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年
氤氲在浙江省平湖市的东湖是秀丽的,一片明亮的水面,柔波浩阔,澄澈清明,周遭绿树掩映,高塔古旧,颇有汉晋风韵。
一看到东湖的水,心醉了,人也醉了。我以为江南的美丽,首先在于水。东湖的水,钟灵毓秀,丰润饱满,总让人遥想肌肤润泽的江南女子。古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偏爱临水而居的平湖人,便都是大智大慧者了。杭州的西湖是美丽的,但我以为西湖太过招摇,缺少了江南烟雨的内敛,总给人颐指气使的骄横,仿佛天下湖泊大观,仅有西子一湖。西湖,缺少一种大气度。丰润饱满的东湖,是舒展而灵秀,澄澈而清明,又持重内敛,以一种中庸的气度,在江南的秀丽景色里,神凝气定,闲庭信步。东湖的美丽,如江南的女子一般,娇淑自然,温文尔雅,落落大方,永远蓬勃着生机与活力。
在东湖我感受到一种自信,感受到一种慢条斯理和一种发自内心的海纳百川的气度。东湖的水,慢条斯理,漫不经心,慢腾腾的,暖洋洋的,自在自如,波纹相接,碧波荡漾,丝毫察觉不出湖水的流动。东湖水就以这种慢条斯理的速度,专注地行进在自己的生命里,绝无旁骛,这是一种生命的哲学和气度。
水,生来就是要流动的,只是,很多水流得湍急,只顾急匆匆向前奔走,连停下来稍作歇息的工夫都没有,轻飘而盲目,缺少了最基本的生命沉淀。缺少沉淀的生命,注定浮躁。而东湖的水却不如此,无论何时何处,心无旁骛,在自己的慢节奏里,自信自在,自如自由。在东湖,生命的呈现形态,像东湖水一般,沉着舒缓,镇静从容。
我呆坐在湖边的青石板上,近看浩阔的湖面,远观古旧的报本塔,塔影在澄澈的湖水里,越发呈现出生命的沧桑和时空的变换,塔身脱落的墙皮,似乎诉说了无限岁月里曾经的喧嚣或辉煌。无论曾经多么卑微,或者多么显赫,都只是生命的一个轮回,来的来了,去的亦去了,圆满或者残缺,都是次要的,鲜活的是趋向永恒的生命记忆。在这样的思绪里,我仿佛听到有清脆的江南童子的稚嫩书声,永恒的书声,琅琅然从南村书堆的陈年旧迹里活泼而出,一如舒缓流淌的东湖水,澄澈清明,代代不息。我知道,这些从南村书堆里飘出来的琅琅书声,曾经陪伴东湖多少年,在未来的时间里,这琅琅的书声,依然会照常响起。琅琅然的夜晚,湖畔,或许圆月初升,让人不禁感叹:湖畔何人初见月,圆月何时初照人?
从南村书堆往北,横穿过一个广场,拐弯向东,就到了怡人的叔同古道。古道的尽头连着一座青石板桥,青石板桥的一端,蜂蝶翻飞,绿树红花,古意葱茏,悄然寂静,便是叔同公园。绿树的掩映里,一幢白色建筑格外醒目,建筑形如七瓣巨型莲花,恣意绽放,纯洁肃然,即弘一大师李叔同的纪念馆。我从公园穿过,路边树阴里,雕塑生动而肃穆,大师居中,大师的门生刘质平、丰子恺、潘天寿依次簇拥着他,和公园风格融为一体,坦荡庄严,古风犹存。纪念馆矗立于东湖湖畔,和东湖的湖光秀色和谐成趣,相映生辉。大师走了,但足音尚在,音容依然。斯人已仙去,湖水依旧流。这平静的东湖水,便是大师一生最美丽的守候。
丰子恺面对大师“悲欣交集”的一生,有人生的三境界之说,把人的一生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三层楼,懒得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着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其次……就爬上二层楼……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如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等。对二层还不满足……爬上三楼去,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要探究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艺术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
东湖美景
丰子恺的人生三境界说归结了大师迷幻永恒的一生。无论是于生活、于艺术、于宗教,大师都为后来者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在纪念馆里,我们处处可以窥见大师在人生路途上孜孜以求的孑然身影,他由此奠定的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化史上的地位,终成当湖的骄傲。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听着大师的不朽乐音,我想,古当湖城是大师的故乡,大师在他颠沛的一生里,无论何时何处,一旦想起家乡——古当湖城,都是大师心灵永恒的栖息地,内心深处最温暖的地方。
我到了南河头。小桥、流水、人家,构成了南河头典型的江南风貌。小石桥,是青苔斑驳。桥下的流水,是舒缓澄澈。岸边临水而居的人家,是闲散自在。一个活着的水乡、陈年的旧迹、现代的生活,在南河头恰当地融汇,保存着一百年前极具诗意的江南风貌。在南河头的古旧里,还可以依稀想见当年的江南盛况。在南河头众多的江南古民居里,一个古色古香的庄园,格外醒目,它就是历经风雨沧桑依然保存完好的莫氏庄园。
庄园建筑精美,规模宏大,从前门进入,依次观赏,至后门而出,几乎花去了我大半天的时间,可以想见当年的莫氏,在平湖家境绝非一般,有着“江南故宫”的美称。只是故宫乃皇室院落,莫氏庄园是私家园林。如果说故宫更多透射地是皇室的气派,苏州园林更多地是民间的纤巧,那么莫氏庄园则介于二者之间,既有皇室故宫的气派,又有苏州园林的纤巧。
也许我对老房子的格外偏爱,对故居文化的情有独钟,每走到一地,凡有老房子,或曾经辉煌当下废墟的民间故居的地方,总是得空前往。这些老房子、这些民间的故居,我以为曾经发生过的太多故事,都与它们有关。每一张瓦片,都是一个故事;每一块青砖,都是一段传说;每一堵高墙,都演绎了光阴的沧桑和时间的判断。对于莫氏庄园,我也有着太多的情怀。我们生活在一个传统事物渐次消逝的时代,而对于传统事物的情有独钟,既是一种缅怀,也是一种追念。
一座古城,是一个民族的历史的诉说;一个湖泊,见证一个城市生命的变迁;一个庄园,是一个家族的浓缩的记忆。从莫氏庄园里出来,南河头的风,依然清爽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