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启雷
《长安十二时辰》带火了老百姓对唐史的热情。在人们心目中,唐代应该是一个四夷臣服、疆域广袤、武力强悍的时代。没错,唐代辉煌,国力强盛,国土面积之辽阔,远超大家所想象。但唐代不同时代,国力差距也比较大。中学历史教材中所告诉我们的唐代,比较片面,也相对平面。全面了解一个时代的最好方法,自然是通过史料记载,而全面了解一个时代的最直接方法,莫过于通过当时的图像。现存至今的唐代书画作品及其摹本,还真是最直接地了解唐代的图像资料。例如今天介绍的这幅《昭陵六骏图》,便可以让我们了解到初唐勃兴的一个侧面。
昭陵六骏,指的是六匹马的浮雕。这六马浮雕,雕刻于唐太宗李世民昭陵北面祭坛东西两侧。每块石刻宽约2米、高约1.7米。根据历史记载,这六匹马均为唐太宗坐骑,并为唐帝国的建立和唐太宗朝的稳定立下不朽战功。这六匹马分别名为飒露紫、拳毛騧、白蹄乌、特勒骠、青骓、什伐赤。唐太宗死后,以当时在画坛颇具盛名的阎立德、阎立本兄弟所绘六骏草图,雕制六骏石刻,为唐太宗陪葬。
不过,在现在的昭陵已经看不到六骏石刻。它们中的“拳毛骗”和“飒露紫”两块在1914年被卖入美国,现藏宾夕法尼亚博物馆。其余四块浮雕曾被不法分子打碎装箱,准备偷运出国,盗运过程中虽被截获,但已遭严重破坏,经过修复之后收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馆中。碑林博物馆后来又制作了两块复制品,将六骏聚齐,方便今人参观。
昭陵六骏石刻所记录的是初唐勃兴的一段历史。除了石刻,我们还可以通过图像资料看到这六骏的风采。
金人赵霖绘制了一幅《昭陵六骏图》,此图曾经清官旧藏,入《石渠宝笈》收录,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这幅作品以绘画的方式,刻画了“昭陵六骏”的风采。
画面从右往左打开,六骏依次呈现。若对比原石,赵霖画作中,对六骏有细微改动,如以兽皮装饰马鞍,又或者在马鞍上增加其他装饰物……因此,这幅图虽以“昭陵六骏”石刻为其原型,其实在细节部分的绘制上,已较原石有一定区别。
每匹马的左侧,赵霖均写上了该马的名字,它所经历的战役,甚至是该马参战时受伤的情况。比如画面第二匹拳毛騧,在它左侧的题跋里写到:“拳毛騧,平刘(黑)闼时乘。前中六箭,背三箭”。图中,拳毛騧身体的不同位置共中箭九支。同时,题跋也明确交待了此马浮雕在昭陵中的位置,“西第二”。从赵霖的题跋中,我们也可以很容易判断出六骏浮雕在昭陵中的排序情况。西侧三马,分别是飒露紫、拳毛騧、白蹄乌,东侧三马,分别是特勒骠、青骓、什伐赤。六骏中最传神的,当是西侧第一匹马飒露紫。赵霖于此马的题跋着墨也较多:“唐史云邱行恭京兆都城人,武德初为秦府将,从讨王世充,战邙山……流矢着太宗马,行恭回射之,发无虚镞,贼不敢前。遂下,以己马进太宗,步执长刀,大呼导之,斩数人,突阵而还……贞观中,诏斫石为人马象,拔箭状立于昭陵阙前。故用以旌武功云。”
《旧唐书·丘行恭传》曰:“初,从讨王世充,会战于邙山之上,太宗欲知其虚实强弱,乃与数十骑冲之,直出其后,众皆披靡,莫敢当其锋,所杀伤者甚众。既而限以长堤,与诸骑相失,惟行恭独从。寻有劲骑数人追及太宗,矢中御马,行恭乃回骑射之,发无不中,余贼不敢复前,然后下马拔箭,以其所乘马进太宗。行恭于御马前步执长刀,巨跃大呼,斩数人,突阵而出,得人大军。贞观中,有诏刻石为人马以像行恭拔箭之状,立于昭陵阙前。”若将这段史料与画中题跋内容相比较,可见赵霖所写正是根据《旧唐书·邱行恭传》而来,绝非凭空杜撰。
因此,昭陵六骏西侧第一匹马飒露紫被描绘成一人牵马状。若我们再观看画面细节,还可以看到此人左手牵马,右手正在拔箭。显然,此人正是邱行恭。
因此,不论是昭陵六骏浮雕原石,抑或是金代人赵霖所绘制的《昭陵六骏图》,都从侧面记录了唐定天下的那段历史。
据史载,这六匹马中的拳毛騧、白蹄乌、特勒骠分别是李世民在平定刘黑闼、薛仁杲和宋金刚时骑乘,它们陪伴着李世民开启了征服天下的征程。另外三匹马所骑乘的时间大致相同,飒露紫是唐太宗平定东都洛阳与王世充会战时的坐骑,青骓是唐太宗平定窦建德时的坐骑,什伐赤是平定王世充、窦建德时所骑乘。
唐高祖武德三年(公元620年)七月,秦王李世民率军围攻盘踞洛阳的王世充政权。后者不敌,向盘踞河北的窦建德求援。此后双方在洛阳一虎牢关地区发生会战,唐军大获全胜,彻底平定洛阳王世充和河北窦建德两支割据势力,经此一战,唐统一全国已成定局。应该说,这是决定中国未来走向的关键性会战,故而这一战,不论是秦王李世民和他的唐军,还是王世充、窦建德两派力量,打得都很艰苦。从上文所引用的《旧唐书·邱行恭传》中,我们不难发现战事之艰难。李世民临阵换马,艰难作战。飒露紫、青骓和什伐赤都是这一时期李世民的坐骑,在同一场会战中,最高统帅李世民三易其马,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一决定国运会战的惨烈。
再来看赵霖所绘的《昭陵六骏图》,画中描绘了六骏的不同神态,有的撒开四蹄、纵马飞奔,有的徐行踱步、视察战场,有的战后归来,身心疲倦……原石的精美,被赵霖的画笔完美表现出来,又因为毛笔较之石刻更加细腻,这六骏在赵霖笔下更是栩栩如生。
虽然《昭陵六骏图》是金人昭陵的作品,但这幅作品从本质上来说却是一幅唐画。纵然我们不谈此图背后所记录的唐史故事,就从艺术史角度来说,此图所继承的也是唐画风格。
比如,此图六骏一人的构图形式,全无背景,每一部分之间均以题跋文字隔断,从而形成单独的局部,但纵观全画又呈现出主体一簇簇出现的状态。这种无背景、一簇簇出现的构图方式,是唐人画作的基本状态。
再比如,此图所绘主体乃是六骏。中国古代马画,以唐代马画为正宗。即便是以游牧南下夺取中国的元朝,其马画技法也是来自唐代。
金人亦是游牧民族入主中原,因此金人非常喜欢画马。但是金人绘画的技术大抵上多来自于唐与北宋,至于自家独创的绘画技术,并非没有,但在金代却不是主流风格。
落实到这幅《昭陵六骏图》上,宫廷画家赵霖所描绘的六骏除了在构图上具备唐画特点,在技法细节上也具备唐代马画那种“圆屁股、粗大腿、短小腿”的形态,马匹身材紧凑,一匹匹膘肥体壮。显然,赵霖笔下的马都是“唐马”,绝非“金马”。
此外,什伐赤一段后方的题跋中有“朱汗骋足”的字样。这似乎说明什伐赤是一匹汗血宝马。不过经由日本学者原田淑人的考证,“什伐”又译作“叱拨”,源出波斯语“阿湿波”,乃是马的意思。什伐赤实际是外来的波斯语音译后的产物,翻译而来,便是红马。因此,什伐赤并非汗血宝马,而是一匹纯红色的马匹。通過赵霖的画作,我们也可以清晰看到什伐赤的红色肌肤,尤其在其头部、臀部,红色非常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