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荣
妈妈是个老花眼,偏喜欢缝缝补补。一到我这里来,就缝小孩开了线的校服裤脚,缝我没来得及扔掉的刮破的丝袜,有一次,她还把我的旗袍开叉给缝上了。
我不客气地训了她一顿,并直问到她脸上:“你那么有本事,怎么不把东非大裂谷缝上呢?”
她没文化,但知道不是好话,可听到“缝”字,立刻自信满满:“你倒是拿回来我试试呀!”
婆婆有双美目,黑白分明,水润烟凝。看见这双眼睛,你就会忘了她有几岁。
我禁不住感慨:“如果你是我亲妈多好,遗传了这双眼睛,能电晕所有人类!”婆婆被我夸晕了,把要淘的米麻利地倒进热油锅,全家人笑了好多天。
老公说我对亲妈刁蛮任性,对婆婆乖巧温顺。我对老公讲,母女关系是老式的家纺粗布,穿着可爬树上房,疯跑打滚,洗时可用棒槌在石上敲打,大风吹烈日晒都不要紧。婆媳关系是娇贵的丝绸,穿着洗涤晾晒都有讲究,就算赔上无数小心,还免不了起皱缩水抽丝呢。说完,我又戏谑道:“你还不是一样?在亲妈面前像个野人,一见别家长辈就开始扮文明人了!”他笑着咂嘴儿:“还真是这样,人心皆如此呀!”
那个冬天,婆婆忽然迷上了绣花。大家一起参观婆婆的绣展时,啧啧连声。我却惊觉美人已老,那双昔日的美目而今红丝袅袅,眼皮浮肿,眼袋凸显。所以夸赞了那些绝世佳作之后,我婉转措辞,要她适当劳作,养护双眼。
因为工作太忙,好久才去看妈妈。她依然是手里拈着针线,眯着眼睛缝东缝西。看她双目红肿流泪,便要带她去医院。她一再耍赖,说滴点眼药水就好,不必花那些钱。“少废话!”我怒吼起来,抱住她腰部,直拖出门去。母亲瘦小,就这样被我押到眼科,乖乖接受检查,乖乖服从治疗。
妈妈的眼睛好多了,又张罗着要给我缝新棉被,被我一顿嘲笑挖苦给逼退了。
婆婆现在彻底走火入魔了,打电话来要我替她从网上找些美人图样。她雄心勃勃,要替孙媳妇绣一架二十四美女的屏风。我温言软语,叫了无数声妈,搭上一千个奉承,像哄孩子似的给她讲,不要总宅在家里做绣女,要学练太极拳,要继续舞剑,要常去公园看花花草草……手机快要没电时,婆婆忽然感动:“我以后会听你的话,也只有媳妇对我这样好,自己的亲生儿女,讲起话来全像吃了炸药……”
我大喜,心中巨石扑通落地,转头找水喝,发现妈妈抱着碗,侧着头,满脸的羡慕。她轻叹一声:“要是你对妈妈讲话,也像对婆婆这样,我都高兴死了!”我愣住,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我一直不肯长大,把任性当成真性情,以为真爱无须费心呵护。此刻我才明白,再纖细的针,如果横冲直撞乱刺一气,多厚实的棉布都会受伤的。而母亲的心,是世上最柔软的布,若肯存爱惜之心,将针线顺着经纬穿进去,便可绣出所有的甜蜜与芬芳。
面对灯影里的妈妈,我想握住她枯瘦的手,想亲吻她苍老的眼睛,想把甜言蜜语一点点说给她听。只是喉头哽住,眼泪不停地流。妈妈慌了神,举起手来给我擦眼泪。她不知道,有时候,总有一场眼泪,才能让我们从一个被宠爱的小孩长成一个会爱的大人。
(摘自《和你一起,我不怕老去》北京日报出版社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