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
英国学者理查兹曾做过一个测验,让学生区别好诗和坏诗。由于一般人对名诗人往往盲目崇拜,所以理查兹在测验时,特意隐去了作者的姓名。结果不少人把好诗当作了坏诗,把坏诗当作了好诗。
那么,怎样判断一首诗的好坏呢?这就需要认清什么才是一首诗的重要质素。
以中国诗歌为例,我认为中国诗歌最重要的质素,就是那份让人兴发感动的力量。《毛诗序》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首先我们内心要有一种感发,然后用语言把它表达出来,这是诗歌孕育的开始,也是好诗的第一质素。
杜甫《曲江》里写道:“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杜甫看到一片花飞,就感到春光不完整了,等到狂风把万点繁红都吹落,当然更使人忧伤。这是他看到花飞花落引起的感动。
杜甫还写过一句诗:“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那藏于花丛深处的蝴蝶,他看到了;那蜻蜓点水的姿态,他也看到了。这是大自然的景物给他的感动。
不过,大自然的景物是大家所共見的,你只是将它写下来,不见得是好诗。只有同时将心中感动的情意也传达出来,才是好诗。
我们也来做做理查兹的测试。先看这句诗:“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再来看另一句“群鸡正乱叫”。也许不少人会认为前一句是好诗。你看,一条鱼跳出来横过像白绸一样的水面,如同一根玉尺抛在白绸子上;黄莺穿过像丝线一样的柳条,就像金梭在丝线中穿织:写得多么形象。而“群鸡正乱叫”,大家一定说不好。
但评价诗的好坏,是不以外表是否美丽为标准的。诗歌所要传达的是一种兴发感动的作用。前者是晚唐一位诗人的诗句,外表很美,但只有文字和技巧,写的只是眼睛所看到的一个形象,没有内心的感动。“群鸡正乱叫”是杜甫的句子,是他经历了“安史之乱”,经历了不知家人生死存亡的长期隔绝和分离后写成的。它不美丽,却是一份深厚的亲切热烈的感情。
一首诗就是一个完整的生命,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都要在这生命中有某一种作用。不是你选择几个漂亮的字就成了好诗,是要看你选择的字对于传达你的感动是否适当。也就是说,写诗不是要找美的字,而是要找合适的字。
杜甫在诗中用了许多丑字,他说“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又说“亲故伤老丑”,然而这是好诗,因为他经历的是那样一种艰苦的生活,只有这些朴拙的字才能恰当地表现那种生活。
所以,诗的好坏,第一要看有无感发的生命,第二要看能否适当地传达情感。感发的生命人们常会有,然而它却有深浅、厚薄、大小等种种不同,每种感情都是不一样的。
晏几道的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情景未尝不美,但将晏几道的词与杜甫的诗一比较,就会发现,晏几道的词确实非常清丽,非常美好,但他那感发的生命,却缺少杜甫的那份深厚、博大的力量。
(选自2019年第5期《视野》,本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