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客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可对于蔡聪这样的视障人士来说,想要用眼睛来传达自己的情感或创作作品几乎是不可能的。
蔡聪10岁的时候,因为药物副作用引发的继发性青光眼导致视神经萎缩,视力下降到不足0 02;高中时视力再一次下降,连书本都看不见了;现在的他右眼完全没有视力,左眼还有一点点模糊的光感,能看到一些影子和物体的大概轮廓。而非视觉摄影的出现,让手机镜头成为了他的眼睛,将他心中的情感传递到人们面前。
非视觉摄影这个概念是蔡聪和“一加一残障人公益集团”的同事们一起创立的。2010年下半年,一个由英国人发起的叫作Photo Voice的项目来到了中国,该项目旨在用摄影的方式让少数群体来记录自己的生活并向社会进行表达和发声。蔡聪的同事和他相继接受了相关方面的培训以后,开始考虑在中国开展这个活动。
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件事,蔡聪和他的同事在起步阶段思考了很久。“我们想要人们关注这件事,但这件事也不能只是为了博人眼球。”蔡聪坦白,在项目刚开始起步的时候,他们也只是教盲人如何拍好照片,而对于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感到很迷茫。“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去做一件自己不擅长的事?”带着这个疑问,蔡聪和同事们在自己摄影的过程中去思考,才有了非视觉摄影这个理念——打破视觉在摄影层面越来越大的影响,让视障人士和非视障人士都能参与进来。而一个完整的、有价值的非视觉摄影作品必须包含一张照片加上一段描述,如果只有单独一张照片,用蔡聪的话来讲,那就只能称之为“盲人瞎拍照片”。
“视觉很多时候可能会流于表面,我觉得随着技术的发展,大家越来越不关心为什么要拍照片,而摄影最开始被发明其实是为了记录、分享和表达。”蔡聪认为这是一个层层递进的过程,记录是为了保留生活中珍贵的时刻,屏蔽了视觉,才能更好地向内看,盲人和非视障人士记录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人是社会动物,跟他人共同的经历和回忆才能让一个人确认他的存在和价值,所以记录完以后就需要跟别人分享,盲人同样需要参与和融入社会;最后,摄影发展到现在,成为了一种艺术形式,一些高端的玩家可能会利用光和影进行各种视觉上的表达。表面上看他们捕捉的是光和影,但实际上观看者捕捉到的是这个摄影师情感的表达和他对生活独特的感悟。
“作为视障人,我们其他的感官对生活也是有捕捉的,只是平时大家不这么认为而已。”蔡聪说,他们的捕捉有着不一样的表达意义,而这種表达意义有两层:一层是关于非视觉摄影的视界;另一层则是一个视力障碍人士、或者是一个人他所有的感官对世界独特看法的反馈。
蔡聪讲述了他们以前一位学员拍过的一张照片和背后的故事。这位学员在采风时听到了树上鸟叫的声音,然后他就拍了下来,结果拍完以后别人看到了说,“哎,这个树上没有鸟,全是树叶啊。”原来,乌被树叶挡住了,而因为看不见的缘故,他只拍到了一张全是树叶的照片。但这位学员没有自怨自艾,反而给自己的照片起了一个名字——“障目”,他在描述中说到:“我听到的是鸟鸣声,但是我看到的只是树叶。有时候,一片树叶就可以阻挡一个人对世界的探索,但是在我的世界里面,我早已发现了那只鸟的存在。”
这种对于自我身份的认同,去探索世界而不是封闭自我,才是非视觉摄影的核心价值所在。蔡聪他们将其称之为“非视觉摄影”,而不叫盲人摄影,还有一层意思在里面,他们想让所有人都能参与进来,用照片作为载体,让视觉和非视觉的两个世界产生碰撞,不要受画面、构图、光线等因素的影响,去拍自己真正想拍、想表达的东西。
能和我们讲讲具体是怎么教视障人士拍照的吗?
蔡聪:我们会有大量关于感官的讨论,基于触觉和听觉进行大量的练习,比如你听到的声音和你认为这个声音背后在做什么;我们还会训练学员怎样把想要拍摄的东西拍到照片里面,理解手机的各个部分,尤其是手机镜头的近大远小,这点对于先天性视力障碍的伙伴尤为重要,因为他们没有透视的概念,就会觉得很费解, “为什么这个镜头那么一点,但能够把那么大的东西拍进来?”
这个时候,我们会用各种各样生活中的方式来让他们来理解镜头的原理。比如,我们会带他们去体会喷淋头。水流从小小的喷淋头里出来,喷射角度慢慢变大了,越远越大。如果想象它有无限远的话,那它就可以有无限的大。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够理解如果想要拍一个东西就需要跟它有一定的距离。隔得越远,这个东西会越小,离得太近,反而可能就看不到它了。
此外,我们拿着镜头要贴近自己的身体,把它想象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像自己的身体就是一个镜头一样来看全世界。更重要的是,要让视力障碍人士理解自己并不低人一等,只是表达上存在差异,因为他们只有认同了这一点,才能更好地站在自己的身份上去看世界,探索世界。
拍完以后怎样了解自己拍摄的照片?
蔡聪:创作的时候,我们会带大家出去采风,回来以后会安排受过训练的辅助人员,给大家做描述。描述不是做评价,而是告诉拍摄者,你这照片从左到右,从上到下都是什么,你拍摄的物体大概在画面的哪个地方。
等听完描述以后,学员会挑出自己最喜欢的一幅作品。有的人就喜欢被摄物体在画面的正中间,也有的人觉得拍出来的东西歪歪的很有盲人的风格,因此就要这种歪的。最后我们会把他们最满意的这幅作品做成可触摸的拓版。因为这个成本太高了,我们只有办展览时才会挑出最喜欢的照片做成这种形式。
外界的评价对你们的影响大吗?
蔡聪:我和我的同事还好,已经见得多了。我们在培训学员拍摄的时候,除了教他们如何将自己感官捕捉到的东西表达出来,更为重要的一部分是让他们认同自己的身份。比如作品展出的时候,有的人看了就会说, “哎呀好厉害!”但他根本就没有在看你拍的是什么,只是随口一说;也会遇到有人说, “哎你看他这个拍的一点也不好,都拍歪了”, “盲人还是不行,根本拍不了照片。”每当这个时候,很多学员会对自我的身份产生怀疑,我们就会让大家客观地去看待这件事情,让他们明白虽然我们失去了视力,但并没有失去感知这个世界的能力。虽然我们用的是一种不是很主流的看待世界和社会的方式,但这不代表我们的方式是没有意义、没有价值、或者说是错的。
但这个比训练盲人摄影要难很多,因为盲人从小就生活在一种“不可能”和“不可以”的环境中,他是不断被否定的。对于一个盲人来说,最难的事情是相信自己可以拿起相机来拍照片,因为他要面对自我的质疑和别人的质疑,这是一个特别难过的坎儿。但一旦过去了,这些就都不是问题了,因为那个时候对他的人生来说,会有很多其他方面的支撑。
非视觉摄影貌似更关注局部这算不算是它的局限性?
蔡聪:这个不叫局限,叫做感官特点。听觉、触觉、嗅觉等综合起来拍出来的特点跟视觉是不一样的。因为视觉是立体的,听觉是线系的,触觉是直接的,它注定了这种方式会更关注局部。过往,我们会对学员说你拍不了大的,这是我们基于视觉的一种考量。但是局部与整体、线性与非线性、平面与立体、直接与间接的表达,都让摄影这个拼图更加完整,或者说是让你视觉之外的世界变得更加完整。
你们是如何运营的呢?
蔡聪:非视觉摄影是我们“一加一残障人公益集团”的一个项目。2010年到2014年那段时间我们做的特别多,在北京联合大学、广州盲校、河北的盲校、西藏的盲校都做过培训。一般我们会先办培训,培训完再办展览。费用都是通过公益筹款。因为现在非视觉摄影还不是一个职业,盲人摄影师还不是一个能成为主流认可的身份,我们只是希望借助这样一种方式,来跟主流的方式進行交流。因为近两年来,筹款不是很好筹,加上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忙,所以我们办的比较少。
之后对非视觉摄影有何打算和想法?
蔡聪:因为数码相机的诞生,让盲人试错的成本降到了无限低,所以才可以去做菲视觉摄影。因此我们也在想,如果有大的相机公司也在做这种品牌文化的建设,在做企业社会责任的时候,如果他们也愿意去尝试、资助非视觉摄影这件事,我倒是挺希望能够培训更多的盲人和摄影爱好者,最终把它变成一个每个人都可以参与进来,玩一玩的生活方式。这是我的希望,但是这就跟你希望盲人能够进入普通学校上学、你希望听力障碍和坐轮椅的人能够做各种各样的工作、你希望这个社会能够融合一样,这是一个需要去面对很多人们的刻板印象,需要去突破局限的事情。因为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盲人摄影可能比盲人要上学还要难以接受,但恰恰他们也是受传统观念影响最深的一批人。
所以,这是我一个长远的愿望。因为靠这个也不能谋生,所以我们还会做很多别的工作,我现在主要的工作是做培训,比如技能类的培训,以帮助盲人就业。摄影目前对我来说就是一种爱好。如果有人愿意来做,我们是愿意花时间把它慢慢往上推的。
在你看来,非视觉摄影的意义是什么?
蔡聪:第一,它是一个让视力障碍与非视力障碍人士之间沟通的桥梁和工具。因为人们都有猎奇心理,听到盲人摄影都会感到好奇,我们不反对猎奇的心理,但是我们希望的是,当人们被吸引过来以后,后面有更多有价值的东西等着他们。所以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很好地与大众沟通的工具。
其次,它对于视力障碍人士,还是一个构建生活自信、突破生活局限的工具。当一个视障人士拿起相机去表达时,是他相信自己,不再否认自己的身份的表现。另外,这件事让视障人士能够参与到家人和朋友的日常活动中来,比如给家里的孩子拍个照,出去玩的时候很自然地给朋友拍个合影,这是一个很生活层面的部分。
可能不同的人把它当作不同的用途吧,但是综合起来,以上的这些作用和意义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