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芩
爸爸在肩膀上架起猎枪,很帅的,一只眼睛眯起……枪响了,不远处一只美丽的黄色羽毛的鸟扑棱着翅膀,落到树枝上。在树枝上,它仍然奋力扑腾着翅膀,还活着!我跑了过去,抱起受伤的小鸟。小鸟一只翅膀中弹,血浸红了它半个身体。我用手绢把它包住,再用我的裙子为它做了个吊床。等父亲完成了那天的狩猎,拎着二十来只麻雀回家时,黄色的小鸟在我裙子的吊床里睡着了。
我含着眼泪,叫外婆救救小鸟。外婆开着动物急诊室,什么她都能救,小野猫从屋檐的破洞里掉下来,身上还带着半个没被母猫吃完的胎盘,她都能把小猫崽救活。外婆用钳子把一颗气枪子弹从小鸟的翅膀里钳出来,又给伤口涂了红汞,告诉我,假如一夜之后它还活着,小性命就算救下了。外婆更加心疼的是我布满降落伞的布拉吉,小鸟留下的血迹经她搓揉若干遍,本来已经薄得令人担心的布料几乎被搓穿了,血迹是淡了,但仍然依稀可辨。
当天晚上,外婆把二十来只麻雀用油煎了,喷上酱油和酒,再加一点糖,成了爸爸一碟下酒菜。爸爸给这道菜取了个名字,叫“袖珍铁扒鸡”。只要有这道菜,父亲总会叫上一两个跟他一样失意的朋友:被打倒的作家,靠边站的画家,一块儿喝几杯,打趣一番自身的狼狈处境。或狼或狈的朋友们坐在小方桌边,父亲却总是先想到我,夹起一只香味扑鼻的“袖珍铁扒鸡”送到我嘴边,平常我是会尝一两只的,但这天我拒绝了父亲筷子上的诱惑。黄色的小鸟卧在一只鞋盒里,鞋盒放在我膝盖上,麻雀和它是远亲,我不能一边为它疗伤,一边饕餮它的亲戚。我非但不吃“袖珍铁扒鸡”,还用仇恨的眼睛看着每一个吃它们连骨头都不吐的人:你们任人宰割,却弱肉强食地吃更弱小的生灵,哼!我的潜台词大致如此。
外婆对于各种动物已有许多土知识,但她也吃不准这只黄羽毛的美丽小鸟是什么品种,开始说它是鹦哥,后来又说它是黄鹂。孩子我朴素无华,就叫它小黄。小黄黄得绝了,人间肯定染不出那个黄来,正如人间又有谁能复制花和云霞的颜色?
小黄活过了第一夜,第二夜,到了第三天,它开始喝水,吃小米和高粱米。外公把小黄放在一个圆形、底部平坦的篮子里,天花板上钉了个钉子,篮子就吊在钉子上。这是外公对猫咪设置的防盗措施,腊肉腊鱼他都这样吊在天花板下面。吊在篮子里,小黄就安全了。外婆家养了四五只猫,两只是野猫,它们在天花板上面有一个大家族,吃奶的小猫崽失足从破洞掉到外婆家屋檐下,外婆就把它们养起来驯化。尽管猫族和院子里养的下蛋鸡互不相扰,但一只野外来的小鸟,肯定擋不住猫们动凡心。
小黄的伤一日好似一日,外婆在它腿上拴一根麻线,再把麻线系在篮子上,它已经可以围着篮子起飞,在空中抖搂几下翅膀,又落到篮子里。这可把猫们馋坏了。它们不动声色地卧在一边,从各个角度打量小黄,眼睛都是猎豹的,贼亮的眼珠里,细细的瞳仁简直就是瞄准镜的十字准星,杀心就在它们冷冷的目光里,小黄起飞、着陆,往东、往西,它们的十字准星紧紧追踪,志在必得地终日守着这个会飞的山珍。不过小黄的飞翔本领一天天回归、完善,外婆把它腿上拴的麻线越放越长,我牵着麻线在房间里从一头跑到另一头,仿佛在放一个活风筝。到了这时,猫们已经死心,最终意识到它们不是长翅膀族类的对手。
进入了秋天,我把小黄带到院子里,解开麻线,希望它不再做我的活风筝,而真正做一只自由的鸟。奇怪的是,没有了脚上的羁绊,它只在地上啄啄这里,啄啄那里,扑腾翅膀,也只飞半米高,又回到地上。也许被人喂养,胆子是依仗着人的,被彻底解放了,依仗业已成性,并不再向往更高更宽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