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大钱
割包虽然有那么多女友,但他從来不和她们一起吃饭,从来不。他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特正经,特像个人。就像《不能结婚的男人》里的阿部宽。
因为割包在很久以前交往过一个姑娘。
他俩认识那天还真是个相当特殊的日子——台风。姑娘在这种风劈雨杀的天气里毅然决定出门,她就趿着双人字拖,膛过千水万水,出来买夜宵,独自一人。不过,话说回来,像她这种超过0.05吨的体型也没什么好怕的,搁风口一站,必须是岿然不动的架势,那么坚定,那么稳重。她经过路口的时候,正好割包和一妞在那儿推推搡搡的,伞已经被打飞在一边。等她走近,那两人都已经蹲在地上,女生把头埋在臂弯里闷声大哭。也不知道姑娘当时是脑子进水了还是脑子进水了,居然大声唱了句“亲爱的小妹妹,请你不要不要哭泣”(参照90年代迪斯科女王张蔷的金曲《路灯下的小姑娘》),然后割包简直在雨中笑成了重症病人。
第二次见面是在姑娘家附近的大学举办的乐队专场音乐会上。割包站在第一排,可劲儿扭。那时候他留个90年代最流行的郭富城式分头,瘦,是那种得了文青通病——厌食症的瘦,当时人姑娘压根儿没认出他来,倒是他,一回头就说:“呀,你不是那天那个亲爱的小妹妹吗?”
“你才小妹妹!我是你大姐姐!”
姑娘遇上割包时,只是个普通的暴食症少女。这是个很可怕的病,食物是药亦是毒。吃东西变成了一种软瘾,一种钻入骨髓的痒,一种潜意识层面的自我虐待。因为孤独,她每天要吃好多好多的饭。那天晚上,他俩相约一起去吃烤串儿,“老板,二十串里脊二十串鸡胗十串掌中宝十串大鱿鱼五根台湾烤肠再加七串鸡皮三串秋刀鱼两串大茄子多放辣椒茄子要蒜蓉。”这么一气呵成豪放无比挥金如土目空一切的开场白一下子就俘获了割包的心。他俩就这么好上了。姑娘不再病态地暴饮暴食,她有了更加重要的事,就是和割包一起做饭一起吃。她不再每天在打破原则获得的短暂快感和接踵而来的负罪感之间反复煎熬。她觉得快乐,觉得满足,她不再总是感到饥饿难耐。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还有东西比食物更能慰藉人心,那就是爱。
姑娘在一家极限运动器材公司上班,每天晚上下班,姑娘都会提一篮子菜回家。新鲜的肋排,剁成方方正正一块块,过水去浮沫,用料酒生抽腌上那么二十分钟,拿热油炒冰糖和香醋,炒得黏答答的时候,排骨入锅,刺啦刺啦,听着就要流口水,然后不停煸炒收汤汁,出锅前把剩下的汤汁浇到排骨上,好吃到不用洗盘子!有时候也做辣子鸡,一大锅的宽油,辣得红艳艳,花椒干椒一起炒,香得入骨,撤一把葱花和芝麻,最后尝一下味道,要是放多了辣椒,姑娘立马跑出去亲割包,把辣过给他,坏得不行。啊,厨房里还有紫砂煲呢,煨着一锅鱼头汤,奶白色的汤汁噗噗噗,热气四溢。村上龙说过:“好喝的汤是很可怕的。”好喝的汤确实是很可怕的,割包喝着喝着,就想,如果每天都能喝到就好了,如果可以喝一辈子就好了。生平第一次,他萌生了想娶一个姑娘回家的念头。生平第一次,这个策马红尘的浪子想要泊岸。
那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二年,姑娘的工作逐渐步人正轨,渐渐忙碌,同时,他们感情稳定。每天吃一个西瓜,看一部电影,走一条路上班和回家,窝在同一张沙发上想着以后你打麻将来我跳广场舞的生活。割包真的觉得找到了爱人,对,就是爱人,他觉得他们好像永远有着相同的固有频率,永远可以共振,割包再也不需要用那些泡妞绝招谈感情秘籍,只需要散漫地幸福着。好的感情,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你不用端不用装,只要躺成一个大字使劲儿耍赖就好。
我见过姑娘的模样,在割包给我看的照片里。那是他们去台湾旅行的时候。姑娘站在海边,微眯双眼,脸盘干净,头发乌黑,整个人盈软腻滑,明眸皓齿的样子。那个夏天,他们从台北到垦丁再到高雄,然后经由九份和十份回到台北。他们在十份这个和它名字一样美丽的地方放孔明灯,上面写着“我们在十份,十分幸福”。在垦丁,割包骑着小摩托载着她,慢慢开到台湾的最南端。他们在海边吃西瓜,把瓜拍碎在礁石上,红瓤在手上,啤酒在肚里,爱人在身边,喝啊喝,喝到夕阳坠落满天星,喝到一身都是酒味。
也在那年秋天,姑娘的公司有个特别好的外派机会,去新西兰,去三年。
姑娘左右互搏很久,她也不想离开割包,但新西兰是著名的极限运动的天堂,皇后镇又是著名的探险之都,那里的市场多广阔呀,一定会有很好的机遇与发展。最后,为了彼此能有个更加舒坦的未来,她决定出去。割包自然是抽抽搭搭地不放行,但最终他还是让步了。一个曾经激进冲动的热血少年在此时选择了妥协,选择了牺牲。
走的那天,姑娘做了好多好多好吃的。割包想告诉她,他爱她,但是他没有,他只是默默吃完了所有的东西。他想开口挽留,但是他也没有,他怕一开口就会溃不成军,所以他只是不停地吃,所以他只能不停地吃。
最后,割包把一万颗破碎的眼泪擦拭干净,收进了姑娘的行李箱里。他们在汽车的后视镜里见了最后一面,微笑道别。
姑娘出国之后,他们只能通过电话微信来联系。那时,割包才发现,原来上海这么大,这么多条街,这么多饭馆,他却不知道去哪里吃饭。有时候割包接到姑娘打来的越洋电话,新西兰的夜里瓢泼大雨,但割包在上海却是好天气,割包就想,为什么上海不下雨?如果能够拥有一样的雨天,是不是可以假装还待在一起?姑娘其实是个非常聪明能干的人,马上,她在新西兰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在工作上也得到了赏识和提拔。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份可以边玩边认真的工作,还经常能去蹦极跳伞滑雪冲浪。而割包呢?生活依然千篇一律没有重心,每天就是等电话和数日子盼姑娘回来。终于,有段时间,割包很久没有收到姑娘的电话、信息、邮件。什么都没有。他找不到她。割包当时就跟疯了似的,你知道那种生活突然失重,但你却什么东西都来不及抓住的感觉吗?对,就是这样。割包只能去找姑娘的朋友,却得知,姑娘在那里,在那个美得像种在云上的地方,有了新的恋情,并且很快就要结婚定居,不会再回来了。那天,割包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黑漆漆空无一人的家,割包打开冰箱,里面没有巧克力三明治,也没有酸奶和可乐,没有很久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将近一年的时间,割包都处于一种混沌恍惚的状态,他剪掉了他的小田切让头,经常在夜里一个人抄着酒瓶走很长的路再走回来,他每天给他们一起养的植物浇水,但那些植物最终还是死了。他交很多很多的女朋友,但是他从来不和她们一起吃饭,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慢慢地吃。
“大钱,你知道吗,那时我真的觉得自己快死了,我会想她,在每碗我们一起吃过的食物前。”
割包说着,第一百零一次地把手上的烟盒揉皱。
故事讲完了,这个专属于割包的故事,这个这些年来他对外对己一致的口供,就这么结束了。
我要讲的是第二个故事。
其实割包最爱的姑娘并没有移情,也没有别恋。她只是在一个很平常的日子里,就像以前一样,为最新的跳伞器材去做测试,但她搭了一架会爆炸的直升机。那地方是真美啊,云铺满天角,海盛满桅杆,阳光战栗,微风融化,连公路都是柔软的。她就这样飞在空中,跟着飞机一起爆炸,就这样永远留在了像那个种在云上的美丽地方。至于割包,情深不寿的割包,无法接受爱人变成碎片的事实,就一直一直活在自己对自己的欺骗中。
而我,始终无从知晓,不爱,和死,哪一个更让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