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墨闻
金刚很恋旧,一条牛仔裤穿六年,一个钱包用了快十年。他有任何古董我们都不觉得稀奇,就连高中时玩的三角洲游戏,他也堅持在玩。
金刚问我:“你知道三角洲有什么独特之处吗?”我摇头。
“三角洲和别的游戏不一样,它先是赋予了你一个士兵的身份,这也就给了你责任,你要带着士兵的荣誉和信念,去完成任务,击杀敌人。” 接着金刚甩了一下自己的万年油头,又一字一顿地讲,“所以我得想办法给芭比幸福,这也是我的责任。”
大四毕业前夕,金刚说他想开演唱会,到时候录个视频发网上,说不定还能出名,走上演艺道路。
后来我再见到金刚,是毕业三年后的迷笛音乐节。人海里我远远地看见芭比走在前面,却仰靠在金刚身上,被金刚的身体推着往前走,好像连体婴儿,又好像两个为了彼此醉的人,惺惺作态却又实际地昏迷着。
芭比之所以叫芭比,正是因为她长了张娃娃脸。所以这样一对对比明显的组合出现在人群里,实在太过于显眼。
我问金刚:“你最近忙什么呢?”金刚竖起大拇指对着自己说:“爷要出新专辑了,到时候哥几个记得捧场啊!” 金刚的确没说谎,他是要出新专辑了,但是出专辑要二十万,录音后期制作发行都需要钱,他们两个人当时攒了一大半,剩下的到年底就攒够了。
后来专辑的确出来了,在排行榜上刷了几天就消失了,金刚的明星梦又一次破灭。但他还是没有放弃,依然拖着吉他箱子到处演出,参加选秀。
有人说金刚太自私,也有人说他这样做注定会后悔。芭比说他不是自私,也不会后悔。他太单纯了,单纯得并不想通过音乐得到什么,他只是喜欢这样义无反顾地活着。
后来忽然有一天,金刚的后脑勺长了一个东西,需要住院做一个不大不小的手术,可是当时的金刚正好遇上一个不错的选秀机会,他思虑再三决定先参加节目,然后再去手术。这一次芭比没有依着他,他们相持不下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最后芭比把金刚的吉他藏了起来,金刚发疯一般把家翻了个底朝天,找到吉他后急匆匆地去了电视台。
芭比看着凌乱的家,再也没有收拾的欲望,于是回了沈阳老家。本来我们以为这只是普通的一次吵架,但是他们却真的因此而分开了。
选秀结束后,金刚的成绩喜人,但他一点儿也不开心,我问他,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金刚说:“是,音乐是我的理想,但我的理想多了去了,如果我放弃音乐,也只是放弃了我众多理想中的一个。可当我放弃了芭比,我就觉得我把自己的一生都放弃了。”
后来金刚连夜买了去沈阳的车票,却在火车上犯了头疾,在唐山站被乘警和群众抬了下去,送到医院。
手术后的金刚后脑勺包得像个圆球,远看像一个中东摇滚歌手,每天他只能趴着睡觉,几个月休养下来,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也是这个时候芭比回到了北京。
我第一次见芭比的新男友时,就觉得事情开始变味了。
那天我异常失落,好像替金刚失了一次恋,又好像是金刚早就替那时的我们失了恋。
还没有痊愈的金刚带着脑袋上的“球”,捧着自己的破吉他在芭比的楼下求她原谅。把他们以往的合影在微信上一张张发给芭比,然后每张都附上一段话,讲他们一起走过的峥嵘岁月。 但是芭比依旧没有下楼,发完最后一张合影的金刚哭着离开了芭比的小区,然后到琴行把自己最心爱的吉他卖了。他说,他再也不唱歌了。
芭比知道后连鞋都没换,穿着人字拖跑到琴行把吉他买了回来,芭比抱着吉他问金刚,你不唱歌你还能干什么?然后他们抱着吉他又抱着对方一起哭。
那天晚上金刚给芭比唱了很久的歌,走音又难听,但却是他们熬过漫长冬季后最美好的夜晚。
金刚拆下头上的绷带后,大夫问芭比:“你是他的家属吗?”芭比几乎没有一点迟疑地说是,好像习以为常,并不为此感到有任何的惊喜、侥幸,或是隆重。
因为发现问题后没有及时手术,所以留下了明显的后遗症——间歇性耳聋。金刚的左耳正常,但是右耳恢复的可能性很小。芭比很久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但金刚接受这个事实,却只是一瞬间的事。金刚和芭比说:“你在这儿就行了,以后大不了不唱了。”
他安慰着芭比,像劝慰一个快要打针的孩子。
金刚说:“我承认我想走捷径,想快点出名赚钱,但我真的是太想唱歌了,也太想让芭比稳定了。总之我得赚钱,给她买四居室,安四个衣帽间,春夏秋冬各一个……”
后来芭比给金刚开了个告别演唱会,那天开始来了不少的人,金刚虽然很努力地唱,连换气都饱含深情,但他还是发挥失准,走音又忘词,演唱会到最后台下只有寥寥十几个人。
芭比有点心酸,但金刚还是很高兴。
那天演唱会回来的路上,芭比坐在副驾上睡着了,金刚一边开车一边哭。
日子回到正轨后,金刚刮了胡子,买了个助听器偷偷放在包里,他去了之前选秀的公司做后期剪辑,音乐指导,晚上回来他还当吉他老师,总之他什么都干,只要赚钱就好。
金刚总是担心自己的听力会越来越糟,他经常出现幻听,有时芭比不在家,金刚就在家里来回踱步,来试验听力的变化,想在芭比面前尽量表现出很好的状态。
金刚没事的时候喜欢做家务,地板一天拖两次,一尘不染,衣服洁净头发整齐,不再是那个邋里邋遢的放荡歌手。好像屏蔽了声音世界的他,获得了另外一份宁静。
芭比知道金刚的听力不会再恢复,也知道金刚会听见莫名其妙的声音,会有奇怪的问题,但是她把这些都交接过来,让金刚活在一层柔软的幻听里,安静地演自己的戏。
前几天我去金刚家玩,临走时我问:“金刚你还给芭比唱歌吗?”金刚没有回答我,好像他没有听见我的问题,我有点难过。
但芭比却笑着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点开一个个语音,有些走音,却带着明显颤抖的歌声一个个传出来,金刚放下筷子静静地听着自己跑调的歌,谁都没有说话。
我坐在他们中间,空气安静而又沉默,我仰起头咽下冲上来的眼泪。
芭比二十六岁生日时,金刚向她求婚。
我忽然想起金刚信誓旦旦地对我说:“我要给芭比幸福,这也是我的责任。”
我又想起芭比说:“有些缘分真的就那么多,撑一竿,渡一程,就是彼此能给的所有。”
原来自由只是年轻时才拥有的事,后来我们只记住了一个丈夫的背影,他脱发虚胖,眼神慈祥,生怕错过妻子的每一句话,所以不停地问:“你刚才说什么,我是不是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