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 亮
躺在床上听雨,属于秋天的雨,一直久等不来。等到来时,已经是深秋之夜。手边放着《夜雨秋灯录》,本想借着这个题目写一篇《秋雨夜灯录》。连题记都想好了,记在手机便签上:这组文章始写于秋雨之夜的灯下,故拟名《秋雨夜灯录》。
然而放了许多天,直到第二场秋雨落下来,还终究在夜灯下未录一字,空留几字题记,只好作罢。听雨声滴落,适合天马行空地乱想——秋雨的声音和夏天的雨声、春天的雨声都不一样。秋雨声中有从容。
关于秋雨,前些年曾写过一篇《秋水》,毫无从容之感。秋雨的从容,是近两年才体会到的,这是年岁渐长的好处。少年听雨,壮年听雨,而今听雨,听到的到底不是一场雨,不是一个季节的雨呢,姑且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到天明,雨该止了。
雨下了一夜,终未止。晨起听见雨声,看窗外,湿哒哒的,果然还在下雨。小区草坪里的草,像我此刻刚洗过的头发,湿、乱。近日忙乱得理发的时间都没有,头发长,白头发便更明显,同事看着笑说是黑头发长在白发里。那时,我看着窗外的树,一片金黄中夹杂着几许绿色。如今,那绿色已经随了秋风秋雨远去。晚上值班时翻汪曾祺的书,有一篇《金大力》:金大力不变样,多少年都是那个样子。高大结实,沉默寡言。不,他也老了。他的头发已经有了几根白的了,虽然还不大显,墨里藏针。汪曾祺如此结尾,秋雨中冷风一吹,愈加冷了。
上班途中的公交车上,近日几天,坐在旁边座位的人都在用手机关注股票,不同的人在做着同一件事;这是以前没注意过的,也许一直都有。公交车上还有每天都能遇见的一对奶奶和孙子,奶奶送孙子去幼儿园,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每天下的也是同一站,孙子活泼、好动、好奇,一路叽叽喳喳地盖过了雨声。在雨中,我想记下这些瞬间的琐碎和美好。
也是在公交车上,忆起前几日在火车上看沈从文,他写槐化镇,就写到了雨,这是使人发愁的雨:雨之类,像爱哭的女人的眼泪,长年永是那么落,不断地落,却不见完。尤其是秋天同春末,使脾气极好的人,也常常因这种不合理的雨水落得发愁。
今秋少雨,一场雨后,气温骤然降得厉害,雪大概不远了。
秋雨寒夜。单位附近的一个新疆风味小饭馆,看着菜单不知吃什么。待看到农家饭一栏,不知这是什么样的饭,请维吾尔族同事形容,他解释了半天,以为就是汤面条,但又觉得不像,便点了一份,端上来才发现,根本就不是汤面条那回事。另一个坐我对面的同事,看我吃得真香,想吃得很;直到第二天,她去吃了一碗才算解了馋。饭中吃到的食材主要有:比混沌皮还要薄的宽面片,牛肉(炖得真烂),鹰嘴豆,小红枣(两个),香菜,小葱,胡萝卜,恰玛菇……
吃过了农家饭,还是翻汪曾祺,他在《星期天》里写:下雨天,雨点落在铁皮顶上,乒乒乓乓,很好听。听着雨声,我往往会想起一些很遥远的往事。但是我又很清楚地知道:我现在在上海。雨已经停了,分明听到一声:“白糖莲芯粥——!”阅读到此,我分明也听到了一声:“农家饭——”
日常生活的琐碎,如风如雨,在身边的各个角落。
住在昭苏的那几年,格外期盼春天。只因冬天持续得太久,太冷,雪太多。
冬天的漫长让春天显得格外珍贵。珍贵的东西往往易逝,昭苏的春天也不例外。还没来得及享受春天带来的种种美好,我们已经生活在夏天了。春天走得悄无声息。
其实,春天来得也是隐秘,但也并非无迹可循。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这是《礼记》上说的,应当也是一种痕迹,只是我们在高原,未曾留意过。关于春天,我们看到的是另外的迹象。
有一天晚饭后,和同事闲逛作散步,看到泥土里有一小片若有若无的嫩黄,我们走近泥土趴在地上看,见是一片一片嫩嫩的芽尖在冒出来。那一刻的惊喜,现在都还记得清楚。我们在泥土里找到了春天,此时已近三月尾,昭苏高原的雪即将融尽。
苇岸曾有过这样的感觉:立春一过,看着旷野,有一种庄稼满地的幻觉。天空已经变蓝,踩在松动的土地上,感到肢体在伸张,血液在涌动。看到小草发芽的时候,我记起了苇岸的句子。此时,夕阳在天边,染红了雪山;雪山就在不远处,仿佛我们抬脚可及,随着春天的到来,看向雪山的视线会越来越清晰,雪线也在慢慢往上走,直至七月油菜花开时,映照在草原和河水中。
春天来后没几天,我被派到一个畜牧业连队去督促春耕春播。这个季节,正是“天气下降,地气和同,草木萌动”之时,世代生活在垦区高原上的人开始耕地、播种了,种的主要是麦子和油菜,四月种下,九月十月收获,在我来之前,在我走之后,都将如此,鲜有变化。
曾经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的哈萨克人也开始种植庄稼。在我曾经生活的昭苏高原,他们在黑土地上种麦子播油菜,收成往往很对得起他们的付出。甚至有几年,他们亩产量超过了世代耕种的汉族邻居。
在连队图书室,我翻过一本哈萨克人的诗选,看到了这样的诗句:
拖拉机是生活的大笔,
在大地上书写春天的诗句。
走过白纸一样的田野,
留下黑色的波浪起伏的字迹。
诗人所写,真是我正经历着的生活。看到就顺手抄在了当天的工作日志本上。说是工作日志,记的无外乎是每天的耕种进度,化肥、种子数量以及所用的劳务工人数和时间。
几年后,我离开了连队,离开了团场,看到刘亮程的散文《飞机配件门市部》,文章有一段写到春播检查,记起了曾经的连队生活,白天基本就在条田里,干的活儿跟刘亮程写到的差不多。我们督促耕种,盯着的重点是高标准农田的播种。高标准农田要求有树有路有渠。播种时,每启一行,在地的另一头都有人用树杆高高举着一个化肥袋或者其他什么醒目颜色的东西,为的就是“把眼睛往远里看”、“盯着天边边上的云,直直开过去”,这样就播得直。如果我没有这一段生活经历,看刘亮程此段,或许会觉得是虚构。然而,现在看起来,刘亮程是如实地予以记录。
也是去了连队我才知道,远看嫩黄的一片,近看,只是零星露出几棵芽。这种假象,误导了人,更误导了牲畜,它们盯着嫩黄猛跑过去,到了跟前,嘴上啃到的都是土。刚开始我在连队生活时,还没注意过这些,这是我某日和连队的兽医坐在地头聊天,他说起来的,第二年我再看,果真是这样。
感觉春耕春播还未结束,夏天就到了,我也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看着夏天从身边走过,开始了漫长的扫雪生活,继而期待着下一个春天。
午休时翻书,看了鲁敏的一个访谈。访谈中,她以苍耳来打了个个人与时代关系的比方:我觉得人就是挂在时代巨躯上的一只只苍耳,任何时代都是这样。时代行走跳跃,苍耳们也就随之摇晃、前行,也不排除在加速或转弯时,有少许被震落下来,永远停留在小道上……我所理解的文学,是以苍耳为主要聚集点,因为苍耳就是我们人类自己啊,它柔软,有刺,有汁,有疼痛与生死枯荣。
鲁敏以苍耳为喻,引起了我的兴趣;她谈到的许多深意,我反而不想去细究了。鲁敏是江苏人,可常见到苍耳,或许在谈到她的思想时,苍耳就被信手拈来,能被作为喻体的,多半是心中熟悉的常见之物。在我的家乡,苍耳也很多,只是不叫苍耳,“苍耳”是普通话,我们日常是说方言的,于是“苍耳”成了“黏骨蛇”。
多年里,我在新疆、在伊犁未见此物,以为这边没有呢。有一年,行走湟渠沿线,在新疆第一次见到苍耳。当时,有同行人见此物,忍不住绕道而走,怕被黏在身上,然后说出了“苍耳”之名。我走近看——这不是我小时候常见的黏骨蛇吗?然后拍下发了条朋友圈,却引起了不少的关注,评论者多说的是苍耳在各地的叫法,真是五花八门,让我大长见识。回来后翻《伊犁珍稀特有野生植物》,想找找“苍耳”这个条目,结果当然是失望的。如此看来,苍耳在伊犁,不属于珍稀特有植物。以前未见过,更多可能是我未曾留意。
至此,我才将“黏骨蛇”和苍耳画上了等号。此时,距我离开家乡已十几年,方言也如脚步一样渐行渐远,古诗里有“乡音无改鬓毛衰”,“乡音”往往都留在身后,偶尔回望。
我所见的苍耳,都是长刺的。朋友圈里有以前单位的同事,其中不少是从事农业推广和开发的,据他们讲,苍耳还有无刺的,可惜至今未见过。而有刺的苍耳传到伊犁,也是近几年的事,最先就是在伊犁的伊宁县发现的。而我在行走湟渠见到苍耳的地方正是伊宁县境内。苍耳在伊犁落地生根,迅速长到了各地。农业专家对此做过跟踪调查,得出的结论是:在伊犁河谷,苍耳已经站住了脚跟,逐步侵入各类庄稼的领地。如今,苍耳已经是他们重点防范的危害植物的元凶之一了。
去年单位包村,由原来的一个城中社区换到了城中村,村民多是附近的失地农民,四散着到处打工。而我以及我的同事们,每个月都要去住五六天、十几天不等。最初就是在村委会围墙外见到了几株苍耳,还感到很新奇——原来这里也有苍耳。后来待得久了,也就见怪不怪,因为村中到处都是,小巷边,树丛外围……甚至住的人家院中也都有见过。有一天晚饭后,我绕着村子外延散步,有百十米的一截路边,长着的都是苍耳,走在路边都有一股子药味冲鼻。这些苍耳长着的地方,在几年前或者十多年前,长着的是苞谷、果树或者其他什么作物。失去土地的农民,对于曾经赖以生存的土地上长的是什么,已经渐渐无暇关注。
我们村里,形容一个人难缠,就说“像黏骨蛇一样”。在鲁敏的访谈中,她紧接着又强调到:我觉得,苍耳本身才是文学最为之魂牵魄动的部分,况且苍耳从来都不是挂在虚空中或无缘无故、孤零零的一枚,哪怕就是它从巨躯身上掉落下来了,依然有它掉落的姿势与原因。此时,我想到的是黏骨蛇。如果可以替换,我更愿意将本段中的“苍耳”全部替换为“黏骨蛇”,这在word 文档中是很便捷的。少时嬉闹,偷偷往谁的身上扔几枚苍耳是常有的,许多人到晚上睡觉时才发现,第二天开始“回赠”,尤其是秋冬时毛衣一黏上,真是甩都甩不掉。
如今,文学这枚苍耳,或者说是黏骨蛇,被我自己黏在了身上,甩也甩不掉。
奥尔多·利奥波德在《沙郡年记》里这么写:我不知道有哪一种孤独可以和春天洪水带来的孤独相比。大雁也不知道,即使它见过更多种类的孤独。
我曾见过这种孤独,并经历着这样的孤独。春天洪水的孤独,带来的是草原上一条条河流的复活。洪水顺势而下,冲刷草原;孤独由此而来,布满草原的角角落落。在春天,洪水季节,将有无数条小河流游走在草原,它们没有终点。水流经草原也会分岔,然后接着流,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往下。水往低处流,在草原及其深处,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洪水把牧场和羊群的必经之路分开,等待水流退去,草将重新长成一片。水流过的地方,牧草将丰茂起来。
有些支流最终都汇到同一条河流,当然有一些会流向不同的河道。当然还有一些,就留在了草原。它们被滋养草根的黑土黄土吸收,被密集的草阻挡往前流的脚步,就把家安在草原上。每次下雨形成水流,都是在和亲人重逢。
在草原生活的时候,我曾经历过几场声势浩大的洪水,在人的外力干预下,洪水终于汇入河道,顺流而下入了水库,水流入水中,等待浇灌的季节。那时,我生活在昭苏高原一个农牧业连队,地势斜陡,背靠群山,翻过山就出了国境。冬天的雪落在山上,也落在山下,一场雪堆在前一场雪之上,等到春天,山上的雪依旧在山上。落在山脚的雪,则是另一种命运。过去的一夜,雪融化得太快,雪水毫无阻拦地横冲直撞,第二天一早就听说昨夜谁家的羊圈被洪水突袭,带走的羊不在少数。
积压一冬的雪,在初春融化,真应该有一场盛大的仪式。站在田埂上,风也少了冬日的凛冽,条田雪水泥泞,在一周后,它们将会被种上麦子、油菜,或者其他的什么作物,属于冬天的季节即将过去。而远远望去,若有若无的嫩黄闪现,那是草忍不住想要冒出来了,它们总比庄稼坚强,能扛得住风雨、干旱和冰雹。
曾经一望无际覆盖着雪的条田,化冻后,泥土是黑色的,松软。一手抓上去,有点凉,湿湿的土就从指尖滑掉了。气象学家竺可桢先生的文章《大自然的语言》更有趣味:立春过后,大地渐渐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冰雪融化时,大地已经苏醒。夜里,融雪的声音传入睡眠的人的耳中,沉睡的人的睡眠也开始变得浅起来,辗转反侧——春天来了,有期待,又不安。不安,与洪水有关。我刚住到昭苏高原的第一个春天,听到雪水冲走羊群时的惊讶还在眼前,如今一些年过去,生活教会我的,从融雪性洪水开始。
此前,我经历过的洪水都在皖南老家,也多在早稻收割的季节。有一年到外公家去抢收庄稼,他们那边地势低,雨水多的年头,十年九淹。那一年的雨水似乎格外大,连续的雨,把稻田淹得一眼望去都是水平面。大人们在淹没的稻田里凭着经验摸索着割稻子,小孩就推着洗澡盆或者其他的什么工具,装着水淋淋的稻穗,一趟趟往高处的岸上卸稻子。一晃,已是二十年前的事。现在已没多少人种田。一晃,外公也已走了几年;他流过汗水的田园,荒芜,野草疯长。
“春天里的一夜小雨,融化了最后的残雪,大地好像被水轻轻洗过,去年的苦艾也在黑色的泥土上亮出干净的枯枝,等待新枝生长。”这是小说里写的北疆草原的春天,而在昭苏,情形也差不多。之后,土地上多了许多身影,都是在条田晃悠的人群,他们准备了一个冬天的力气,将都用在土地里,扛种子,施肥,跟机车……奔走在草场上的牲畜,少了不少,也增加了新面孔;而忙着农活的人群中,也少了一些熟面孔,他们没熬得过过去的那个冬天,和土地、雪水融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