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琴
一
枪声就是这时候响起的。
这原本是一个平常的秋日。秋阳干燥,吹得山茅草寸寸发黄直至干枯;竹林的落叶在地面铺了一层软垫,脚踩上去没有印痕;周边环绕的苍松翠柏,颜色也开始变深、变老,郁结成墨绿。
如果没有枪声,这将是个宁静的傍午。是的,我说枪声。因为我确实听到了远处的枪声。一声、二声……并不密集,所以我可以断定它不是一两只二踢脚鞭炮之类。它的声音远比二踢脚响,比二踢脚憋闷、沉重。
我没理会,感觉那声音不太真实,离我遥远,让我恍惚,有种辨不清虚实的样子。枪声之后,我的四周开始慢慢变样——
阳光隐去,天空昏黄,周遭混沌。
突然,一个人头从不远处的深茅草中冒出来,接着越来越大,直至成为一个人。那人朝我这边踉跄着奔过来,身子倾斜着,右手捂住左肩,边跑边回头后看。
等那人跑到我近前,才看清他的左肩胛受了重伤,鲜血已经浸染了他半边身子。血顺着衣襟不断往下滴落。我惊恐不已,恍然感觉这是一个地下党人,身后有人在追捕他。我急忙抢上一步,伸手去搀扶他。他身子一斜,喝道:“别碰我!”
我讪讪缩回手,有点尴尬。本想这种情况下,我怎么也要挺身而出,掩护受伤的地下党,可他却让我别碰他。这让我很不可思议,也很茫然。
“老乡……”
我环顾四周,没有别人,显然是受伤的地下党在叫我。我不以为然,怎么能叫我老乡?我怎么着也该是同志啊,我的党龄已经二三十年。眼前这位伤者,年龄不过四十多岁,党龄一定还没我长却喊我老乡,不觉让我哀叹:看来我和他还是不能完全一样的。不过转念一想也觉释然,他怎么知道我是同志?他不喊我老乡喊什么?我不是坏人,相貌看上去就不像坏人,自然可称老乡了。我很激动,急忙应道:
“同志,我们是同志!我知道你是我党地下交通员。”
那人猛然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费力地点了点头。这时后面的枪声更近了。
剧烈的疼痛使得他脸色苍白,眉頭紧蹙,满头冒汗。他跌跌撞撞艰难地从我面前向前跑了几步,在一块直矗着墓碑一样的石头前停住,而后以左边身子作支撑,倚着碑石跪到地上。接着右手向碑石底部缝隙探去,样子很费力,看来他一定不止只是左肩胛一处受伤。
这半坡上,山石嶙峋交错碑石一样耸立,算不上雄伟,连硕大都算不上。眼前的地下党艰难地跪在地上,吃力的费劲地在碑石后面像是坟茔的隆起下掏摸着、抠挖着。
枪声在迫近,还伴有嘈杂的喊叫声。
这个地下党没有被枪声、喊声所惊扰,继续费力地在石头下缝隙中掏着什么。终于,他抬起身子,手上变戏法一样攥着一个小包裹。我一时间呆住了,猜出这是一份情报之类的重要物件,否则他不会在受了这么重伤情况下,在枪声与追赶声中冒着生命危险来取这东西。
“同志……”
他朝着我,大口喘着粗气,这是一份重要情报!你刚才说……你是我同志?
他的语气像在询问又像在判断,停了停。后来他像是最后下了决心,郑重地将手中包裹递给我:请务必将它送到篾匠街5号!
我感觉他已力不能支,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不过我听明白了大意,是让我接这份情报要小心,尽量不要沾上他的身体,后面追兵带着狼狗。他这么一说,风中果然就有狗的狂吠,接着又是一阵更密集的枪声。这时我才明白,先前他为什么闪过身子避开我的搀扶,他是不想让他身上的血和气味粘到我身上。我心中不禁一凜,颤抖着双手,庄严地结过小包裹。
“快——走!”
他喊。与其说是喊,不如说是一声呻吟:
“我——掩护——你!”
“不,我们一起走!”我将包裹揣进怀里,要去背他。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同志被敌人逮去。
他摇头拒绝,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一点笑意:“我走不了了。一起走都得死。这情报必须送出去!”说着他猛然站起来,像没有受伤一样,从我面前射出去。
他是斜着朝山下冲撞出去的,速度之快,犹如生命最后冲刺……
二
篾匠街在淠河码头旁,紧连着鼓楼街。来来往往船只,从淠河直下正阳关进淮河,其中一些船在码头靠一下岸,将顺带捎过来的一些竹木卸下来。这是篾匠街商家让他们从麻埠镇给捎带的。竹木卸在岸边的上龙爪岩石上。河岸高处,高大的枫杨树用它们苍老遒劲的枝叶,为这一堆堆竹木遮风避雨。
淠河水在秋日的干燥中浅了下去,水波疲软地轻依着堤岸。因为战事到了最紧要的关头,码头上没有了往日的哄闹。冷清、萧瑟,像黑夜与白天交际的那个时刻。篾器生意不是吃喝拉撒,不是日日少不了的,所以门前虽然还摆放着不少物件,街面却了无人气。
篾匠街不大,短短的七八户人家,房屋相向而建。因为生产经营的是竹木器具,相对的街面房屋留出的空地很宽敞,不像鼓楼街两边商户房屋之间空隙狭窄,布匹、针头线脑的都只能摆在屋内厅堂里买卖。此刻,除了竹篮、簸箕、筛子、竹椅、猫叹气(一种葫芦状装腊货的带盖竹篮),在店面门口懒洋洋地蹲着,街面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街面一个人都没有!我陡然警,迅疾绕过街口下到码头,折身爬上坡岸,攀上一棵枫杨树。透过枝干罅隙,向篾匠街窥望。街面死静。这种静太不正常了。即便没有顾客的影子,这会儿也该有匠人或自家堂客,在门口竹物间做活计才是。他们会一边做活,一边整理商品、掸扫灰尘,给门口铺面壮个人气。可这会儿整个篾匠街街面没有一个人,这正常吗?
我不敢轻举妄动,深知贸然行动会带来什么后果。人死了没什么,像那个壮烈赴死的地下党员,在我和他转身分开的一瞬,就英勇牺牲了。他在死前用生命掩护我来完成党交给他的任务。我要是没了,这份情报怎么办?一个地下党为之献出了生命,在此之前,还不知有没有其他人,为这份情报付出鲜血与生命。虽然我不知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情报,不知它的重要程度,但是这样一份用鲜血和生命去保护的情报,必定关乎着另一个人甚或一群人乃至更多人的性命与命运。
忽然篾匠街里传出“砰砰”两声枪响。这两枪比我先前听到的枪声,大得多。枪声告诉我——篾匠街真的出事了!
这枪声十有八九是从地下交通站传出来的:敌人设下埋伏等待着我这样的地下党前去接头送情报。地下党交通站同志为了向外发送“交通站出事”讯号,奋不顾身、飞蛾扑火与敌人搏斗,逼得敌人不得不开枪。一开枪,敌人设伏的陷阱就暴露了。我的心一下揪住了,憋得喘不过气来:这些同志都是抱着必死之心,掩护党组织与情报啊!
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一时没了主张,趴在枫杨树上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情绪稳定一些后,我忽然想起受伤的地下党,最后给我的交代,如果篾匠街出事,让我带着情报到鼓楼大戏台。我现在必须细细回想,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围着大戏台,从左向右缓慢地转三圈,装着观看戏台檐廊上的雕刻,慢慢地边转边观察周围情况,看看有没有敌人的跟踪与埋伏。等转到第三圈后,我在台前左手廊柱下立定,背起双手静静等待……来人搭话——
“从篾匠街过来的?”
“是的,想在篾匠街买个簸箕,结果没看中。”
“哦,看不中簸箕,来看戏台廊画了?”
“是啊,想将廊画描摹下来。”
“描摹的廊画可以送给我吗?
在这一番互相对答中,完成暗号对接,而后我就可以将情报交给这个人。
我有点担心这么转,刚好接头的地下党就在附近?如果我转的时候,接头的地下党不在,或者暂时离开,便急去厕所了,这都是有可能的。那该怎么办?那位受伤的地下党没说。不过我想,一定是接着继续转,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
我已经转过两个三圈了。
这两个三圈中间是间隔了一会儿的。我假装转累了,在戏台旁边的石条上坐下休息。
没有人来跟我接头,连搭讪闲聊的人都没有。戏台边只有两个小摊,卖甘蔗和卖梨糖的,也无人问津。这年月兵荒马乱,人们没事都躲起来,生怕出门惹事挨槍子。此刻,卖甘蔗的闲得无聊,自己削了根甘蔗啃起来。卖梨糖的则自顾低头用糖丝在小小的挑担上浇着蝴蝶形状的梨糖。这种形状的梨糖,更能吸引孩子们。他们各自都很专注地干着自个儿的事,没有一眼搭理过我这个围着戏台转悠的人。我早就不停地用眼睛余光观察他俩,感到他们不像是我要接头的人,但也绝不像敌人。他们操着自己生意的娴熟程度,一般来说敌人是做不来的。
就在我犹豫着还要不要继续等下去时,身后忽然传来纷沓的奔跑声,以及人群乱糟糟吆喝声——
站住!
别让他跑了!
抓活的!
没待我扭头,就感到一股风“唰”地从身边擦过,而我的身体则被什么重重地一撞,一跤跌向戏台侧边。这速度之快简直让人来不及有所反应,只感到我在被撞飞出去的那一瞬间,一个声音如隔空递音般地送进我耳朵——原处、保存!
我被撞倒在戏台侧墙边,几欲昏过去。纷乱的奔跑声、喊叫声,越过戏台奔向远处。之后远处爆响一阵密集的枪声。
等我能爬起来的时候,眼前除了戏台古老着苍凉,街面一个人也没有了。让人猛然间有种恍惚感,刚才街角那里是不是真有卖甘蔗和卖梨糖的。风,在石板街面上窜。突兀地,一两片枯叶飘到眼前,我陡然一惊:刚才一幕不是虚幻?
那个奔逃之人,是来与我接头的么?他是怎么被敌人发现的?
情急之下,他以慌不择路奔逃的假象,跑过戏台,将我撞离危险区并给我传达指令,这一点毋庸置疑。
如果不是给我传送这个指令,他本可以插进鼓楼街两边的小巷,这样比较容易摆脱敌人。鼓楼街两边有着九拐十八巷,每一条小巷都七弯八拐,既互相通联又各自通向城边,而且巷道里许许多多道小门洞、小矮墙,一个鱼跃就能钻进某一户人家暂避追踪。
他没这么做,一定是知道已经暴露身份,即使逃出鼓楼街,也无法逃出城门的盘查。小城太小,敌人只要来一个全城搜捕,就容易被搜出来,那样会牵连更多人。
从他告知我将情报“原处、保存”看,他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知道自己很可能不能传递这份情报了。情报是单线传递,上线交通员无法越过下线联络,下线交通员也无法越过上线联络。现在上线是我这个陌生人,之前没有得到组织通知改换上线,只能说明上线也出事了。在出事前,上线临时找了可靠之人也就是我,帮助完成任务——这可能是他们事前的约定。种种迹象判断,他必须临时做出决定:原处、保存。紧急之下,他无法转告我怎么与下线联系。
“原处、保存”。他是不是觉得党组织有可能、有办法再次起送?可不原处保存又能怎样?销毁吧,不知道这份情报什么内容,关乎什么重大事情,一旦销毁,组织上再需要那就没有可能复原了。他只能给我这个临时传送者指示。那是紧急情况下,人的思维一瞬间所能做出的对这份情报的安置吧……
三
当我跳下农用班车时,内心激动得有点发颤。黄杜娟,我是要见到你了吗?
麻埠镇鹅卵石铺成的街面上,茶麻竹木山货店铺,一间挨着一间,清一色活动木板门脸。这其中有一间就是黄杜娟大表奶奶家。
麻埠镇如果没有黄杜娟大表奶奶,我就不可能认识黄杜娟,我就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如此一种女子。那时候我八岁,她多大,我不很清楚。我在一个裱字画的店铺当学徒,这样的店铺,在麻埠镇基本没有第二家。
麻埠镇从街头走到街尾,除了几家饭馆、小旅店外,几乎都是清一色批发兼零售竹木、茶叶、木耳、板栗、药材等山货,走得都是水路。这水路就是上溪水。称谓“溪”,实乃一条山间河流,是淠河、史河源头之一。从这里水运出去的山货,到了两河口,顺着地势一分为二。一条流经淠河,一条流经史河。从淠河的货船一直下去可以进巢湖入长江;从史河的货船一直下去,可以由正阳关入淮河。这就形成了无论向南向北,由麻埠镇都能直接水运出货。所以麻埠镇的商气可想而知,在我们这一带被誉为“小南京”。
没有麻埠镇的繁闹商气,我也许这辈子也甭想见到黄杜娟这样的女子。清纯、朴素、美丽、墨香:一身月白色青花瓷图案的土布衣裙,一把红艳艳油纸伞。微风、细雨,鹅卵石小街巷,古老而深长。
我,还有麻埠镇所有如我这般大小的男孩,以及比我们大出去很多的青少年男子,都是在那一刻邂逅了这么一位有着淡淡忧思的丁香一样的姑娘。不过大字不识几个的他们,未必懂得“有着淡淡忧思的丁香一样的姑娘”之意蕴。而我所以能用这样的词语这么形容,也是在上中学以后。
她究竟多大?没人知道。
她来自何方?没人知道。
男孩子们一直目送她,走进街头那个杂货店,她大表奶奶家。于是她大表奶奶家门前,来来回回多了许多的年轻后生。有的装着急匆匆赶路模样,可细心看,就知道那后生已经来来回回在她大表奶奶家门外走过很多次了;有的慢慢地边走边看,仿佛关心两边街面店铺里货物,可细心看,就知道那后生眼角余光在她大表奶奶家门里……
当然我并没有真正见到黄杜娟。我只见到我大表哥。大表哥直挺挺地躺在一间茅屋里。那茅屋远离新建的整齐宽阔的砖瓦瓷砖楼房的麻埠镇,远离黄杜娟。
旧麻埠镇早在几十年前,就湮没水下了;黄杜娟早在几十年前,也随那个麻埠镇湮没了。
我所以急匆匆赶过来,我所以觉得能见到黄杜娟,都是因为大表嫂的电话。大表嫂在遥远的电话那头,隔着大山的回音告诉我,你大表哥快不行了,你赶快回老家来一趟吧。
当时我在电话那头沉吟了好一会儿,并不是我听到大表哥病危伤心难过,都到了这个年纪,我自己也迟早有那么一天。我是在犹豫这么远,是不是非得有必要赶回去?我大表嫂在电话那头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说他嘴里一直念叨着“黄杜娟”。
我大表嫂在说到黄杜娟的时候没有一丝异样,看来她还不知道大表哥嘴里的黄杜娟,并不是她所见的山里一到春天,就一丛一丛绽放的黄杜娟。
我放下电话立刻动身,虽然一刻也没耽搁,等我赶到老家时,大表哥却放弃了继续等我。他带着黄杜娟的秘密永远地走了,就像当年黄杜娟忽然在一天早上消失了一样。
我问大表嫂,大表哥最后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留下什么,关于黄杜娟?
大表嫂淡淡地说,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留下。
“他是永远地离开了我吗?”我大表嫂眼望星空,轻声呢喃。
我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像来时一样,一刻也没耽搁就立即离开了。不光我身体不适,心口憋闷,主要的还是我心里气恨。他死了也就死了,却将黄杜娟的秘密永久性带走,并在临死之前,还给我来这么锥心刺骨地吊一把劲。而这一把劲将会吊至永远,直到我也永远离开为止。
我知道他所以吊我劲,因为他知道能吊得起我的劲。他这是把终生遗憾转嫁到我身上,让我与他一样,活着痛着。
我早就活着痛着了,只不过没有告诉大表哥;或者大表哥根本不会想到才几岁的我,其时也一眼爱上那个与众不同的黄杜娟,像镇上其他后生们一样。
我想大表哥之所以最后想到來吊我一把劲,可能他不是没看出来我这个毛头小子对黄杜娟的意思,只不过他不当回事。只在最终时刻,他想到了我,觉得应该找一个知情人,来承担一下他独自一人,一直埋在心里这秘密的痛苦与煎熬。
他不能这样来害我啊,我也进古稀之年了。虽然现在人到七十不算古稀,但也是可以从心所欲了啊。哦,大表哥莫不是觉得他自己早就可以从心所欲,才这么做的?
这么一想,我就不那么恨大表哥了,毕竟死者为大。但是,当年因为他而导致黄杜娟独处绝境、生死不明,让我这一生对大表哥都弃而远之。虽然,最初我很仰佩他,毕竟他十几岁就是红小鬼,给农救会跑腿送信;后来他一直算是个进步青年,革命斗志无比坚定;家乡在新中国成立后,他在村里还弄了个跑腿公差。那时候我才刚去六霍县读初中,一年中只有假期才会回家。
四
黄杜娟是在一个早晨突然消失的,是与麻埠镇一起消失了。
那是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人们在一天早晨醒来,突然发现麻埠镇不见了,那条一千五百多年历史的老街不见了。他们居住过的木墙房屋、商铺招牌,统统从眼前消失。一片浩大的水面,在山峦叠翠之间涌出,很快的那一座突兀高耸的齐头山,也成了汪洋水面上的一座孤岛。
有人开始欢呼:“太好了,水库水库,我们这里真的建成了大水库能够蓄水种地了。”
也有人在伤感,这些多数是老人。他们曾经生活的历史与记忆沉到湖水下了。
不过有一个人,望着汪洋的大水和孤立于浩渺中的齐头山,内心无比复杂。这就是我大表哥。
因为六霍县读书,我没有赶上大水淹没麻埠镇以及黄杜娟失踪的那个关键时刻。
对黄杜娟失踪的猜测很多。猜测最多的一种可能是她乘人们迁徙不备,悄悄地返回麻埠镇,在木楼的某一间小屋里躲起来,与麻埠镇一起沉入了水底。人们这个猜测源自她是一个特务,所以可能畏罪自杀。
人们所有的猜测,都不包括担心她可能的逃匿或流窜。因为那是不可能的。没有红彤彤盖有政府印章的介绍信,她到任何地方都无法容身,这是全国人民的觉悟。
为了麻埠镇及周边居民的安全撤离与迁徙,政府做出了严密的行动方案并组织实施。这之前各乡各村、甚至挨家挨户,都进行了舍小家为大家的战前动员与说服。撤离迁徙的原则是:将损失降低到最小,人畜一个不能少,坚决确保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
黄杜娟属于例外,属于个别,属于特殊情况。她失踪后,干部群众在周边进行了仔细搜索,并波及周边乡镇、甚至周边县城。黄杜娟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生不知音讯、死不见尸身。最后人们猜想是在山林里遇到狼豹这样的野兽了。
水库蓄水后没几天,我放假回家,被大表哥逼着帮他做了一件事。否则,我可能永远不知道那一个意外。我可能永远与家乡人一样,以为黄杜娟不在人世了。像许许多多离开人世的人们一样,像她大表奶奶一样,像麻埠镇一样,都将被活着的时间与人们遗忘而湮没在这一片山山水水间。
大表哥在没有月光的夜晚,悄悄来找我。他首先用一根手指向我嘘一声,让我不要声张,而后拉着我从我家后门溜出来。我们沿着山脚小道往前摸索,来到一个山角水湾。他吭哧吭哧,从草丛树影间拽出来一条小划子。我一时以为他是带我来水库偷偷捞鱼的,便觉得为了一两口美味,这样做也忒冒险了。上了贼船想下来就晚了,小船已经无声无息离开岸边。
小船照直划向水库中央的齐头山。我非常担心地提醒大表哥,我们偷偷网鱼,也不用划这么远到这么深的水面啊。大表哥这才冒一句:“有别的事,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靠近齐头山后,大表哥又划着小船沿齐头山的悬崖峭壁转圈,嘴里喃喃着,这水怎么涨得这么高?
这时我的好奇心让我保持沉默。
转了好一会儿,大表哥才停下小船,说应该是这里了。他弯腰拿起船上早已备好的一卷麻绳,将绳子的一头系在腰上,另一头交给我说:我现在要下水,你要牢牢抓紧绳子,等我拽紧绳子并牵动几下时,你将这包东西放进水里。切记,一定要在我牵动几次绳子以后才能放东西。如果绳子只是在手上直线地扯紧,那就千万不能放东西。记好了,我的性命可是交到你手里了。
我顺着大表哥的手看去,这才发现船里有一包东西,包裹得严实,应该是用雨布包扎了的,并且也系在一根长绳上,绳子的一头拴在大表哥的腰间。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他的意思。
大表哥哧溜一声钻进水里,一眨眼水面上便没了踪影。这时候我顾不得多想,他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这个包裹里是些什么东西。水面上没有了大表哥的影子后,让我十分担心;况且黑蒙蒙的空阔水面上,只我一个孤零零的,也让我感觉非常害怕。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我手中绳子一紧,而后是连续地牵动。我断定是大表哥给我的信号,便将那包东西往水里放。
那东西非常之沉,我几乎快要弄不动它。当我依着船帮,终于将那包东西弄到水里的时候,小船猛地从一边倾斜,荡向另一边。只差那么一点,船就要被我弄翻了。幸好我曾跟着爷爷划过船打过鱼,在小船荡起来并要侧翻时,我立即卧倒船底,让小船不至于因我身子的晃荡而加剧倾斜。
心有余悸,是接下来我在等待大表哥回到船上时漫长的心理活动。我抱紧臂膀,缩在船的一角,将身子尽量隐进船帮之下。
不知过了多久,大表哥像水鬼一样从水里钻出来,我拉他爬上小船。我们开始往回划。他边划船边不时地回头张望。岛屿一样的齐头山,慢慢地离我们越来越远。这时大表哥突然问我:你昨天夜里,有没有看到火光?
我一下被他问蒙了。何止是被他问蒙了,我连他这次行为从始至终都是蒙的,以至于我连问都忘了问,也不敢轻易问话。
他问我的时候,好像有点梦魇式地自言自语着:我没看到,你也没看到,有没有别人看到呢?
我呆呆地,不知所以。我心中预感他会告诉我的。果然,大表哥停下划桨,让小船静止在水面。
他开始了叙述。在开始叙述前,他提出要我起誓,永遠保守这个秘密,直到有一天可以解密前,我都不能跟任何人说起这事,哪怕是对一只蚂蚁。
我说好,我起誓。
大表哥说,你光说好、光说起誓不行,你得拿出真东西起誓。我说我拿什么真东西起誓?他说,以你的父母家人并且你未来的妻子儿女起誓。
我毫不犹豫地说可以。我已身不由己,无比迫切地想要获知这个秘密。
我对着那个暗黑空蒙的水面,举起我的右手严肃地发下誓言:“在条件不允许这个秘密公之于众之前,绝不说出这个秘密,对任何人哪怕包括一只蚂蚁!”
我并不知道,那样的誓言在后来的日子里,需要用一生来守护。我那时是太过好奇,隐隐中还感觉有点神圣在里面。尽管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我大表哥将会告诉我什么。
五
我大表哥告诉我的,是关于黄杜娟的事。
关于黄杜娟,这里所有人只知道,她是她大表奶奶的表外孙女,没人知道她的过去。严格地说,我大表哥也不知道。她来到麻埠镇定居的理由是:父母双亲死于船祸,她独自一人无依无靠,只能来投奔在麻埠镇的唯一亲人大表奶奶。她大表奶奶,在麻埠镇也是无依无靠独自一人,没有旁亲枝戚。她大表奶奶来麻埠镇已经有很多年头了,是跟着商人的丈夫,某年某月某天来麻埠镇经商,而后就永远地定居了。商人后来在一次远途经商时不知因什么而死,她大表奶奶就守着一间上下两层的门面,独自一人生活。直到黄杜娟来到之前,没人知道她大表奶奶还有这么个清雅婉约的表外孙女。
有一天,麻埠镇上来了个外地做生意的过路客,在跟旅店老板娘聊天时,说他见过镇上一女子,好像是他曾经见过的一个国民党姨太太。他是在江城做生意时,跟那国民党官吃过饭,只见过一面,不敢当真。那个国民党官年纪比这女子大很多,所以他感觉可能是姨太太之类。
当老板娘认了真要具体打听时,商人却退了房不辞而别,从此再没见过面,也搞不清他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
那人嘴里的女子,便是黄杜娟。至此,镇上人也就只知道这么多的道听途说。不过那人聊天时,不止老板娘一人,很多人都听到了,加之黄杜娟来历不明,人们便以为这个说法应该是真的。她为什么后来又独身一人,来到这里投靠她大表奶奶,人们不得而知。猜测很多,但毕竟是猜测,没办法证实。
黄杜娟与她大表奶奶,以缄默矢口否认人们的猜测。
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做外调,才弄清真相。当然政府是对所有外来人都做外调的,不是针对黄杜娟一个。
外调证实,黄杜娟确系长江上某对船民女儿。外调还证实,黄杜娟后来去了江城某校读书没毕业又离开学校回到船上,父母船祸那天她刚好不在船上,幸免于难,之后便到了麻埠镇。
我大表哥告诉我的,自然不是上面麻埠镇上已有的传说和政府的外调。否则就不是秘密了。
大表哥首先告诉我,她确实是某国民党官的妻子,而不是什么姨太太之类。
我大吃一惊,脱口便出:“不可能!”
我所以这么吃惊,这么否定,因为这消息太有损她在我心中的美好了。
大表哥等我情绪稳定了后说:“刚听到这个消息,我也不相信,心里很痛。等你听我慢慢说完,就知道事情真相了。”
在大表哥接下来的讲述里,我知道了黄杜娟不仅是某个国民党官的妻子,而且还是假妻真做。那国民党官,是我党打进敌人内部的潜伏人员。他的上司是江城地下党重要领导,后来发展了他。他跟上司开始时单线联系,但是很不方便。后来上司物色了家庭背景简单的黄杜鹃,做他们之间传递情报的交通员。一年多接触中,黄杜娟爱上了这位在敌人阵营里出生入死的我地下党员,最后经上司批准成了他妻子。
大表哥的这翻述说,让我震惊到不可思议。这一切太过离奇,太故事化了。而且这事就发生在我的身边,并且我已经成为秘密知情人。
我脑子一片空蒙,同时又充塞了太多问题。自始至终,在我头脑太多的问题中,没有一个是对故事真实性的怀疑。我想大表哥一定也和我一样。
黄杜娟来麻埠镇是丈夫要随国民党先期撤退到台湾。这是我党的安排,具体实施与操作,都是那个老上司。
老上司作为江城地下党重要负责人之一,成为我党这个秘密安排的唯一领导人与知情人。一切纸质档案都被销毁,那是多么危险复杂的环境,如果从这边流露出一点蛛丝马迹,都将会毁掉我党长期以来所做的努力经营,毁掉与之相关的地下潜伏工作者的生命。黄杜娟对于丈夫的了解,也只知道其化名,连有关他的工作单位和地点,都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至于那老上司的真实名字,她更不清楚。
她随丈夫偶尔的一点外出应酬,都以模棱两可的身份参与。这就是那个商人以为她是姨太太的原因。当时以为她是她丈夫私藏的姨太太,已经是对她的客气说法了,有的直接将她看成他临时姘头。这样也好,既掩护了他,也保护了她。
丈夫要到更为危险而又遥远陌生的地方,继续执行潜伏任务,没有办法带上她。她还不是一名成熟的地下工作者。她的阅历、经验与能力,不足以让去冒更大的危险。
组织要对她做出妥善安排,既不能去台湾,也不能回原籍。她原籍芜湖曾是国民党特务机关总部所在地,担心敌人也预留了潜伏,会查获她的底细。江城,她则更不能留下。
老上司决定将她送出江城,到地处大别山腹地的麻埠镇,投靠她唯一亲人大表奶奶暂时隐蔽。在她丈夫没有胜利完成任务,或者没有安全撤退回大陆之前,她不能暴露自己并这一切关系。这不仅为了她丈夫安全,为了党组织这次潜伏任务,她必须要有这个觉悟接受组织安排。
她保证坚决服从组织决定与安排。虽然她十分不愿、十分不忍离开丈夫。
老上司安慰她,一等完成任务,立刻让她丈夫去找她,他们夫妇很快就可以团聚。现在要做的,就是为党保守秘密,为丈夫保证安全。老上司将会在一定时候通过一定渠道,将她的关系秘密传递给有关党组织,让她在许可范围内跟组织接上头,保障她以后生活與安全。
老上司再次强调,在这之前她不能向任何人包括地方党组织,表明自己身份及其经历,以防被有可能打入我们组织内部的国民党特务截获,危及党组织和她丈夫。
这就是后来政府外调,黄杜娟从女子学校离开回家那一年多的经历。
我大表哥何以得知,组织与黄杜娟都守口如瓶的秘密呢?
不等我问,大表哥就急切地往下叙说。
黄杜娟一到镇上,我大表哥一眼就喜欢上她。不只是他,许多年轻后生都喜欢她、爱慕她。不过她从没动过心,也从不打交道。我大表哥的年龄跟黄杜娟差不多大,曾经差一点做了她大表奶奶的干儿子。由于这个关系,她在麻埠镇也就我大表哥算是亲人了。
水库修完后,镇上有个别也极为喜欢黄杜鹃被她拒绝的人,密谋私下再次调查黄杜鹃。因为那个商人的话,还在被怀疑着。在这山高林密的革命老区,也不能排除有国民党特务在此潜伏啊。黄杜娟不光是人们怀疑的国民党姨太太,而且还是旧式女子识得字的,其特务嫌疑就大了很多。或可黄杜娟隐藏得深,以至组织外调竟无法查出她的身份?必要时要采取特殊斗争方式,才能让这个国民党姨太太、隐藏的特务现原形。他在密谋策划的时候,刚巧被我大表哥知道了。我大表哥担心会对黄杜鹃不利,怕她身体经受不起审查,所以一刻也不敢耽搁,径直跑去找黄杜娟报信。
我大表哥之所以想都没想就去给黄杜娟报信,不仅是对黄杜娟的感情起了作用,也不仅是他觉得黄杜娟不是坏人,更多的是直觉告诉他:黄杜鹃必须要保护并且值得保护。
黄杜娟第一反应自然跑出去是躲起来。
我大表哥说,没有通行证明,没有户籍往哪跑?躲再远最后还是会被找到?你身体现在这样又能跑多远?
黄杜娟因在水利工地长期劳累且孤独无依,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她一下哭了,很伤心。
我大表哥心软得颤痛,直搓双手无言安慰。直到黄杜娟自己突然停止哭泣,擦干眼泪,我大表哥都是处于不知所措之中。
黄杜娟喊了一声:“哥”。
她居然喊他哥。我大表哥本来是要被她大表奶奶认作干儿子的。这种辈分颠倒的关系,在这个时候已经没人在意了。如果在意的话,那应该是我大表哥,倒更愿意她喊哥。虽然,他实际上比黄杜娟小几岁。
她说哥,我没有亲人了,我只你一个亲人,而且你冒着生命危险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们就是亲人加同志!
我大表哥被黄杜娟这个“同志”一下弄呆了。他潜意识里忽然冒出个“国民党狗特务”词句之类。而很快,黄杜娟又说了如下话语:
“我丈夫确实是在国民党,但他是奉命潜伏的中国共产党地下情报人员!”
她说,这些我本不能说,现在情况危急,我又无法逃避,只能以死来保证我的清白和我丈夫及组织的安全。在死之前,我需要将这个秘密告诉你,希望有一天如果组织和我丈夫来寻找时,你能将情况如实报告给组织,也转告给我丈夫。
黄杜娟告诉了我大表哥那个铁一般纪律不允许外泄的秘密,是看准我大表哥值得托付与信任,也相信我大表哥能帮她渡过难关。否则,我大表哥何以急匆匆来报信?一个人急匆匆来报信,难道就是为了告诉另一个他关心的人将要面临危境,而后站在边上观看?黄杜娟毕竟是在最黑暗时刻为我党从事过一段地下工作的同志,具有一定的观察力与判断力。一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可能受牵连背黑锅送情报的人,如果不值得信任,那她还能信任什么人呢?
于是黄杜娟将她的约略情况说给我大表哥,我大表哥毕竟也曾经是我党编外地下小交通,他从黄杜娟的叙述中,判断那是真实的。
正像黄杜娟判断的那样,我大表哥丝毫没犹豫地说,我有办法!
他的办法是送黄杜娟上齐头山。
我大表哥是这一带有名的“山里通”后代,爷爷是猎人,父亲是深山老林里采挖名貴中草药高手。他从小就跟着爷爷、跟着父亲在崇山峻岭间转悠。新中国成立前,他曾经为我党交通员领过路,虽然他是到新中国成立后才知道是在帮助送情报。这些自然因为他既是小山里通,又不引人注意的缘故。新中国成立前夕,他爷爷去世,父亲也在一次采药时被毒蛇咬伤,身重剧毒而死;他母亲因伤心过度不久也离开了人世,大表哥成了孤儿。组织上给予了他生活上照顾,后来又让他在村里帮着做一点公务。如果不是遇到黄杜娟,我大表哥没准还会成为一名正式村干部,而后做到乡干部或许更高也未可知。但是命运就是那么怪异,在那一时刻转了个急弯。
我大表哥在报信的路上就已经盘算好了,要将黄杜娟藏进齐头山。
齐头山是一座孤零零的山头,从洼地上突兀而起。它所以被称为齐头山,是因为那座山长得形似一个人肩膀以上的长颈脖和头颅。山的下半部分长颈脖子,岩壁陡如刀削,寸草不生;上半部分头颅,有突出鼻子和耳朵,没有可以攀缘的石棱和树木,只有到了山的顶部,才突然地冒出一片茂密的丛林,如人的发冠。
不上到齐头山顶,没人知道,山顶上呈“凹”形,有一眼终年汩汩的泉水,这也就是为什么光秃峭壁寸草不生,山顶上何以林木茂密如旺盛的发冠。
在这座无以登攀、人迹罕至的齐头山半腰,有一个天然的蝙蝠洞。从外面的山下看就像一个人张开的嘴巴,里面山石嶙峋恰似人的舌头与咽喉,洞内夜宿无数蝙蝠,一般人对此望而却步,只当那就是一个死洞穴。周边方圆百里,也只有我大表哥曾经跟着爷爷进过那个洞,并从洞穴内的咽喉密道,登上过齐头山顶。
那次,爷爷带他从上顶上采回来一棵千年灵芝,并告诉他这洞的秘密不能外传,否则人们都上来,以后就不再会有什么千年灵芝,也难留下什么峭壁石斛了。这些名贵中草药,是要人迹罕至、独自生长,集天地灵气,才能长成好药材的。我大表哥谨记爷爷告诫,从未将齐头山半腰有密道通往山顶的秘密告诉任何人。那时他还小,甚至觉得保守这个秘密很有意思,那密道说不定有一天可以跟人躲猫猫用。
诚如小时所想,这密道终于派上了用场。他要用它来让黄杜娟“躲猫猫”,让人们找不到她。我大表哥用一天一夜时间,为黄杜娟在齐头山顶上搭了一间小木屋,又将一应生活吃喝用品准备充足,而后在夜里带着黄杜娟上了齐头山。
一天一夜时间,我大表哥不仅搭盖了一间小木屋、披厦厨房,还贴着泉水池边开出了一块菜地。这一切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我不能想象大表哥一人,是如何艰难地像一只壁虎一样,贴着陡峭岩壁,一寸一寸地攀缘到悬在半山腰的洞口,而后再将那一应生活吃喝东西吊运上去,直至最后又将黄杜娟拽了上去。
六
大表哥叙述完这些后,在静止的水面上,在小小的船舱内,深深地长叹了一声,她这回是真正地失踪了。接着又问了我一次,你真的没看到昨晚的火光?
大表哥的神情显得很沉重,甚至有点沉痛。
我摇摇头。我昨晚睡得实沉,哪里知道外面发生过什么。
“她这次是真的失踪了。岛上没人!”
我大吃一惊,难道大表哥上岛,居然没见到黄杜娟?岛顶就那么点大,黄杜娟能去哪里?
大表哥说,他上到山顶,只看到一地灰烬,茅屋不见了。山顶也仔细搜寻了,没有人影。
我没忍住泪水,一个十几岁男孩子的痛哭流涕:她是不是跳到岛下,跳进天堂湖?
我大表哥沉思良久说:“一定是有什么情况发生,不然茅屋怎么会被烧掉,她怎么不见了踪影?”
大表哥的自言自语,立即让我心惊肉跳:不会是有什么鬼怪上来将她虏走了吧?
这一刻,恐惧压倒了悲伤,而后忽然爆发,埋怨并责骂起大表哥,你不是说这个洞很秘密吗,你就是个蠢驴,竟然想出这么个不靠谱的馊主意。
大表哥起先还默默承受着我的埋怨与责骂,后来他突然失声痛哭并叫了起来,我爷爷我爸爸都告诉我,这个洞很秘密,那个密道绝对是安全的!洞口现在还淹没在水下,你没看我们刚才围着岛,转了那么长时间,都看不出洞口位置吗?
他的神情说不出的悲伤与难受,吓住了我。他说的没错,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相反,让黄杜娟躲上齐头山,应该是一个最绝妙的注意。眼下茅屋被烧成灰烬,黄杜娟失踪不过是无法预想的意外。显然只能解释:黄杜娟悲痛哀伤,忍受不了孤岛上漫长的孤独与害怕;或者是被跟踪发现了;更或者另有高人,将黄杜娟救走。
但是我们的分析,我和大表哥都不认同。
第一,黄杜娟不是那么脆弱的一个普通妇女。她曾有着坚定意志和信念,参加过我党地下工作,始终坚守组织秘密,守望丈夫归来,她不会就这么半途而废。否则,黄杜娟就不会跟我大表哥上齐头山了。第二,我大表哥行动都在晚上,且非常警惕,无异于那些战斗在黎明前黑暗中的地下党;退一步说,就算黄杜娟被发现,也不可能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第三,这地界,除了我大表哥爷爷和父亲,方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基本再没山野高人了。这是麻埠镇一带公认的。大表哥也仔细勘察了进洞以及山上情况,没有被救走痕迹。
最后只剩下一种我们一直没去想的问题,就是黄杜娟独自逃走了,在我大表哥救她上了齐头山以后。
她是长江上长大的,有一身好水性。她纵身跃进水中游弋而去。我们之所以没有这样去想,因为那时水库已经蓄满了水,水面浩大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湖,并被誉为天堂湖。齐头山在湖面最阔大的中心,黄杜娟不管她朝哪个方向,游程都是十好几公里。黄杜娟真有那个能力游出天堂湖,到另一个隐秘的地方?
这点是我大表哥伤心悲哀的地方:她不信任并不愿最后依靠他,虽然她烧了茅屋给他留了后路。她利用他达到自己永远离去或消失的目的?
不过我依然想不通,她如果想这样做,何必要费这个周折,让我大表哥带她躲上齐头山,在已经成功藏匿后还要逃开,又能往哪里走?并且,在走前还多此一举泄露组织机密和丈夫秘密?如果不是这样,那就还有一种,无论如何我们都不愿去想并猜测:黄杜娟说的根本就是故事,她真的只是姨太太,或者更是一个潜伏的国民党特务。
不过平心而论,我和大表哥都不相信这最后一点,尤其我大表哥。
我不相信,是覺得那么一身素布青花瓷衫裙的丁香一样姑娘,绝不会有那么龌龊险恶的身份与心肠。我大表哥不相信,是觉得他去报信是突发情况,她不会在那么短时间内,就以那么真诚的口吻和神情,编出那么令人可信的故事。如果是事先编好应付紧急情况,那么她也会有应对办法,不至于束手无策。她平时的言行做派,更不像一个潜伏的训练有素特务。她若真是特务的话,我大表哥在送信的第一时间不是被灭口,就是被她策反。
我们只能结论,黄杜娟失踪了,原因不明。我们只能听任她失踪,剩下的就是耐心等待,或许某天奇迹般地,黄杜娟突然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时一切谜底都将解开。
从那天开始,我大表哥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如同个小老头子,并且一蹶不振,甚至辞了村里的公干,一心隐居在深山里看林种地采草药,偶尔下湖捕点鱼虾。
那之后我去上学,后来随着爱上的女同学去另一个偏远省份的深山,当了一名乡村教师。在家乡断续的消息中,得知我大表哥后来出去了一段时间,从外面带回来个女子,结了婚,至今还无子无女。
当我猛听说他带回一个女子,头脑里一下闪过黄杜娟,莫不是大表哥告诉我的是假,他瞒天过海,将黄杜娟娶回了家?
不过事实却是,大表哥带回来的女子是个孬子(痴呆),还是从阴山捡回来的。
这情况我们当地很多。我们那地处大别山腹地,深山老林穷乡僻壤,旧时候很多后生娶不上媳妇,便到同是深山老林的邻省阴山县,带回女孬子以结婚生子、延续后代。不知阴山为什么出了那么多的孬子,大概也是因为世代贫穷没钱结婚,只好近亲通婚,后代便痴呆居多。
男女结婚,需要双方当地政府出具身份证明,女方才能在男方这边落户口,而唯独娶阴山孬子可以例外。那边女孬子嫁出去也是要收彩礼的,虽然比正常姑娘少得多,可这点彩礼也往往难倒我们这边的“英雄汉”。有的或许出得起那点彩礼,但觉得取回来个孬子,还要给彩礼太不值当,所以很多人自己去阴山逡巡,瞄上一个孬子后,干脆直接偷着带回来结婚为算。结了婚、生了孩子,也不怕孬子跑了,而后再光光鲜鲜带着孬子和孩子回娘家。也有带回来的孬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姓什名谁,于是那后生也就不用再带孬子回娘家探亲。也还有孬子自己跑丢了,跑到了我们那里,被光棍领回家当了老婆。
我在很久以后回过家乡。父亲去世,我回去办完丧事之后,便去山那边探看大表哥。
我父亲丧事大表哥没来,我不怪他。一个娶了女孬子为妻且至今无儿无女的男人,生活得一定畏缩难堪、羞于见人。而我要去探看我大表哥,也不因为同情,实乃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这么些年,我通过一些同学的渠道关系,打探到了仿佛与黄杜娟有那么一丝关联的外围情况,我想要告诉我大表哥,或许对他也有一点心理安慰与排解吧。
在见到我大表哥的最初一刻,他的老让我简直不敢相认。当我说要告诉他,关于可能与黄杜娟有点关系的讯息时,我大表哥的表情麻木、迟钝,仿佛早已遗忘了有黄杜娟那么个人和事。不过他还是在第一时间,将我从厅屋拽进房内,说不要让她听见。
他这一说,我才看见,穿过厅屋侧门的灶间,一个满头白发苍年老的女人,靠着灶台坐在一只竹椅上打盹。她脸上皱缩,仿佛堆满疤痕。
我这才想起我是有大表嫂的,如果那还是个女人,还是个正常人的话。我不以为意,说她能知道什么。我这话有点损,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我这不是在伤害我大表哥本来就已脆弱的自尊心吗?
七
我大表哥还是没让我在家里,说出那件事。
我是坐在那个夜晚大表哥带我取出小船的山角水湾,向我大表哥叙说有关黄杜娟的可能的一个外围消息。很奇怪,几十年过去家乡变化如此之大,齐头山都已经成了风景旅游景点了,何以这么一个靠近水库大坝不算太远的山角水湾,依然还是那么原始的模样。这让我仿佛找到了一点当年的感觉。大表哥带我来这个地方,让我告诉他有关黄杜娟的消息,可见他的内心并不像他的外表那么麻木漠然。
我说我曾托过同学,而同学又托同学,辗转到江城档案局、党史办等处打听黄杜娟说的那个上司,得到的消息是查无此人,不管是真名还是化名。
当然消息也不是一点没有,否则我就不必坐在这里说什么关于黄杜娟的可能的消息了。
我同学的同学的同学为了证明他是尽了力、认了真去办这件事的,就转给我查阅、打听出来的这样一个消息:
江城新中国成立前夕,有一个化名“花岗岩”的我党地下组织重要同志,护送一份关于我党潜伏敌人内部的极其绝密口头汇报情报到立煌县。这次护送情报任务是经过江城党组织集体决定,所以有案可查。组织为什么有这个决定,是因为江城此时处于黎明前的黑暗,国民党疯狂捕杀我地下党组。党组织必须要将一份重要绝密情报尽快转移出去,以免不测。这个派出去转移情报的人,就是此情报唯一知情人。
花岗岩辗转绕道向立煌县进发,奇怪的是他一路途径的我党地下交通站,当时或后来都惨遭敌人破坏。在快要接近立煌县前一站邻省交通站和上下线,同期遭敌人彻底破坏,他本人也就此失踪。当时怀疑是他叛变出卖了沿途交通线。直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在革命群众检举揭发中,才偶然查出叛徒原来另有其人。这个叛徒经查实后,被公审后枪毙以平民愤。据此组织判断,那位护送重要绝密情报的花岗岩同志,大概是牺牲在邻省境内与地下交通站接头时。至于情报的下落及其具体内容,组织至今不得而知。组织曾通过一定程序,在沿途境内寻找线索都没结果。据分析判断,那份情报没有落入敌手,否则我党潜伏敌人内部同志会传会递送出消息。
他们告诉我这个消息,不过是因为我在打探有关地下党消息,而我老家新中国成立前叫“立煌县”新中国成立后才改了名。他们有理由认为,这个涉及江城与立煌县两地的地下党消息可能对我有用。
这消息确实有用。我一得知这消息,立时联想到黄杜娟。这个化名花岗岩的地下党重要同志,传递我党潜伏人员情报,而且是口头传递到立煌县。他会不会是黄杜娟说的上司?他是不是亲自去给立煌县党组织传送有关黄杜娟的身份档案?他会不会在临牺牲前,将口头情报密写成文字情报以待今后党组织发现?当然这也做很冒险,就像他冒险传送黄杜鹃身份情报一样。不过战争年代,许多事情尤其是地下工作,迫于敌情与形势,今天的人们是不能用常情也不能用常理推测与揣摩的。
我大表哥很安静地听着我这一番叙说与推测,没有激动和兴奋。沉默了好长时间之后,他指着远处的水天迷蒙隱约可见的齐头山,而后缓缓告诉我:
“那里已经是名气在外的旅游景点了,有开发商投资,在水下蝙蝠洞口修建了水晶宫,还沿绝壁修了盘旋上去的栈道,齐头山已不再秘密。”
大表哥的一番话,让我对他重新相看,他并不麻木漠然,也不迟钝落后。他其实一直关注着齐头山:
你可能不知道,齐头山开发以后,我去当游客眼中的老艄公。就是当年那样的小划子做游船。从这边水库大坝到齐头山,有游艇、快艇,却也有人更喜欢这样划着木船游天堂湖到齐头山,并且更喜欢我这样的老艄公在船头给他们讲当地风情。有一次,船上来了一对台湾游客,他们大约五十多岁,是在外省投资办厂的,知道我们这里是革命老区,便告诉我们一件事:五十年代初,国民党破获了中共台湾地下党近乎全部,捕杀人数成千上万。
船上其他游客当时一听这消息,很愤怒:你们胡扯,我台湾地下党组织就那么容易被破获?你是国民党吹牛吧!
这对夫妇有点吃惊,说你们不知道这事?那些血淋淋枪杀的现场照片,前些年被打破禁忌在台北公开展出了。说实话,这些共产党员大义凛然形象让人肃然起敬。当年被害的有身任国民党国防部参谋次长的共产党人吴石,还有大陆派过去取情报的女共产党人朱谌之。除了中共地下党人,还有许多左翼人士。
那对夫妇说,我们说这些没有恶意。我们来大陆投资办厂,得到国家的政策关照,深深感受到大陆人们以及政府对他们的包容,因此也深为台湾当年的大屠杀而愤慨与悲叹。他们说话的神情,仿佛台湾那些地下党被杀害与他们有关似的。他们又说,台北市当年杀害地下党的马场町现在是一个公园,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长满青草的土坟堆,据说就是当年一些被杀害的烈士牺牲处……
我没想到这个消息,远在深山的我大表哥居然也知道。是啊,改革开放了,两岸互相交流、通商,许多消息早已能互通了。
黄杜娟的丈夫是否也在那场白色恐怖中牺牲了呢?如果黄杜娟还活着,她知道这个消息了吗?她会不会与组织联系,她将以什么来证实她的身份?
或者组织上后来查找到了黄杜娟,告诉了她这一不幸消息?
大表哥说,不能告诉黄杜娟!
我吃惊地看着大表哥,他何以说出这话?难道他知道黄杜娟还活着,并知道黄杜娟在哪里?
我大表哥见我看着他,神情忽然有点异样,说你看我干吗?我又不知道黄杜娟是不是还活着。我只是想,如果她还活着的话,这样的消息对她是不是太残忍了?含辛茹苦秘密守望一辈子,临到最后才得到这样一个悲痛讯息。如果她还孤身一人守身如玉地在等待的话?
这样的情况下,你选择告诉她还是不告诉她?
我大表哥最后这么问我,将了我一军。
我一时无以回答。
如果黄杜娟还活着,也该七十多岁了吧?如果她还在等待、守望自己丈夫,那这一辈子应该是既活在希望里,又活在煎熬里。如果某一天,那个支撑她活着、等待着的希望突然破灭,她还能坚持生命的等待与守望吗?将这个残忍消息在这时刻,告诉一个坚贞等待秘密守望的老人,真的必要吗?何况,那些地下党多数都是单线联系,在他们决定赴台潜伏的那一刻,早已抱定牺牲准备与决心,舍家别子、隐姓埋名,不求名不求利,就是为了台湾解放祖国统一。
那一刻,我内心无法理出头绪。
八
……枪声就是这时候响起的。
我确实听到了远处的枪声。一声、二声……并不密集,所以我可以断定它不是一两只二踢脚鞭炮之类。
我没理会,感觉那声音有点远。不过我周围,开始在这枪声里慢慢改变了模样。
忽然,一个人头从不远处的深茅草中冒出来,接着越来越大,直至成为一个人。那人朝我这边踉跄着奔过来,身子倾斜着,右手捂住左肩,鲜血染红了他半边身子。他边跑边回头向后张望。
在冒着金星的天光中,看着那人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我想过去,身子却动不了。就在这时,那人忽然定格了一样,立在了那里,被光影照得如同一尊赭黄色的英雄雕像。
我想揉揉眼睛,我眼睛出了问题吗?我的手却没能举起来。
“情报”!
“关于黄杜鹃身份的情报!”
我口中呢喃着,却连我自己都没有听到一丝声音。我的胸口被什么堵住,浑身战栗,仿佛受了重伤一样,踉跄着天旋地转。
是炮声,不是枪声!
礼花的炮声!
倒地的那一刻,我看到了漫天的红星……
他还没醒吗?
什么人在我身边说话。我闻到一股来苏水的味道。
我问,我在哪里?
我没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没听到别人的回答。我抬手想抓住身边那个人,觉得手很沉抬不动。
又一个声音,他能不能醒过来?
那声音我很熟悉,像我妻子。
我喊妻子,她没有答应。
我很着急,想睁开眼睛看看,可无论我怎么努力,眼前总是一片黑暗。
黑暗,再一次将我带回当年那个暗夜,带回齐头山,带回天堂湖。我看见齐头山开满黄杜娟。
黄杜娟!
对,她一定还活着。
大表哥对我隐瞒了黄杜娟活着的真情,他对所有人都隐瞒了黄杜娟活着的真情。
黄杜娟始终没有离开过麻埠镇,没有离开过天堂湖,没有离开过齐头山,没有离开过我大表哥。
她,就是那个“阴山孬子”,我的大表嫂!
她脸上的疤痕,就是那天夜里茅屋燃起大火烧的。
她为什么要燃起大火?
水库蓄水,一片汪洋淹没了山洼、竹林、灌木丛。蛇虫动物们逃生、另择生存地盘,许多蛇虫便游弋到了齐头山。那里高朗,人迹罕至,是蛇虫们安静的栖息地。黄杜娟在那一刻,经历了空前的恐怖。为了驱赶蛇虫,她烧起大火,怕大火熄灭,不得不拆掉茅屋当柴薪。当火焰熄灭的最后时刻,她躲进灰烬之中……那晚我大表哥见到了黄杜娟,其时黄杜娟已经连吓带伤不成人样。大表哥见状,痛惜万分,下决心要带黄杜娟回去过正常人生活。这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我这个表弟。他万分不忍地与黄杜娟暂时告别,然后送我回家。在船上,他还没有想好具体怎么实施这个计划。
这就是他在船上心事重重、悲痛哀愁的真正原因。
大表哥当晚将我送回家后,自己一刻也没耽搁,返身又去了山角水湾,拖出小船再上齐头山。虽然黄杜娟脸和身上多处烧伤,但她毕竟是在水上长大的,所以大表哥在没有我的帮忙下,依然能够将受伤的黄杜娟弄到船上。
大表哥瞒过所有人,悄悄地将黄杜娟藏在家中养伤,并偷偷上山采回中草药,为黄杜娟敷好伤口。伤好之后,黄杜娟脸上落满疤痕,没人再能认出麻埠镇上原来那个样貌清秀的女子黄杜娟。之后表哥又悄悄地带着黄杜娟出去转了几天;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邋邋遢遢、满脸疤痕、见人不说话,有人打招呼就痴痴笑的“阴山孬子”。黄杜娟以阴山孬子的假身份活了下来,并始终守望在麻埠镇湖边的深山老林里。
她和我大表哥并没有真结婚,一定是这样。黄杜娟与我大表哥到老,都没有成为真夫妻,所以他们至今无儿无女。他们谁都不愿亵渎那位冒着生命危险,战斗在敌人心脏的地下党英雄;不愿亵渎这份真挚情谊与神圣使命。
在我大表哥临终时,大表嫂的报讯,以及她最后的自言自语,完全不是一个阴山孬子所能为的。
“我是永远也见不到他了吗?”
实际上,这是她预感到,自己至死都可能见不到丈夫了,见不到那个她用一生守望的地下党英雄了。
英雄!
他们都是。地下党和她,以及我大表哥。默默无名,矢志不渝。
我自己呢?我也和大表哥一样一生守护着这个秘密始终没有泄露。我这算是英雄呢,还是蠢虫呢?这么多年,我怎么糊里糊涂地隐瞒组织,大表哥怎么这么糊里糊涂地隐瞒黄杜鹃?
为什么我没能早一点想到这个?如果早一点想到,不管如何,都应该告诉组织进行查询解密啊?人哪,聪明一时糊涂一世,怎么到了这时候,才想到应该如何处理问题?
客观理由大概是我做夢也不会想到,黄杜娟会以我大表嫂那样模样与面貌出现并活着;大概我内心一直与大表哥一样,深深地爱着黄杜鹃,而不愿将失踪等同于去世了的黄杜鹃秘密翻到世人面前?反正不管怎么说,我没有报告组织。我之前的做法,同后来大表哥的刻意隐瞒黄杜鹃活着,这些做法其实是很愚蠢。所以我不但不能成英雄,还应该受批评。
我心中一直有一个定格了的黄杜娟,诗一样、画一样:一把红雨伞,一身月白色粗布青花瓷图案衣裙,丁香一样散发着淡淡幽香。我内心其实就想这样永远定格她吧?这样看来,我还有点自私,该受到惩罚吧?
黄杜娟啊,我该如何表达此刻并这一生内心的复杂,如果我还能“醒”来的话。
黄杜娟,你可一定要活着啊!
——山花烂漫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