说,这是古代经典的团形“五福寿”装饰图案。我做的时候,进行了一点小小的改动,把中间的“寿”字替换成了“爱”字。听我说罢,李洁把那枚杏核拿在手里,反复欣赏把玩了许久。
我觉得李洁能让我上手,也和喜欢我的这种小才艺有关。
别人家的饭馆都是过完十五才开门。但因为有供电局的订餐,我的饭馆必须初六就得营业。这让我很发愁。好在厨师和另外两个服务员家都在市郊,年前就给他们打过招呼,又谈好加薪的事,初五这天,他们都准时来了。等我从市场采购回来,我在店里见到了李洁。我进门时,她正站在吧台后。那是她经常出现的位置。见到我,她挥挥手说,新年好!然后,粲然一笑。她的脖颈下,蓝色毛衫外悬吊着系在一根红线上的那枚杏核。有那么个瞬间,我像是被感动般呆住,盯着她看了许久。李洁后来对我说,我的眼神,看得她心里软塌塌的。她差点因此爱上我。她还说,我那像冻住的水晶似的眼睛,瞬间亮起的光,让她想起她男友家养的一只猫。有一次,她和男友正在床上疯癫,偶尔扭头,看见在枕边安睡的猫。不知怎的,她就想伸手去抚摸它。她刚伸出手,那只猫,恰巧就在此时像忽然猜到她的心思似的睁开了眼。她的目光和猫的目光,相遇了。那只猫,长着一双水晶般的黄眼珠。短短几秒钟的对视,竟让她恍惚,仿佛经历了一生一世的漫长与沧桑。她的手就那么悬着,停在猫的注视下。而她的男友,此刻正闭着眼,全心全意在她身上做着蒸汽机般的推进运动。少顷,猫又闭上眼,睡了。而她内心却像被莫名注入某种神秘的物质,身体急遽兴奋起来。她觉得有一股力量沿着脊椎向上涌动,她在变轻;她就要无牵无挂地飞起来了。她害怕了。害怕了的她,伸手扳下男友的肩,一口咬住,直到生生把男友的肩胛咬出了血。她说,猫的目光看似超然、神秘、平静,但内里却有唤醒一切的火热和疯狂。那一晚,李洁留在店里没走。她没咬我的肩胛,却把我的后背抓出几道血痕。春节前,李洁男友一家去了云南,他们要过了十五才回来。那也是李洁唯一留在店里陪我度过的一个夜晚。
我又到老吴的鞋摊来擦鞋了。老吴已经吸完一支希尔顿。我再递给他第二支时,他摆摆手说,你这烟,太冲。初夏时节,天不冷不热,正是一年里的好时光。可我心里却在犯愁。供电局的合作结束了,饭馆生意却没起色,没钱赚。我正在琢磨,是否脱手,换个别的营生干。李洁却建议我再坚持一段时间,看看形势。她冲我诡异一笑,你最差也要坚持到八月底。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和男友的婚事,双方家长已定好日子,国庆节结婚。她九月就不来上班了。私下里,我和李洁探讨过这事。我始终搞不清李洁为何会在我的店里待住。还愿意和我搞在一起。有一阵子,我还真真假假萌生过让她嫁给我的冲动。但这念头在心里一起,我就给毙了。有几次,我想把内心的想法告诉李洁,可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我没有勇气。这也不是勇气的问题。我可能是不甘心。总觉得那个在我眼里看着像落魄的八旗子弟的人,配不上李洁。我也不无龌龊地把这种想法在一次事后,很灰地说给了李洁。她开始没吱声。等整理好自己,站稳了,李洁瞥我一眼说,李道,我跟他结婚和现在有关系吗?她说话的语调中散着一股我自找没趣的意味。
老吴的鞋摊没生意。我就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老吴告诉我说,阿雅又傍上一个大款。这人是矿区的一个煤窑老板。他准备给她投资,在市里经营一家大型连锁美容店。地段都选好了,在人民路上,正在装修。这店开张了,阿雅这娘们也就彻底洗白自己,上道了。我明白他说的上道意味着什么。
这个世上真有“道”吗?我一直对此怀疑。但又不得不承认,它暗存着某种让人迷惑也让人生畏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大概就是那个虚无缥缈却又无处不在的命运吧。它暗中左右着人和人的世界。
我想起去年秋天,饭馆生意刚掉坡时的一件事。我记得也是老吴在十字街口的修鞋摊上告诉我说,阿雅傍着的那个信用社主任出事了。也就在老吴透话给我的第二天,阿雅的店,鬼使神差在白天被警察抄了一把。阿雅、店里的小姐和客人都被带到了派出所。下午,阿雅她们交完罚款后,又都放了出来。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事。那天晚间,饭馆没什么生意,厨师服务员收拾完,早早都下班走了。李洁也走了。店里空了,我关掉厅内的顶灯,躲进吧台后的射灯下看书。我习惯在无人的夜晚,让一本书来填满内心空虚的时间。那是一本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它是本盗版书。是一本做得和正版书没多大区别的盗版书。我买了许多这样的盗版书。因此李洁说我读书的品位太差。她从不买盗版书。她还说,她的大学时光都是在图书馆里荒废掉的。她这话倒挺对我的胃口。我告诉她,我在单位几年的工作时间也都浪费在读书上了。她听了之后,也感到好奇。像是突然之间,我们有了心灵契合的共同点。虽然我读的是盗版书,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一起交流王小波。在李洁眼里,王小波就是个天才的变态狂。但她和她的大学同学,特别是女生,都喜欢王小波的书。她的一个南方同学说,读他的文字,有点嚼槟榔的滋味。而李洁要比那位同学说得直接,王小波的书,对于她来说就是精神大麻。偶尔,她还会在我们做事时,借用一下王小波书里的话。比如,她学着王二说:来,我们“敦敦伟大友谊”。那时,李洁在我眼里瞬间就有了陈清扬的形象。至于王小波的书,我对李洁说,我喜欢他文字里那种懒洋洋的邪行气息。
那晚,我正看到王二写交代材料那段,在小说精彩的描述中,我觉察到作家内心有种天才般的坏;那种坏,经过纸页上的文字,进入大脑,就让人兴奋,耽乐;而另一种感觉是,仿佛在王小波的文字里隐藏着无数个邪恶的马达。
店门响了。我抬头看,是阿雅。她身上还是吊带配黑裙的打扮,脚下穿一双厚底红拖鞋。那鞋面,颜色艳得如血。脚指甲上,也像溅上了血斑。她握住一瓶红酒的手,指甲盖上涂的也是这般颜色。我记得她的手指甲盖,几乎每天都在变换颜色。但从未染过这种血红色。她的脸,却一点妆容也没有,还精心洗过。在射灯的光波下,闪着一种迷幻的苍白。一头乌发,随便绾了,簪在脑后。额前垂下一绺,印象中——映衬得整张脸有股春柳飘摇的妩媚感伤。
她进门一点也没客套,直接说,李道,我想和你喝一杯。
我感觉她像是已经喝过酒了。但仔细看,又不像。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晚间,她的店里小姐有生意,她没事,也会过来和我喝一杯。夏天,我们还会在店门前,人手一听啤酒,边喝边聊。我还记得我们熟了,她让我猜谜的事。她给我出了两个谜题。都是猜儿童食品。我一个也没猜出。谜面是:男人的内裤(打一食品);女人的内裤(打一食品)。她看我猜不出,就笑着对我说,给你猜个更简单的。50个女人一同撅着屁股朝天(打一成语)。这个我也猜不出。阿雅说,你是笨啊,还是故意的?我瞥她一眼,眼瞅着街路还是不说话。她抿一口啤酒说,不难为你了,告诉你吧。50个女人撅着屁股朝天是“漏洞百出”。刚才那两个,一个是裹蛋皮(果丹皮),一个是裹洞(果冻)。她把那个“蛋”和“洞”字说得读音很重。说完,就悠晃着白皙瘦长的小腿,不理我了。我开始没吱声。但却忍不住在心里笑了。慢慢地这笑就从心底翻腾了上来,我憋不住,就把一口刚喝进嘴的啤酒给喷了。看我笑得喷酒,阿雅就推一把我说,你这人蔫坏。其实,我是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不就“漏洞百出”吗?可它不能和一个散着荤骚味的谜题联系在一起吧。我们那时在一起喝酒聊天,都不像正式的样子。在路人眼里,我们都是悠闲的小老板,身上糜烂着一股轻松赚钱的腐败味。其实自己是什么货色,我们心里最清楚。在这条街上,大家都是社会这块砧板上的肉。
这会儿,阿雅的架势却有正式邀请我的意味。虽然是在我的饭馆里。
我说喝我店里的酒。阿雅不干。说就喝她手里这瓶红酒。她这酒好,是一个老板送的。那確实是一瓶好酒。我关好店门,把阿雅让进—个雅间。
很快一瓶红酒就喝完了。我又拿来一瓶长城干红。这瓶酒喝到将近一半时,阿雅哭了。
绕过桌子,我坐到了阿雅的身边。
她冲我摆摆手说,李道,你不用安慰我。我马上就好。果然,她再抬起头时,已换了个模样。我很惊讶她的变化之快。之前,我们就聊了很多。聊到火磨街的表面平静之下,那个沉默运行的神秘秩序。聊到当下经营的骞蹙,遇到的坎坷和艰难。慢慢地,话题就转到了个人。阿雅说她是被人看不起的女人。她知道人们背地里怎样称呼她。小姐。妓女。鸡。她不在乎这些。谁他妈在乎,谁就是傻×。她盯着我的脸说,李道,是这个社会最终造就了我这样的人,和很多与我有相同命运的女人。这个社会,也需要我们的资源。她晃晃手里的酒杯说,资源,你懂吗?我们他妈的有资源。我们也就顺应社会需求,靠开发自己的资源,供应混蛋男人,拉动内需。而男人,只需要我们张开嘴,叉开腿。说这话时,她右手支着下巴,左手夹烟,斜端酒杯,眼神邪恶地盯着我看。像是我的脸上,有她想要找到的某种答案。这样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她挪开眼神,瞅瞅酒杯里暗红的汁液,摇一下,再摇一下,那样子像是在感受某种事物在内心的晃动,等摇晃够了,就仰脖喝干。她递过来杯子,我又斟上。她收回手,酒杯轻放在桌面上。这时,她的右手慢慢顺到脑后,拔下簪子。一头浓密的黑发,瞬间像墨汁一般泻到桌面的台布上。她的两根手指夹住簪子,停在脑后,乳白色的簪子像根孤独的鱼骨扎向屋顶。隔着一帘黑发,阿雅说话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那声音有点冷,还夹杂着满是凉意的嘲讽、戏谑、恶毒。这B资源,还他妈的是公共资源。是任人榨取的公共资源。说罢,她一甩头,露出半边脸,用一只眼盯着我。李道,我这话啥意思,你懂的。
我点下头,喝干了杯里的酒。
谁又不是呢?这条街上的饭馆、旅店、门市,哪个不是任人榨取的“资源”,养着一帮爷样的怪物。在街面上混事,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被莫名咬上一口。那种痛,那种无端闷在心里的羞耻、愤怒、怨恨,却无处发泄。最后只能像打掉的牙齿,默默吞咽下肚。社会这个染缸,从不放过篡改一个人生活的机会。而所有这些,最后又都能找到一个合理而荒诞的解释:这一切,是你的命运。
一瓶酒又只剩下杯中的残酒了。
阿雅撩我一眼,把手搭到我的肩上。很软很轻的一只手。那手又微微前移,搁在了我的脖颈上。她的手,又滑又凉。她再向前蹭蹭身子,手指已在轻轻搓捻我的耳朵了。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并不躲避我的目光。她的手指,像涂了油脂般软滑,捻搓得我心里毛茸茸地酥痒。
李道,我想男人了。阿雅说罢,站起身贴过来靠住了我。来,干了这杯酒。你要是不嫌弃阿雅,就和阿雅一起,像两个病人似的相互鼓励一下,好吗?
听罢她的话,我内心忽然感到一种处在人生艰难时刻的迷茫。我后推一下椅子,站起身。我俩不错眼珠地盯着对方。很快,我们就在彼此的眼意中消失了。时空里,只有两只小兽在温暖轻快地相互咬噬、吞咽、磕碰牙齿。等我们各自恢复了彼此眼中的形象,就叮当一下碰杯,喝干了残酒。
阿雅和李洁不一样。跟她做,像是在演。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可那就像是在演。我被动地跟着她的引领,想找一个节奏,却始终无法找到。但在某个瞬间,阿雅会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某种已经习惯了的胆怯、恐惧。她的手,是小心的;嘴唇,是小心的;偶尔瞟过的眼神,也是小心的。那样子,像她在讨好某个神明。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阿雅的眼睛会给我一种像玻璃珠一般旋转滚动的假象。它不是在单单寻求某种隐秘的存在,或是寻找能碰出响动的快感,而是深深地怀着恐惧,在肉体被压榨的欲望中,想觅得一道可让灵魂短暂躲避逃跑的缝隙。也只有感到灵魂抓住了这缝隙中漏过来的光,逃离了肉体,那时,她才感到解脱,肉体的所有行为才是无罪的。那个被她拥有又嫌恶唾弃的所谓“资源”,在她内心,才褪去生命馈赠的深意而变为一种活世的用具、摆设和累赘。
街上走动的人多了起来。那是些我永远都不会记住一个面目也不会有任何记忆的人。但他们却永恒存在,像塑料制品一般填满整个世界的多余空间。我起身离开老吴的修鞋摊,转身往回走。远远地,远远地看到阿雅仍旧坐在店前的藤椅上,目光懒懒地瞄着街口和路上走过的行人;有一瞬,她的目光像是一瞟似的射过我。很快,那眼光就又散了,落回到街路上。
阿雅的店换人了。这条路上已有两家饭馆干不下去易手了。阿雅的店,以很低的价钱盘给之前一个跟着她干的小姐。店招没换,还是那块阿雅美发店的招牌。这事发生在七月。那个月有一件大事发生,香港回归了。电视里都是这事的热播报道。大街上的电子屏也像雨云一般翻滚着同一内容的文字。我却兴奋不起来。也没感觉到这件事对我的生活有什么影响。我正在为生意发愁。饭馆已经在亏损,多干一个月就亏一个月的房租。但我和李洁有个沉默的约定。我咬牙也要干到八月底。谁也没约束我必须这样做。但我得这样做。这不需要理由,似乎也不需要解释。除去老吴告诉我的消息,阿雅并没和我谈起过要转店的事。她的新店取名“莎的记忆”,在人民路上。是一家正规的美容店,不仅规模大,还上档次。人民路距火磨街步行也就不到20分钟的路程。但这个距离就是两个世界。在那里,没人会知道阿雅的过去。她在一个新地方,也不需要过去。我还听说,她已不叫阿雅了。她有了一个新名字。但在我心里只有一个阿雅的形象。不是那晚的那个。是另一个。记得在六月中旬,也是一个夜晚,我在阿雅的店里干洗头。阿雅亲自上手。这时的阿雅,已剪掉长发,换了形象。在快收拾完我的时候,阿雅的脸贴在我的耳边说,李道,一会儿我过去,我想喝一杯。她稍稍停顿,又说,也想再和你相互鼓励一下。其实我已经懂了。阿雅是在和我告别。她正在面临一次新生。那是她想要的人生吗?我在想。但起码可以肯定的是,她暂时摆脱了当下的身份。那个被“资源”的藤蔓像魔鬼一般缠身的东西。这很重要。我也相信,就是在那一晚,我们彼此的身体欢愉,已经超越肉欲,交换了一种叫做信任的东西。虽然它是那么不值得一提。
有一年,我去市里办事,专门在人民路有过一次短暂的停顿。这时,我像一只倦飛的鸟,早已回到单位的笼子里。我得说,我的人生虽没发达,但也没混得很惨;大致上像个庸人,淹没在巨肥的庸人圈里,过着庸人的生活。街路对面,那个被我记忆过的美容店:莎的记忆,还在。就是至今,它也还在那里。它像是不曾变动过。这座城市的许多高端人士,还有越发多起来的各类明星和阔太太们,都是这家店的VIP。听说,市里已有三家同等规模的连锁店。而这家店的女老板,早已是个传奇人物。她已捐资在冀市西部山区建起两座希望小学,还是冀市商会理事、市政协委员。隔着六十米宽的人民路,我在路的南边,向着路北边的美容店遥望。脚下就是一道斑马线。这会儿也是绿灯。只要我迈开脚步,就可以没有障碍地走过去。但我还是留在了边界这边。
我在想,走过这道斑马线,去干吗?我找不到让自己移动脚步的理由。
那一年的八月,有个日子像是永远也翻不过去。我说过,到了九月,李洁就不再到店里来上班了。我们都在等这一天。那时,在我内心有种一切都在苦熬的枯涩感。这种感觉并不是来自店里日渐清淡的生意。它像某种原本就存在于空气中的高危粒子,只是在人感到呼吸困难时,才觉察出一种深藏在呼吸内的摩擦和压迫。每到中午,我和李洁都有种迫不及待的末日般的恐惧。
还差一天,就到那个解约的日子了。傍晚,天下起了雨。很大的雨。厨师、服务员还有李洁,都被困在店里不能走。我们就站在店门外的雨棚下,看雨。玻璃钢瓦的棚顶上,一派另一个世界的嘈杂与喧哗。八点半时,雨停了。就在雨停的前一秒钟,我们还在以为这雨会没有尽头地下个不停。但雨骤然停了。一阵惊呼后,厨师和服务员都走了。李洁是最后一个走的。她跨上摩托车座,打着火时,扭头看了我一眼。她裹在红色雨披中的脸,被灯映亮,闪烁出一种异样的美奂。随即,摩托启动,轻轻滑入眼前雨后的街路上。天上还有零星雨滴落下。我站在雨棚下的灯光中,眼盯着她远去。她的玉河摩托橘红色刹车尾灯,在十字街口转弯处,亮起。车子停住了。那样子像是她在迟疑,或是在迟疑中做某个艰难的决定。有一刻,我以为她会调转方向回来。但没有。刹车灯熄灭,她转弯向北,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我記得李洁在摩托车即将启动的瞬间,对我说,李道,明天我有事告诉你。
那时,她的眼里浪花似的泛起一道柔亮的蓝光。
我清楚记得老吴慌张着跑到我面前的样子。那是早晨。我刚刚收拾清自己,点燃一支烟,站到饭店外的台阶上,等着一天的开始。老吴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了。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见过江湖世面、处事不惊的人。但那一刻,他整个人像是被恐惧改变了模样。他快步跨上饭店门前的台阶,一把抄住我的手说,你的人,在和平路口出事了。他没喊我老板。以往,他都是先把老板喊出口,才说话的。我愣住了。他慌忙又说,李洁。李洁的摩托在和平路口被撞了。
我的头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等我的意识重又回来,我像瞬间醒过来一般疯狂蹿下台阶,向西跑去。只跨出一步,我就意识到方向错了。便折转身,向东而去。
我在十字路口转弯,向北飞奔。
很快,我就看见了那个路口。我已经来到了那里。
路口已经恢复了正常的交通秩序。路边停着一辆警车,两个警察在勘查现场。来往经过的行人和车辆,看一眼事故现场,又匆忙离去。没有人停下来。在路口右侧的便道下,横着李洁的玉河摩托。她人已被送走了。我看到地下散落着几块绿色的塑料碎片。其中有一块是橘色的。而撞上李洁的那辆三菱越野车,已冲上便道,撞在一棵大槐树上。
我赶到医院时,李洁已经停止了呼吸。我说明了身份,被领进急救室边的一间空房子里。曾经的那个人,这会儿只是一张白被单下的隆起物。我想看看白被单下的人。但被医生拒绝了。我在医用轮车前,默立着。忽然,在我一侧的李洁的一只手,垂了下来。我看到一只攥紧了的手,和手指外残留的一截红线绳。我把那只手托起,放在了我的掌心中。我感到掌心里有物体下落。李洁的手舒展开了。我正在惊愕。那枚杏核已然握在了我的手心里。
它竟然是热的。
我又站在了李洁出事的路口。每年八月的最后一天,我都会准时出现在这里。这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无声纪念。那个被诅咒的时刻,让一个生命从鲜活的尘世快速坠入永恒的黑暗之中。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想李洁最后说给我的那句话。她说,李道,明天我有事告诉你。她想告诉我什么呢?我还想,那晚,她的摩托车在十字路口迟疑停留的刹那。她已经停下来了。但又走了。那时,在她看来,一切都是能等到明天的。
而明天,在人们心里才是这个世界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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