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 雷
1
老卜海要孙子呼斯楞跟他去医院。
呼斯楞才十二岁,他一点都不想跟爷爷去。老卜海说,去,我不认路。呼斯楞还是不愿意去,他靠在墙根下看着手里的画卡,画卡上的光头强手里拿着猎枪。老卜海拿着饭盒从屋里出来,说,去的话,爷爷就给你买个彩蛋。呼斯楞就去了。
进了医院,呼斯楞看见医生护士都在躲他俩。老卜海转了一圈,抓到一个护士,这个护士很年轻,走廊窗户的光线下,呼斯楞可以清楚地看到姑娘脸蛋上的茸毛。也只有这个姑娘对爷孙俩流露出了热情。
大爷,您有什么事吗?
老卜海扬了扬饭盒(他没敢晃,怕泼出了汤),给老伴送饭。
您老伴在哪个病房?
602。
姑娘把老卜海领到了602。602 就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老汉。老汉看到姑娘,还吃力地试图扬起脑袋看一看姑娘身后的老小,但并没有成功。所以只好冲他们害羞地笑了笑(没有声音),露出黑洞洞的口腔。姑娘只好表示歉意,重新带上门,返回走廊。隔着门,终于传来了病房内老汉嘎嘎的笑声。
姑娘问老卜海,您确定是602?
没错,602。
这时候一个路过的护士拉了姑娘一把,对姑娘嘀咕了几句什么,反正爷孙俩没听见,又看了眼老卜海,走了。
姑娘脸上有点尴尬的样子。
咋了?
咳,是这样的,您,您老伴刚出院了,现在应该回家了。
哦,回家了。老卜海也没觉得吃惊,就好像老伴经常自己住院自己回家那样。回家了就好,他感激地看了眼姑娘,那,我也回家?
姑娘笑得更好看了。可不是,您回吧,她说。
从医院回来,快进巷口的时候,有一家超市。呼斯楞不走了。呼斯楞说彩蛋里的巧克力他不要,主要是要光头强的画卡。老卜海磨不过孙子,就给了他钱。呼斯楞进去了。
老卜海就势坐在超市外面的台阶上歇会儿。这时他看见不远处巷子口的石头上也坐着一个人,和多年前一样,此人仍旧歪戴着帽子。和多年前一样,他两只手插在袖筒里。还是和多年前一样,他在打盹。没错,他是老哈斯。
老卜海拣起一根茅草,撩老哈斯的胡子,老哈斯以为是蚊蝇,抽出手挥舞了一下,蚊蝇并没飞走,然后他瞪着红眼睛醒来。这也和多年前并无二致。
见是老卜海,老哈斯很高兴。
他说他在这块石头上已经等了老卜海足足有两个钟头。
等我?老卜海说,啥事?
苏木那达慕就这几天了,我想让我那匹大青马出去遛遛……
算了吧,没等老哈斯把话说完,老卜海就打断了他,你也不看看你多大年纪了。
老哈斯不高兴了,从地上站了起来,把手从袖子里拿出来,正了正帽子,非常严肃地告知老卜海,老子一点不老。
好好,老卜海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去你的,找我干啥?
我的马鞍子找不到了,我记得你家有一副。
什么样的?
景泰蓝的。
有吗?老卜海有点疑惑了起来,我家会有景泰蓝马鞍子?
怎么没有,老哈斯撇了撇布满皱纹的嘴,我记得就你家有。
你这么说,我倒是有点印象,我回去给你找找。
不白借。老哈斯骄傲地补充道。
给两条羊腿?
那可不,老哈斯说,按老规矩办。
2
呼斯楞从超市里出来,爷爷不见了。他觉得爷爷应该是自己回家了。
到了家,呼斯楞见院门敞着,果然爷爷自己回了。但屋里没人,他去哪儿了?正在疑惑,呼斯楞听见南房里有声响,他就跑到南房。南房里尘土飞扬,老卜海一边咳嗽一边翻腾,呼斯楞不知道老卜海在找什么,正要问,突然老卜海的身子怔住了。
呼斯楞问他爷爷,咋啦?
我记得前年,不,大前年,那副马鞍子就挂在这里,哪去了?
马鞍子?呼斯楞看了下墙,墙上什么都没有。
对,老卜海说,它就挂在这里,一到夏天,虫虫牛牛多,你奶奶担心虫虫牛牛会啄食了鞍子上的皮毛,就挂在墙上。
呼斯楞问,是什么样的马鞍子?
老卜海又在里面翻弄着,那呛人的尘土重新荡漾起来,他说,上面有景泰蓝的,那是你奶奶的嫁妆,就放在这里了,哪去了?
要马鞍子干嘛?
老卜海用力擤出一管浑浊的鼻涕,说,是老哈斯要去比赛马,爷爷比不动了。
老哈斯?
是呀,就是那个老不死的,他的身体还行,打着呼噜都比那些牛犊子们跑得快。
呼斯楞不说话了,他摊开手里的彩蛋,彩蛋是铁质的椭圆形球,掰开,里面有白色的巧克力球,还有一套彩色的画卡,那套画卡他已经收藏了十套了。光线哗啦啦地从房顶上流淌下来,落在呼斯楞身上,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画卡。
突然老卜海从南房里冲出来,准确地说不是冲,而是跳,他一下就跳到了呼斯楞的面前。
他大声说,我想起来了,冬天的时候,青格勒取走了。
青格勒是呼斯楞的阿爸。
呼斯楞没有说话,手上的画卡不再颤抖,他把画卡一张张铺在地上。
老卜海进了屋,翻出儿子青格勒的电话,电话怎么都拨不通,他以为是自己眼花,拨错了号,还打,还是打不通。他就不打了,他高声问院子里的呼斯楞。
你阿爸把那个马鞍子拿哪儿去了?
呼斯楞愣了一下,他没接爷爷的话,继续低头玩着画卡。
老卜海有点恼怒,兔崽子,我跟你说话呢。
呼斯楞已经将画卡摆成一列,这样的话,上面的光头强的故事,可以从头到尾地看清楚了。
你是不是要让老哈斯看我的笑话,他一定会笑话我是小气鬼。
呼斯楞还是没说话。
那老东西还答应了两条羊后腿。嗨,你说话呀。
呼斯楞像聋了一样,低头不作声。
老卜海就忍不住火了,他拿起立在门前的那根拐杖,走到呼斯楞的近前,朝着呼斯楞身上打了两下。让你不说话。
突然有风,为了不让地上的画卡四下乱飞,呼斯楞赶紧用手按住,可有一张画卡像受惊的猫,四下乱跑,他顾不上头顶上的拐杖,挥舞的拐杖正好打到他的头上,他没感到疼,只觉得有一道热乎乎的液体从他头上流了下来,是一道血,血像蚯蚓一样,痒痒地爬过他的额头,顺着鼻翼,流了下来。
他死死地按住了那张想要跑掉的画卡。
3
到了夜里,呼斯楞睡着了,老卜海一点都没睡意。
他就跟老伴说话。
老伴声音里有怨气,说你咋把孙子的头打破了。
他不听我的话。
不听你的,你也不能打他,青格勒回来看见,会生气的。
都是老子的种,他生气咋的,会把老子的头也打破?
你呀,真是倔巴头。老伴不再跟他说话了,一个人按着胸脯,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咋啦?
我身上的骨头又开始打架了。这段日子,老伴总说自己的骨头在打架。
咋难受?
老伴说,两个铁棍棍互相摩擦,听见没,嘎嘎嘎,吱吱吱。
老卜海认为老伴在胡说,这间屋子,没有任何声音。
老伴说,现在它们不打架了,而是生长,我感觉它们在我的身体里变成了一棵树。
鬼嚼。老卜海坐了起来。
老伴说她喘一口气,就长高一寸。说着,老伴撩起了袍子,露出了瘦弱的胸膛,两个干瘪的乳房像输完液的空袋子,老伴确实瘦弱,一根根尖锐的肋骨,几乎要捅破单薄的皮肤,横空出世。
老伴用手指着胸口的位置,在这里,它们就是在这里嘎吱吱地响。
老卜海就把头凑过去,老伴说听见了吗,老卜海把头凑到老伴的胸口。
听到了吗?
老卜海听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听到,然后嘴里就无归无归地说。
无归是蒙语,就是没有的意思。
怎么会没有呢,明明在嘎嘎作响,咋会没有呢?老伴说,我是不是得了灰病?
鬼嚼。
老卜海抖了一下,下地,摸索出一把扫帚,朝着老伴的方向挥舞了一下。
老伴说,这样没用,前天,我梦见了两个白皮小鬼,走到我的跟前,说他们是阎王叫来的,要我的命,我一急就用床边的那个铜烟袋,打跑了那两个鬼。
鬼嚼。
我爹临死前就做了这个梦。老伴说完,就不说话了。老卜海也不说了。
外面有了光,光线正从门缝里一点点渗透进来,老卜海想起当年也是同样的早晨,年轻的老哈斯骑着大青马跑到了他的面前,那时老卜海坐在包前杀羊,一把刀子、一盆水,羊皮正像一件衣服一样从羊的身上脱落下来。
老哈斯下了马,对老卜海说,敢不敢和我赌一把?
赌什么?
老哈斯拍了拍自己的马匹,那是一匹毛色纯正的大青马。
比马,我赢了,你把羊的两条后腿给我。
谁会怕你?老卜海扔下手里的刀子。
不服气,你就来呀。
大青马“咴咴”地嘶鸣着,然后是尘土飞扬的马蹄声。那一次他被老哈斯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两条肥嫩的羊后腿背到了老哈斯的肩上,金黄的光照在老哈斯的脸上,他乐呵呵的,像个孩子。
老卜海推了下老伴,咱们家的马鞍子去哪儿了?
老伴愣了一下。
就是当年你的嫁妆。
哦,找它干啥?
我要帮老哈斯,他要赛马,准会赢。
老伴看了看他,然后说就在南房里。
我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
老伴想了半天,坚持说就在南房,见老卜海长吁短叹,就说,要不要给青格勒打个电话?
老卜海正要说话,呼斯楞突然翻了下身,嘴里呓语了几句。
两人就不再说什么了。
4
现在家里只有爷爷一个人。
呼斯楞觉得爷爷的脑子真是坏掉了,而且他的举动也变得越来越古怪,有时候,呼斯楞看见爷爷古怪的行为感到可笑,他总是说些古怪的话,办些古怪的事,什么金马鞍银马鞍,什么景泰蓝,他连个木马鞍子也从来没有看到。爷爷让他给阿爸打电话,以前他打了,打了很多次,后来他不想打了,打了没用,电话那头没有人会应承。
打了吗?
呼斯楞说,打了,他没接。
老卜海想不明白为什么打不通青格勒的电话,他想着想着,突然想起来,一定是青格勒在开会,他儿子是副苏木长,几乎每天都在旗里开会。
他又进了南房。呼斯楞看见南房像着了火,尘土荡漾,没一会儿老卜海脸上眉毛上全是土,站在南房门口咳嗽。呼斯楞问爷爷,找到了吗?老卜海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他说翻遍了,什么都没找到,真是见了鬼。
说完,见呼斯楞头上缠着纱布,坐在门口,古怪地看着自己,他就说,你头咋啦?
不小心磕的。呼斯楞说。
咋能不小心把头磕破呢?接着老卜海说,你愣着干甚呢,你帮着找找呀,老哈斯等着呢!
呼斯楞站在院子里,四下看了看,院子里只有“滋滋滋”发烫的光线,并没有人。
人在哪儿?
老卜海拍了拍身上的土,从南房挤了出来,门槛绊了他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看看院子里,院里除了银鱼般的白光,确实没有人,他心里想,明明老哈斯就蹲在那里,他人呢?
老卜海说,老不死的老哈斯就想用咱家的马鞍子,你想想办法。
呼斯楞挠着发烫的头皮,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卜海说,你再给你阿爸打个电话,问问他把那马鞍子放在了什么地方。
呼斯楞隐约想起什么来,以前家里确实有个马鞍子,确实一直挂在南房的墙上,那会儿他还小,阿爸背着爷爷卖给了一个呼和浩特的文物贩子,马鞍子在哪儿他无法知晓了,可那个文物贩子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人是个长脸,脑袋后面堆积出三棱子肉。
你打通了,我再给你买彩蛋。老卜海似乎没有了别的办法,他的声音近乎哀求。
呼斯楞只能去打电话,可他一点都不知道,电话打给谁,阿爸会接电话吗?也说不定准,万一电话那端传来阿爸的声音怎么办?这个假设在他脑海假设一万次,又一万次破灭。他进了屋,拨了阿爸的手机号,那个手机号他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万一,那个手机号是空号。
他正要放电话,突然看见爷爷隔着窗户在眼巴巴地看他,呼斯楞就撒起谎,举着电话像演戏一样,呱啦呱啦地说了一大堆,压了电话,他对爷爷说,阿爸在开会,他把马鞍子借给人了,让我过去取。
没搞坏吧?
没有。
上面的景泰蓝怕磕碰。
我知道。
老卜海如释重负地坐在地上,在身上摸出一根烟,点着。烟雾迷住了他的眼,他就闭着眼抽,边抽边说,你说老哈斯家的大青马,还能跑动吗?
应该行吧。呼斯楞看了看老卜海的脸色,他家的大青马是咱们苏木最好的骑马。
就是,当年他的大青马,还赢了我的两条羊后腿,那时还没有你,你阿爸岁数可能就你这么大,你不知道当时老哈斯赢了,他有多神气。
哦。
现在他要把这两条羊后腿还给咱们,你说高兴不高兴?
高兴呀。
高兴,你就赶紧去把马鞍子拿回来。
阳光变暗了,光线里的银鱼不见了,呼斯楞坐在台阶上琢磨着去哪儿找一个马鞍子,现在有马鞍子的少了。养马的人少了,马鞍子自然少了,去哪儿找呢?这么想着,他就看见自己家的中央摆着一副马鞍子,亮闪闪的,真像爷爷描述的那样,一副很高贵的马鞍子。
哎呀。老卜海像想起了什么,急得在原地打转转。
咋啦?
老卜海声音像着了火:该给你奶奶送饭了。
5
天黑的时候,老哈斯来到了老卜海家。
你的马鞍子呢?
老卜海在家里做饭,老哈斯笑眯眯地坐在灶台旁边,用一根细草就着了火苗,点着了根烟。
呼斯楞去找去了,你别着急。
老哈斯吧嗒吧嗒地吸着烟,烟雾把他几乎包裹起来。你孙子那么小,一个人去找马鞍子不安全,我听说咱们这里有南面来的人贩子,专门拐小男孩。
没事,他精得很。
屋里没开灯,只有灶台的火苗在一闪一闪的。
老哈斯又说,我跟你说,现在马越来越少了,我听人说好多马都当成肉马卖给了外国。
是么?
听人说,他们就在口岸上专门开了一个杀马的屠宰厂,好好的马,咔嚓一下,就给杀了……
老卜海心一紧。
畜生。
好多的马,就被他们活活杀了,然后做成马肉罐头出口到国外,据说国外的人就爱吃马肉。
畜生。
我跟你说,我们家的大青马就成了宝贝,嘿嘿……
那马都没了,他们那达慕还比个屁赛马?
老哈斯咳嗽了一下,灶台里的火苗也跟着颤动起来。
他们比赛的马,都是从南面用卡车拉来的。
南面又没草地,哪里来的马?
是洋马。
那玩意儿,能跑吗?
老哈斯看着老卜海,那洋马跑得快着哩,可再快也快不过我的大青马。
是啊,整个苏木你的大青马最快。
老哈斯“嘿嘿嘿”地笑起来。
6
日头金黄金黄的,从东照到西,老卜海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呼斯楞觉得爷爷已经死了,连口气都不喘了,等他走过去的时候,才看见老卜海的眼睛在动,他看见呼斯楞还没走,就忽地坐起来。
爷爷的样子把呼斯楞吓了一跳。
你不是去取马鞍子去了?鞍子呢?
呼斯楞穿上衣服,慌忙地说,昨天去了,人不在,现在我就去。
大街上空空荡荡的,呼斯楞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哪里才会有爷爷说的马鞍子。他在街上转了几圈。
院外面站着一个老太太,呼斯楞以为是奶奶复活了,老太太笑呵呵地看着他,走近了,他才看清是街口的赛百灵,听爷爷说这个赛百灵年轻时候真有副好嗓子,唱起歌,比百灵鸟都好听。现在她的嗓子又老又哑,说起话来像拉风箱。
你去哪儿呀,是不是又给你奶奶送饭去呀?
呼斯楞没说话。
赛百灵就说,你爷爷老糊涂了,你奶奶早没了,他还以为活着,每天去送饭,也不知道送给谁吃。
呼斯楞打断了老太太的话,我不是给奶奶送饭,是给老哈斯找马鞍子。
赛百灵愣了一下,又看了看眼前的呼斯楞,什么,傻孩子,老哈斯不是死了吗?
呼斯愣说,他没死,他还要去参加那达慕的骑马比赛。
赛百灵笑了,满嘴只剩下两颗牙,傻孩子,全苏木的人都知道老哈斯早就没了。
他没死。
老东西不服老,跟年轻人比赛马,刚跑了半程的路,人就从马上摔下来,马拖着他又跑了一程的路,等人们拦住马,他半个头快磨掉了。
不可能。呼斯愣想走,赛百灵一把抓住他,傻孩子,那会儿还没有你,你还在你额吉的肚子里转经呢,你爷爷非让青格勒拉他到旗医院去看老哈斯最后一眼,到了医院,你爷爷看见只剩下半个头的老哈斯,人就昏了过去。
呼斯楞拒绝听眼前这个老太太的话,爷爷在家里等着他拿马鞍子,他得抓紧去找,找不到爷爷会不高兴,不高兴了,爷爷就不会再给他买彩蛋,彩蛋里的光头强在等着他。
傻孩子,你别瞎跑了,会跑丢的。
呼斯楞一点不想再和老太太纠缠下去,他说了声知道了,就跑得无影无踪。
苏木北面开了一个农贸集市,在那里也许能找到一副爷爷中意的马鞍子。阳光一条一条把集市包裹起来,远远看去,整个集市像只欲飞的彩气球。
那里卖什么的都有,卖菜的、卖水果的、卖调料的、卖牛羊肉的,多得让人眼花缭乱,可就是找不到卖马鞍子的。呼斯楞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突然他看见一张熟悉的长脸,他记得这张脸,对,脑袋后面堆积出三棱子肉,就是他把马鞍子买走的。
长脸摆了一个地摊,地摊上放着几张皮子。
呼斯楞走到了近前,长脸朝他笑了一下,他一点都没认出这个孩子。
孩子,你要买皮子?
呼斯楞摇了摇头。
告诉你,这些可不是普通的羊皮牛皮,都是狼皮。
呼斯楞的手本来想去摸摸地上的皮子,可一听说狼皮,他的手又缩了回来。
你从我家买走一个马鞍子。
长脸愣了一下,他又看看眼前的孩子,他说,什么马鞍子?
有景泰蓝的那种。
长脸似乎想起什么,怎么了?
呼斯楞就把情况说了一遍,长脸警惕地看了下呼斯楞的周围,确定他是一个人来的,他说,你阿爸呢,那个人是你阿爸吧?
他死了。
长脸吸了口凉气,他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小孩。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看了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对呼斯楞说,我把马鞍子放在很远的地方,你敢跟我走一趟吗?
敢。
坐火车。
敢。
还得坐汽车。
敢。
还要爬山越岭。
别说了,只要能拿回马鞍子,我都敢。
7
天黑的时候,屋门响了,老卜海以为是呼斯楞回来了,他支起身子,屋里没开灯,他只看见一个黑影,那个黑影咳嗽了一下,他听出是老哈斯的声音。老哈斯身子摇晃了一下,像从身上卸下什么重物,他大口喘着气。
你咋不开灯?
老卜海说,灯泡坏了,等呼斯楞回来,我就让他去买。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说着老哈斯把地上的东西,递到了老卜海面前,老卜海闻见一股新鲜的羊肉味。
刚杀了,我就给你背来了。
老卜海用手摸了一下,确实是两条羊后腿,肉很嫩,潮乎乎的,还有些温度。老卜海准备下炕,烧水煮了它。
别动,我的东西呢?
老卜海问,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东西,你不要装糊涂。
老卜海一下想起什么,噢,我让呼斯楞去取了,估计快回来了。
老哈斯盘腿坐上了炕,他问,呼斯楞去哪儿取去了?
老卜海就把儿子青格勒将马鞍子借给人的事,讲给了老哈斯,说着说着,老哈斯说,你别骗我了,当我是三岁小孩。
咋了?你不信?
不信。
老卜海从炕上跳下来,他说,你不信,我现在就把呼斯楞给你找回来。说完,他在黑暗里摸索着衣服,衣服就在他手边,他摸了半天,才穿上衣服,戴好帽子。
找回来,你就信了。
老卜海晃了晃身子,出了门。身后的老哈斯有些愧疚,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说,要么算了,深更半夜的。
老子没时间跟你废话。
老卜海没再理会老哈斯,他在往更黑的地方走,他相信在最黑的地方,孙子一定在那里。他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有“咴咴”的马嘶声。一匹气息热烘烘的马停在了老卜海身边。
上来吧,你这么慢吞吞的,走到天亮也走不出几里地。
黑暗中老哈斯像个健壮的小伙子,仿佛刚赛马归来。
老卜海坐在马背上,双手抱住了老哈斯的腰。
没鞍子,硌屁股,你忍着吧。
老卜海一点都不觉得硌,觉得比坐船都平稳。
风从他的耳边疾速地吹过,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想起自己年轻时骑马的样子,一个少年挥舞着马鞭,尽情驰骋,老哈斯边抽打着马,边大声地跟他说话。
我还没老吧?
没老,你老不死的要成精。
老哈斯嘿嘿地笑。
哎呀。
老哈斯勒住了马,问身后的老卜海,咋啦?
老卜海已经从马上滚落在地上,他沿着路,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用拐棍在地上拨拉着。路上黑乎乎的,全是夜雾,那个彩蛋刚才一不小心从兜里掉出来了,应该没丢多远。他一定要找到它,找不到,他的孙子会不高兴的。
8
一周后,老卜海被人用担架从屋子里抬出来,风把尸体上的白布掀了起来,人们看见老卜海的两条腿弓着,腰杆笔直,神情高傲,两只手放在胸前,一副骑手的模样,与此同时,人们还发现,老卜海的手里鼓鼓的,像攥着一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