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辉
1
巨鸟经过山谷。它的影子,盖着不断降临的晨光与静谧。
高原在谁不倦的张望里,起伏?巨鸟,你的影子,正依次移过死亡、新生,苦难、欢欣,罪恶、旌旗……
我想在高原上印制横亘千古的全部夜色。但晨光已然迸溅——我,想把刀刃般的挚爱,嵌进,高原曾经麻木的骨缝深处。
我想说出高原悠远的哀怨,追悔;说出高原辜负过的所有血肉,说出高原不得不放弃的千种奇遇。
——巨鸟翻越苍茫。你在高耸的山脊上镂刻苦乐,你把自己的梦境,挂在高原最为险峻的遗忘之上。
你只是自己的风声,你只拥有自己的巍峨——当整座高原叮当作响,你,只是高原旷古之声中,一次入骨的赞许。
巨鸟高翔——谁,将在不老的风声中,站成高原牵魂绕梦的启示?
2
种植者在春天活着。手中,种子的光芒有些凝重,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种子,捋着大把凌乱的道路。
种子还能揣热多少崎岖的念头?从春天绕过去,你会看到锡箔上分散的黄昏,被孩童打了一个红“×”的黄昏。孩童喜欢什么模样的夕照?——天空被梦想染红,一个赤裸的孩童,描出残留的春色。
我想把黄昏挂在高原的颧骨上,让更多的种子呼叫,让更多的种子延续种子苍老的迟疑。
我想把颂歌献给那粒被乌鸦吞进肚腹的种子——像星光,那粒种子,为诅咒与爱,拓出了一个个炫目的时刻。
鸦声黝黑——
种植者,在九月的斜风里,远去。
3
辽阔的汗渍,布满星空。在你眼睛里,高原找到了道路转折的千种可能。
疲乏的五月开始潮湿——在渐厚的叶影上,在火种长成雷鸣之前,辽阔的五月,自闪电铸就的杯盏中,摘下,一颗星璀璨的秘密。
高原想走得比秋天更远,想站在颤栗的花蕊上,亮一亮自己翠绿的躯干;想把水滴的晨昏写成传世的诗篇,想扶直狂暴的花雨,让骄傲的曙光,覆盖,遍布藤蔓的金色骨殖。
时辰不会总是徒劳。该升腾的山色卡在漫长的典籍中——时辰,为生生不息的苦乐,保留着白鹭般干净的刻度。
当高原被写进血滴,被另外的手举过风声,它会找到,重新弯曲的那条道路……
4
山地在数它数不清的齿牙。它嚼痛过什么?长满羽毛的星宿浮荡在波澜中,它,咬碎过谁浓雾般冻结的祝福?
山地在自己的鳞片上反复敲击——它跟脚踵下的流水说话,给墨绿的蝌蚪一种昭示,让蜥蜴放弃一千年前的惊惧与静,让试图幸福的追寻者,重新懂得失败的深意……
山地在数它参差的齿牙:狼的遐想,蛇信边缘的坎坷,抑或岸石交错的守候,母狮嘶叫中滑落的唾沫……山地在自己的齿牙上,重溯超越血肉的历史。
疼痛叠厚疼痛,刚降生的孩子哭不出声来,乌亮的星盏混杂在谷物中,被激怒的黄昏粘在山地的脊梁上,血,垫高剑戟锈蚀的骄傲,鸟活成梦的骨头——
呵,山地,你的齿牙,将再次击穿谁穿戴着成吨铠甲的漫漫风俗?
风雨老了——山地,在数它日渐稀少的齿牙。
5
在谷仓中,高原藏着三个比树叶略小的通灵者。
一个掌握着风雨的痛处。他熟知一滴雨裹严的几丝光明,以及风的背脊上面粉状的光明——信仰可以用镍币交换?从史册里提炼出的手势,划破晨光:太阳的秩序,正在成为风雨艰难的秩序。
另一个懂得鸟晦暗的梦境。从倾斜的鸟翅上,他看出一块巨石坍塌的理由,他说出一个时代污浊的痕迹。他还能说出什么?喜鹊成为鸦古老的祖父。你该到颂辞中找你过时的伤势了——鹰的毛羽长在麻雀镀金的臀上。鹦鹉说出的启示代替所有启示……到处都奔跑着煮食凤凰的讴歌者……他,从一堆闪光的鸟粪上,辨读出机构与遐想中变质的绮丽。
而最后的通灵者始终沉默着,这尸位素餐的烟雾,已填塞完谷仓的每个空隙——你还需要他为你填充什么?无法燃烧的灵魂,还是警示?
最后的通灵者,醒着,看着自己烟雾般飘散,然后,再一遍遍地,看著自己烟雾般,重新升起。
6
——南面山麓上的石头,记得最北的风雨。
绽开的花只有一种活法——这是不是也是高原唯一的活法?风按住高原浑铁打制的剑,按住高原湛蓝的回望。风想说出点什么,但花朵业已绽开——花说出过高原太多太久的际遇。
你可以在南面的石头上刻几行野火般的字——刻上杂草般的祝福,诅咒,或者沉默。你还可以刻上高原大部头的耻辱史,刻上它经受不住的伤痕,错怪过的春天,或它曾反复辜负过的乌鸦般炽烈的纯洁。
而风雨依旧卷动,从北到南,再到其他可以藏纳高原虚伪与羸弱的缝隙——
高原裸着身子,卷动——在风雨中,高原成为自己的教训,仇人,报复者,劝喻……
风雨凝重。高原的远,压不碎,我们命定的所有崎岖。
7
闪电中,留着鹰褐色的足迹。
鹰的身影撞伤你的灵肉。那是在什么时候?一只鹰升起在篝火中,在星辰与星辰挤窄的风雨里,一只鹰,摔痛,八月的稻禾与超越稻禾的种种努力。
我看见闪电颂歌般闪耀——这最后的挚爱,最初的省悟,一次次,捶击鹰影上干硬的烈风。
鹰被第一道闪电刺瞎了双目,它拥有的道路变得更多更宽了,鹰的足迹有些零乱——从过去到现在,从屈辱到爱,从仇恨者骨殖中的雨到怀念……鹰的记忆开始模糊。但鹰拍打闪电,像拍打大堆陈年的承诺——鹰,推远绳索与暴戾者弯曲的身躯。
鹰是一种追溯,一根鞭子。
是火光紧捂的灰烬,冰块中的呼啸,水的巨手——
是草鞋上的曙光,诗篇中的大豆;是孙子彤红的阴茎,梦境的第一千种痛处;是昼夜共同签署的梦境分配权,是大地与天穹的药物——
鹰,是闪电正在重新磨制的山地高扬的记忆……
8
我查找着高原走失的所有花朵——
从巉石深处的第三个岔路口开始,花朵改变过多种奔流的方式——而绿色的花朵,只采用了水的方式。
谁采用风的方式?或者往事与爱的方式?一些花朵用砾石炼成,带着鸟翅的光晕,这些花朵,到底避开过多少值得反复赞颂或警惕的花的灵魂?
一些花朵仿佛预言,悬挂在自己的影子上——它们渐渐泛黑,像经过精心设计的巨幅匾额,遮暗,黎明匆忙的步履。
而更多的花朵消失在曙光和诅咒之前。它们触痛什么?粉碎什么?唤醒什么,粉饰什么?删减什么?更多的花朵,远离了我们的眺望与追缅。
花朵仍在奔流——
我,查找着高原值得走失的所有花朵——
9
雪颤栗。被撂荒的风声爬过远方,偌大高原,突然缩回到雨丝缠绕的岁月深处。
酒意高过巨杉,高过巨杉碧蓝的向往。一个人在酒滴中,睡去——枕着星辰的手臂,一个人,默记神祇即将忘却的谶语。
雪从旧年的石缝里跃出,像一片打碎梦幻的白色缄默,雪跃起,带着卷刃的风声——雪的怀念,还将成为谁无法坚守的怀念?
我也试图用雪的方式铭记,让岩石接近自己的哀婉,让巨杉之影重新泛红,露出霞光与承诺。我,也试图用雪的方式,锻造自己倾斜的锋芒。
巨杉高过艰辛,高过一双手托举的灯盏。风的诉说漫无际涯,高原皱起眉头,用肩膀,顶起大片错综的天色。
听,篝火连接成高原坚毅的叮嘱——
雪,撞响锈迹斑驳的钟声。谁被高原悬挂的梦境再次抬升?巨杉飞翔。落日抖动千种羽毛:
——雪,颤栗。
10
一匹马,奔走在高原上。
一匹刚卸下翅膀的马,一匹刚将春风钉在门楣上的马——它咽下嘶鸣,冲炊烟打一个响鼻,然后,静静奔走在摇晃的高原上。
我把弦月,烙在马弯曲的后蹄之上。马穿越过多少沉重的历史?山的灾祸,水的憎恶,岩石忍耐的春天铺展花期——马,超越过多少理当铭记的恨与光芒?
我在马的奔跑中,臆想可能出现的幸福。幸福没有阴影——我在马的道路上,布置出高原总在回溯的奇遇。
让每一束火焰都布满马的身影,布满马鬃上吱呀作响的山川——让马的蹄迹,代替花朵回忆——
高原,延续梦想——
一匹马,缓缓,移过天际……
11
有人在木鼓上敲出十月金黄的雨声。
稻穗上的天色,有些卷曲。有人,用鼓声交换一片黑土深入骨髓的欣喜。
虫豸在阳光中舞动,它们排列的方队对应着田垄的各种收成,对应着土粒与种子的全部勇气。
我把半捧血汗敬献给土石铸就的神灵,然后,献上米,草垛,谷壳,草药,火,蟋蟀之露……我把父亲的哭泣献给神灵遗忘的未来,献给神难以启齿的疼痛,爱,以及水车腐烂的回音。
木鼓如何苍老?田埂上的祖先挥动云的流苏,挥动茅草捆扎的信念。木鼓苍老——鼓声中的十月,让奔跑的耕牛,成为不断呼叫的花瓣。
雨滴仍在滑落。拍打木鼓的手,正用力挽起,整座高原奇异的庄严。
12
——要花一些力气,在高原衍生的炎凉中。
你握紧的镰刀割响黄昏。看,黄昏,淌着黄昏自己的血滴。
什么是大地可以出示的警觉?从草色到虫灾,从酒滴中的歌哭到痛,什么,是大地总在坚持的饥渴?
有人痛恨过这颠扑不息的高原——浇光了赤血,扼断了脊梁,丢失了苦痛……这样的高原,浪费着多少质朴的勇气?
但大地依旧饥渴。吞咽你的梦境,砸碎你的骄傲,踩踏你的星光——大地,依旧高擎着源自大地的所有凛冽。
你不能将大地缄默的梦想踩在地下。
你不能将大地的骨头扔向昨天。你不能用一粒沾满血渍的土,替换高原横越千年的沧桑。你不能让大地,放弃幸福的喘息……
——必须花一些力气,在与高原不懈的搏击里。
13
我想找到那些布满草根的泥墙。它们倾塌,剧痛,它们已撑不住,所有源自草籽与阳光的往昔……
我想在泥墙中,嵌入一万种呼啸的骨头,或者星空。让墙像一堵真正的墙一样活着,活成铁钉般嶙峋的美,活出泥土挺立多年的辽远记忆。
墙跌倒在风中,还是梦中?墙的叮嘱留不下回音。墙消失在梦中,还是风里?
我想在墙的根系里理出四季的各种谱系,看春天重新扶正星光,看六月再次用汹涌之河,唤醒死去多年的船迹。
……也许,九月是一种疑问。而十一月的风翻开墙的旧伤,它想重复墙的恸哭,想把一堵倾斜的墙,逼进比墙更为峭拔的风里。
我想找到那些被快乐与辛酸反复粉刷的墙。我想在墙上画一道伤痕,画一朵花和它错杂的浅影——我,想在墙的骨殖上,画一片可以启迪高原的歌声……
14
铜认识的岩石也是小麦认识的岩石。
石头的年岁,黄泥烙在小麦之芒上——铜认识的小麦,也是岩石认识的小麦……
夏日被几束灯光顶住,如一座盛大的宫殿,夏日用三种枝叶,重复小麦边缘的青铜,亦或青铜边缘的岩石。
有一些人影注定要重新醒來,在麦浪中腾跃,留下风一般青涩的喜悦。而麦浪滚烫,藏着五月璀璨的奇迹。
我与麦粒及岩石的苦痛息息相关。麦粒占据的青铜属于灵肉,属于村落宗祠里错落的身影——听,麦粒遮掩的名字,正发出蜻蜓般蹁跹的回声。
麦粒还可以系上正午的流苏,然后,在阳光的转角处绾一个小小的结。麦粒还将忆起多少古老的饥饿?青铜上的字迹,记得谁焦灼的守候?
——岩石般沉重的守候。让麦浪浑浊的守候……
人群自高原深处归来,田畴,反复燃烧:
小麦认识的岩石,也是青铜认识的岩石。
15
翻读族谱的长者即将消失。顺着牵魂的风声,翻读族谱的手,又一次,划过季节漫长的步履——
歌声中浮起星星嶙峋的雕像,闪动火苗的雕像,或者被水拧碎的雕像——呵,雕像,你这族谱中朽坏的阴影,你这孤寂与痛,就这样,缓缓沉入歌者注目的黎明。
我们在尘土里修订血脉风化的流向。祖先的冀望没有尽头,高原折叠的黄昏,触痛谁的缅怀?我们,在族谱翻卷的许诺里,接近无数人试图放弃的奇遇。
谁被吁声推远?高原阔大,藏着你永远无法忽略的远方。谁,必须艰难地,成为一块石头命定的儿子?
我想向族谱中那只永不吱声的蠹虫致敬。只有它,守住了高原灰暗的隐衷;只有它,熟悉一代代人薪火相传的所有骄傲,痼疾。
——高原还需要守候怎样漫漶的艰辛?
翻读族谱的长者,如山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