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德 新
现代汉语中“用不着”形式上是“V不C”,但是语义上却不能理解成“不能用着”,比如“用不着担心”不能说成“不能用着担心”。可见,“用不着”跟一般的述补结构并不相同。其实学界对“用不着”早有关注,比如范继淹(1983)将“用不着”看成是“判断”谓语;(1)范继淹:《“判断”双谓句》,《语法研究和探索》(一),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20页。刘月华(1980)认为“用不着”是熟语性的,将其看成是词汇性的可能补语。(2)刘月华:《可能补语用法的研究》,《中国语文》1980年第4期,第585页。吴德新(2017)讨论“用不着”的句法语义组合特点和主观化问题时,认为“用不着”是情态动词,有进一步虚化为话语成分的倾向。(3)吴德新:《情态动词“用不着”的意义和组合特点》,《汉语学习》2017年第1期,第47页;吴德新:《“用不着”的语法化及其主观化》,《宁夏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第12页。
可见,目前学界对“用不着”同一性的认识仍有争议,虽然有人对“用不着”的句法结构性质和语义内容有过讨论,但是还没有人专门从情态语义视角对“用不着”的话语情态功能作出全面梳理和细致研究。本文的研究目的就是从情态视角重新审视并全面探讨作为情态表达成分的“用不着”,讨论“用不着”的情态意义、句法表现、语用特征及其相互关联,最终总结归纳出其话语功能意义的形成机制。本文的研究会进一步厘清人们对话语成分“用不着”句法语义功能及其语用属性的认识。
本文主要讨论以下三个问题:一是讨论话语成分“用不着”的语义变体及其情态意义;二是探讨“用不着”的话语情态功能;三是探究“用不着”情态语义功能的形成机制。
现代汉语的“V不C”是述补结构“VC”的否定形式,虽然以该结构为框架所构成的各个“V不C”实例看似具有同一性,但是它们的句法语义性质却不尽相同,比如“看不见”和“怪不得”都具有“V不C”的形式特征,但是二者性质截然不同,前者有基础形式“看见”,也有肯定形式“看得见”;而后者却没有基础形式“怪得”,也没有肯定形式“怪得得”。
现代汉语中“用不着”也具有跟上述“怪不得”“说不定”等相似的属性特征,虽然“用不着”有基础形式和肯定形式,但是其意义已经明显跟“用不上”“用不到”不完全相同。考察发现,“用不着”的语义明显有虚化迹象,是一个具有特殊情态语义功能的话语成分,在话语中它至少可以表达三种情态意义,分别对应三个不同的语义变体。例如:
(1)天是越来越暖和了,脱了棉的,几乎用不着夹衣,就可以穿单裤单褂了。
(2)李白玲拧我一把,笑着说:“你瞧不惯我们这儿的人,也用不着这么愚弄人家。”
(3)我不认识什么晚报之流的小报记者,用不着,遇到受气事我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方法。
上述例句,例(1)中“用不着”的意义相对实在,是说话人对述补结构“用得着”本身动作可能性的否定判断,表示某物“派不上用场;用不上”。但是该意义也带有说话人的主观评价色彩,因为话语中对动作“用”发生可能性的判断本身是说话人的主观“看法”,此时在句法上“用不着”可以与“用不上”“用不到”替换,相当于“不需要”。该用法可以看成“用不着”是意义实在的语义变体。
例(2)中“用不着”的意义变得很虚,其语义是表达“事实或情理上没有必要做某事”,该意义明显带有甚至是凸显说话人的主观性或者主观视点,语义侧重点是说话人从事理上对动作或者事件发生可能性所作出的主观评价。在例(2)的语境里,瞧不惯某人与是否愚弄某人的关联完全由说话人主观操控,因此在话语中“用不着”凸显的是人际功能,此时“用不着”已经不能再简单地理解成“用不上”,其意义相当于否定“别”“甭”“不要”,也不能用“用不上”“用不到”替换。该用法可以看成是“用不着”意义较虚的语义变体。
例(3)中“用不着”与例(1)、例(2)都不同,虽然例(3)中“用不着”也可理解成说话人没有必要做某事,也具有人际功能,表达说话人不以为然的语气,但是例(3)中“用不着”的语篇衔接功能得到了凸显,特别是它在语境中已经独立使用,前后都有停顿,因此起到连接上下文的贯通作用。该用法的“用不着”更像是有语篇功能的插入语,其实已经演化成一个具有特殊语义功能的话语成分,意义相当于“没有必要”。该用法的“用不着”是意义最虚的语义变体。
综上讨论,例(1)-例(3)中“用不着”形式上都是“V不C”,意义上也都可以表达说话人对事件发生可能性和必要性作出判断,但上述分析已表明三个例句中的“用不着”语义性质并不完全相同,分别对应着由实到虚的三个语义变体。这三个语义变体之间在句法语义功能及语用属性上有密切联系,同时也有本质不同。以下分别对“用不着”不同变体之间的话语情态功能展开讨论。
话语情态是功能语义学的重要表达范畴之一,一般认为情态可以分为动力情态(dynamic modality)、道义情态(deontic modality)和认识情态(epistemic modality)。“用不着”在现代汉语里的话语情态意义跟上述三个情态语义功能直接相关。
当“用不着”作为述补结构使用时,它表示实在的结构意义,这也就是上文讨论的“用不着”的第一个语义变体。此时述补结构“用不着”里“用”的意义是“使用、利用”,补语“着”的意义是“到手或达到目的”。(4)孟琮等:《汉语动词用法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2页。此时“用不着”表达动力情态义,表示“派不上用场”,该用法可以记作“用不着1”。
1.“用不着1”充当谓语。句法上它必须带宾语,而且宾语必须是体词性的,补语“着”可以替换成“上”。语义上作为“用不着”宾语的体词性受事成分是其必有成分。例如:
(4)英雄出世这一天,正是新落花生下市的时节,除了深夜还用不着棉衣。
(5)摇奖时中了头彩,一台双开门电冰箱。我一个人生活也用不着,转手卖给了别人。
(6)李渊给个官太太当秘书,这差事用不着多少文化,不过他倒是能读会写,跑街,记账,样样行。
例(4)中“用不着”的宾语是具体名词“棉衣”,句子的意思是“棉衣”派不上用场。例(5)中“用不着”表面上没带宾语,其实省略了宾语,因为在语境中可以追踪,也就是说受事成分“电冰箱”在上文出现过,宾语用零形回指形式。例(6)中“用不着”的宾语是名词性成分“多少文化”,句子的意思是“这差事”有太多的文化(水平)也派不上用场。例(4)和例(6)中“用不着”都带宾语,但例(4)可以变换为受事主语句,如“棉衣就用不着了”,而例(6)不能变成“这差事(多少)文化用不着”。
另外,“用不着1”是由动词“用”参与构成的述补结构,由于“用”的基本义是“使用、利用”,所以宾语除了具体名词和抽象名词外,也可以是时间成分。例如:
(7)您怎么去的,骑自行车去的,这我们倒信,你不论是开车,坐车,还是飞机,哪个也用不着一个来月的工夫啊。
(8)要是有空,你就去看看,有没有要修补的地方,找人修修补补,估计用不着多久,我们就要搬过去了!
2.“用不着1”充当定语。此时也是“派不上用场”的意思。证据有二:一是它能与时间副词、程度副词共现,副词状语是限制动词“用”的,表示动作的时间或程度;二是为了保证定中关系,定语标记“的”一定要出现,因为语义结构关系上“用不着”与中心语名词之间是动作和受事的关系。例如:
(9)好在我爷爷这么些年没少抓挠皇上一时用不着的东西,衣食是不愁,置了房置了地娶了我奶奶意思意思。
(10)(恨恶地)我要杀了你,你父亲虽坏,看着还顺眼。你真是世界上最用不着,最没有劲的东西。
(11)他们要做的不过是借我一些用不着的银子罢了!另外,我也不会白用他们的银子,如果我能够平安归来……
3.“用不着1”的句法语义共性。一是句法上可以跟“用不上”相互替换。二是意义上都是“派不上用场”的意思。三是其宾语或者定语中心语的名词性成分语义上都具有可以利用的性质,都是表示物资、材料、器具、生活用品,或者表示思想、文化、时间、时机、机会等的名词。四是“用不着”都带有说话人的价值判断倾向,有时“用不着”与语气副词“也”“还”、程度副词“最”等共现,比如例(1)、例(2)、例(4)、例(5)、例(7)、例(9)、例(10),有时“用不着”的宾语含有表示程度量的“多”“多少”,比如例(6)、例(8)。
值得注意的是,“用不着”的宾语不限于名词性成分,有时谓词性成分也可以。例如:
(12)我们用不着你的安慰,我们生成一付穷骨头,用不着你半夜的时候到这里来安慰我们。
例(12)中前一个“用不着”可以理解成“派不上用场”;后一个却不能。前一个“用不着”的宾语“你的安慰”是指称性的,而后一个“用不着”的宾语是陈述性的。后一个“用不着”的意义已经有了虚化的迹象。在话语交际中说出一个话语就是在传递一个信息,完整的信息内容有助于准确表达说话人的交际意图,例(12)中显然后一个“用不着”的宾语语义更完整,因为它表述的是一个完整的事件。
有时“用不着”的宾语是名词还是谓词,其本身就是两可的。例如:
(13)用不着废话,我输了还不是一样拿出钱?
例(13)中的“废话”既可以看成是名词,也可以看成是动词。比如《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废话”有名词和动词两个义项:名词,没有用的话;动词,说废话。(5)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79页。例(13)中“用不着”理解成“不需要”“不必”均可,如果“废话”是名词,“用不着”是“不需要”的意思;如果“废话”是动词,“用不着”是“不必”的意思,表示劝阻或禁止。
从“不需要”到“没必要”反映了“用不着”语义的引申过程,前者是针对客观事物(包括人)而言的,后者是针对命题事件而言的,表达说话人对命题事件的主观态度。
当“用不着”只能充当谓语,宾语只能是谓词性成分时,其语义变得更加虚化,这也就是上文讨论的“用不着”的第二个语义变体。此时“用不着”整体表达一种纯粹的道义情态义,表示“事实或情理上不必如此”,该用法可以记作“用不着2”。
“用不着2”用来表达说话人对一个命题事件的主观评价或者主观态度,其意义相当于“不必、不该”。话语中一个事件的实现,要通过话语参与者的物理或心理上的实际行动,因此,“用不着”的谓词性宾语包括动词性成分或形容词性成分,也可以是主谓结构。
1.“用不着2”的宾语是动词性成分。主要包括动宾结构、心理动词,有时宾语是“动词+什么+名词”或者“这么+动词”等。例如:
(14)你拿去使!我一个退休的人,用不着穿西服了。
(15)以后的事就随它的便吧,用不着发愁,也用不着考虑什么。
(16)他们只淡淡地看那么一眼,没有任何别的表示,仿佛他们已绝了望,用不着再动什么感情。
(17)“你精得都能安上缝纫机上砸线了。”“我的确不太聪明,你用不着这么夸我。”
例(14)中“用不着”的宾语“穿西服”是说话人根据客观事实作出表态,因此“用不着”的意义相当于“不必”。例(15)中“用不着”的宾语是“发愁”“考虑”,是说话人就客观情况作出的表态,即“冒险”已经成为事实,说话人认为因为“冒险”而发愁忧虑没有必要。这样的心理动词还有“注意”“害怕””“忧虑”“伤心”“小心”等。例(16)、例(17)中“用不着”的宾语中有代词“什么”和“这么”。
2.“用不着2”的宾语是形容词性成分。形容词性宾语都是表示人的道德品行或感情态度的,有时形容词可以受程度副词或者程度代词“太”“这么”等修饰。例如:
(18)你对我怎么看,我能猜出八九不离十,你也用不着虚伪。咱们都挺大的人了,见过的不比谁少,没关系。
(19)已经有人给希拉里规划好了,说希拉里也用不着太伤心了,可以从头再来吗。
(20)那之前我也会觉得是不是太过分了,就是我们用不着这么紧张,也信任一下国产品牌。
例(18)-例(20)中“用不着”的宾语是表示品行、感情、态度的形容词性成分,而且是消极意义的,而积极意义的形容词如“诚实”“乐观”等则不能充当“用不着”的宾语。
3.“用不着2”的宾语也可以是主谓结构。例如:
(21)简佳又点了点头,这后一点,根本就用不着小西嘱咐。简佳对美食的渴望,比一般人更甚。
(22)只要致庸和陆家小姐结了亲,致庸就是他的女婿,那时候就用不着我们去找他借银子了,他自己的女儿就会回头去找他借银子!
例(21)、例(22)中“用不着”带主谓结构的宾语时,前面要出现表达说话人主观态度的情态状语,比如语气副词“根本”“就”,表达说话人对发生事件的看法。这样的语气副词还有“根本、压根儿、绝对、完全、其实、本来、也、就、也就、可”等。
4.“用不着2”嵌套在“是……的”结构里。赵元任(1979)认为,“是……的”句中“的”的作用在于指出意思里的重点。(6)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53页。句子意思里的重点其实也就是说话人针对句子的话题内容所要突出的信息焦点,“的”的作用与“用不着”表达说话人对事件发生必要性的主观看法相一致。例如:
(23)有些事是用不着说出来的。
(24)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也不屑于细看。殉国是用不着选择地点的。
5.“用不着2”的句法语义共性。一是说话人不仅描述了事件的发生或状态的出现,同时也表明对事件的态度,事件没有必要发生;二是“用不着”句与其前后分句总是存在因果关系,而且“用不着”句一定处在结果分句里,形成前因后果或前果后因的因果关系。
当“用不着”脱离谓词性宾语,在话语里独立使用或者构成独立性质的结构成分时,它主要彰显的是语篇功能,而人际功能退居其次,这也就是上文讨论的“用不着”的第三个语义变体。此时“用不着”用来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态度,不再凸显对命题事件发生的必要性的“评价”,其话语连接功能是主要功能,它变成一个话语成分,主要表达说话人的认识情态意义,该用法可以记作“用不着3”。
“用不着”语篇中意义变得更加虚化,不再凸显“不必、不该”的意义,其对听话人理解话语意义的语义贡献度十分有限。在语篇中“用不着3”主要出现在以下两种场合:一是“用不着”单独成句,用来关联上下文;二是构成具有独立性质的“用不着说”。
1.“用不着3”独立使用。在语篇里有时“用不着”可以独立使用,它不再与前后成分发生句法关系,所在语篇可以有言者主语,比如“我觉得”“我认为”“依我看”等。例如:
(25)他们装枪子,瞄准儿,装他妈的王八羔子,气派大远了去啦。其实,用不着,我不怕,你可有什么主意呢?
例(25)中“用不着”不与前后成分构成句法关系,“用不着”去掉也不影响句子命题的真值。“用不着”的人际功能不再凸显,但是其语篇功能确实是不能忽视的,如果例(25)没有话语连接成分“其实”“我不怕”,那么“用不着”是不能删除的。可见,这里的“用不着”意义变得很虚,不再表达“不该、不必”的意义,只是表达一种不以为然的态度,句子里可以有言者主语,有语篇连接功能。
2.“用不着3”与言说动词“说”构成“用不着说”。在语篇里“用不着说”主要有两种用法:一是话语内容确实与言说的动作“说”有关;二是话语内容与言说内容无关,只是表达说话人的一种主观论断。前一种情况的“用不着说”是临时组合的动宾结构,“说”表实在意义的言说,可以受副词修饰,也可带主语。例如:
(26)拿五块钱来!话,用不着说;我准知道你要说什么,何必脱了裤子放屁,费两道手呢?
例(26)中的“用不着”与“说”结合得并不十分紧密,在“用不着”和“说”之间可以插入其他成分,如插入主语“我”或状语“细”(“我用不着细说”)。
然而,后一种情况的“用不着说”则是真正意义上的“用不着”,因为它已经变成一个凝固性的结构,言说动词“说”已无实在的词汇意义,不能受副词修饰,也不能带主语。如果说单用的“用不着”言者主语的身份还不明显,那么“用不着说”则明确显示其在语篇里的言者主语身份。例如:
(27)a.她简直不认识她自己,用不着说,她更不认识社会了。
b.她简直不认识她自己,依我看吧/我觉着吧,她更不认识社会了。
(28)a.事情成了之后,用不着说,我的发展也就是你的发展。
b.事情成了之后,我跟你说/我保证,我的发展也就是你的发展。
以上例句中“用不着说”其实就是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推断,在语篇中起到了使前后句子语义连贯的作用,整个“用不着说”结构里的成分“用不着”和“说”的意义均变得模糊甚至是不重要的,“用不着”也不再凸显“不该、不必”的意义,“说”也不再凸显言说义,整个结构删除后句子的意思基本不变。但是“用不着说”的言者主语身份是确实存在的,如例(27)、例(28)所示,其在语篇里具有话语连接功能,比如例(27)中“用不着说”前后分句有递进的语义关系,例(28)中分句间有承接(顺承)的语义关系。
以上分别讨论了现代汉语中三种情态功能的“用不着”,这三种情态意义恰好分别对应情态语义表达的动力情态、道义情态和认识情态。可见,情态语义范畴虽然源自西方语言学,但是在汉语中也确实具有相当的解释力,本文对情态成分“用不着”的研究就证实了这一点。至此,我们可以将现代汉语中的情态成分“用不着”的句法、语义、语用属性特征总结如表1所示:
表1 话语情态成分“用不着”的属性特征
“用不着”由述补结构“用不着1”衍化成只能带谓词性宾语的情态成分“用不着2”,在现代汉语中已经完成了词汇化,由于“用不着2”的意义和用法已经凝固化,因此范继淹(1983)将其看成“判断”谓词,(7)范继淹:《“判断”双谓句》,《语法研究和探索》(一),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20页。刘月华(1980)将其看成熟语性的结构。(8)刘月华:《可能补语用法的研究》,《中国语文》1980年第4期,第585页。笔者认为,“用不着2”是表示必要性的情态表达成分(情态动词)。(9)吴德新:《“用不着”的语法化及其主观化》,《宁夏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第15页。“不必、不该”等意义都是其情态意义的具体表现。而“用不着3”则不再凸显“不必、不该”的意义,主要表达说话人不以为然的语气,凸显说话人对命题事件的主观评价态度,有语篇衔接功能,因此,可以说“用不着”又有向话语标记成分演化的倾向。
其实,动力情态、道义情态、认识情态之间虽有区别,但是它们之间也存在一致性,它们都是表达说话人对事件发生可能性大小的判断,只不过它们各自的侧重点不同:动力情态基于主体能力的大小,道义情态侧重外部强制力量的强弱,认识情态侧重说话人对事件发生可能性的操控力大小。也正是基于此,现代汉语话语中的“用不着”在表达情态意义时既有区别又有联系,成为情态表达系统里一个较为特殊的话语成分。
“用不着”话语情态意义的最终形成,跟其构成成分本身的意义有关,因为述补结构“V不C”本身就可以表达说话人的某种判断,而“判断”就是一种情态表达。笔者考察发现,“用不着”话语情态意义的形成跟话语里动作发生的时间、主语人称的变化以及因果关系的语境等也密切相关。
“用不着”句的宾语是谓词性成分时动词都是叙实性的,表明说话人所论及的事件已经发生。所谓叙实性,是指“说话人预设这个小句表达的命题为真”。(10)[英]戴维·克里斯特尔:《现代语言学词典》,沈家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38页。因此,“用不着”所支配的主谓句都含有一个预设,即预设某件事已经发生了。例如:
(29)王利发:二爷,您说的对,太对了!可是,这点小事用不着您分心,您派管事的来一趟,我跟他商量,该长多少租钱,我一定照办。
(30)我们用不着水晶花同志给做翻译了。大家的语言不同,心可是一样。
例(29)中“二爷”对这件事已经有所考虑和关注,也就是已经“分心了”,说话人认为这样的分心没有必要;例(30)中提供的信息是“水晶花同志做我们的翻译”,这个事件已经是事实。这与述补结构“用不着”中补语“着”表示“到手或达到目的”的意义有关,表示“到手或达到目的”的意义事件是已经发生的,如果没有发生就谈不上达到目的与否。
“用不着”主语人称的不同,也会影响对其意义的理解。具体来说,如果“用不着”的主语是第一人称,说话人的态度坚决,表直接拒绝,相当于“不需要”。例如:
(31)我用不着谁的怜悯。再说,怜悯也不是爱情。
(32)有眼无珠吗?有珠无神吗?不用伺候我,我用不着谁来伺候!
(33)这和自尊自卑两码事,我用不着你来做大媒,管好你自个吧。
例(31)-例(33)的主语都是第一人称,句法主语和言者主语重合,表达的语气直截了当。比如例(33)中夏顺开来慧芳家给她介绍对象,刘慧芳表明自己的态度,不需要夏顺开“做大媒”,因此,“用不着”的主语“我”就是刘慧芳自己,这里句法主语和言者主语重合了。
“用不着”主语是第二人称,表达客观上没有必要,相当于“不必、没必要”。例如:
(34)你也用不着管他叫什么傅局长,他现在早就不当局长了,你呀就管他叫老傅就可以了。
(35)要不就是怕我反抗先把我灌醉了?你用不着这样。对你我已经好几年壮志未酬了。说吧,在哪儿拜天地?
例(34)、例(35)中主语都是第二人称,句法主语有的是人称代词“你”,但是它们的言者主语却是说话人,比如我们可以在“用不着”句子前面添加“我觉得”“我认为”“我想”等。有时“用不着”主语人称无法认定或者不必要说出来。例如:
(36)我怎么觉得用不着这么说人家赵本山哪,赵本山,他满足的,是这种强大传媒的要求。
由于在话语里“用不着”句是说话人对一个已经发生事件发表看法,这个已然事件所呈现的是一个结果状态。因此,在语境里“用不着”与事件的因果关系密切相关。
1.“用不着”用于因果复句。“用不着”经常用于因果复句的结果分句中,表示由于某种原因或条件得出不必做某事的结论。原因的小句有连词“由于”“因为”等出现,从句法位置看,有两种情况:一是“用不着”用于后一小句,二是“用不着”用于前一小句。例如:
(37)因为就印欧语来说,不同词类的词有形式上的标志,词类的界限本来就是很明显的,用不着凭借词义去给词分类。
(38)鼻眼扯动了一大阵,他忽然地下了床。他用不着穿袜子什么的,因为都穿着呢;他的睡衣也就是“醒衣”。
“用不着”不论处在前因后果还是前果后因的复句中,它必然属于结果分句,原因在于“用不着”本身词义的限制,孟琮等(1999)认为,补语“着”有到手或达到目的的意义。因此,“用不着”自然可以表达一种动作或事件的结果,也就是达到目的。(11)孟琮等:《汉语动词用法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2页。
2.“用不着”用于推论结果复句。“用不着”还可以出现在推论结果关系的结果分句里。主要有两种情况:一是用于假设关系的语境里,二是出现在让步关系的复句里。例如:
(39)她可以离开那个家伙,自己挣钱吃饭。要那样,她压根儿也就用不着嫁给他了。
(40)就算你瞧不惯我们这儿的人,也用不着这么愚弄人家。
马真(1997)指出,假设复句表示假设和结论的关系。从句提出一种假设,主句说出这种假设所推出的结论。(12)马真:《简明实用汉语语法教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22页。例(39)表明事实已经发生了,在推论因果关系中“用不着”表示必要性,说话人的态度是明确的,如果有某个条件事件的发生就可以避免。例(40)中的“用不着”表示情理上或事实上不应如此,是说话人对已经发生事件的看法,可在前一分句添加“就算”。可见,在让步转折复句中,“用不着”句仍然是表达“结果”的已然事件。因此,“用不着”情态意义的形成既受到动作发生时间的制约,也受到主语人称和因果关系语境的影响。
综上所述,本文对现代汉语“用不着”的话语情态功能进行了全面考察。笔者认为,“用不着”不仅仅是一个表达说话人否定命题事件的否定成分,在话语中它还是具有情态功能的。由于不同条件下“用不着”句法语义环境不同,因此在共时层面话语成分“用不着”其实有三个语义变体:“用不着1”、“用不着2”和“用不着3”,这三个语义变体分别对应着三种话语情态功能:动力情态功能、道义情态功能和认识情态功能。本文分析了“用不着”这三个语义功能变体之间在句法、语义和语用特征之间的区别和联系,并讨论了其形成过程;还着重探究了“用不着”情态意义的形成机制,笔者认为“用不着”话语情态功能的形成,不仅跟“用不着”这个述补结构本身的构成成分的性质有关,还跟动作发生时间、主语人称以及其因果关系的语境限制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