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鸦生
成仙是一句戏言,只有孩子才会当真。
麦子占领长安,我们被困在家里四面楚歌的时候,创造出了好些新奇的玩法。
比如抓住我家那只大黄猫的后腿,使劲往前一掫,它会一个前空翻稳稳落地,如果使得劲儿再大点,会是两个前空翻,因此那只猫看见我们总露出厌恶的眼神,睡个午觉都要爬到高高的树顶上去。
我们也会把木棍削得细细的背在身后,假装战国时期的侠客。时而混战,时而结盟,遇到难以抉择的问题就去请示树上的猫天神,天神摇摇尾巴就代表同意,天神不摇尾巴,我们就用竹竿戳戳它,使它摇尾巴。
下一出戏里面我们又成了四海的龙王,尔虞我诈,最后总以我拔剑自刎,而我哥一统江湖结束纷争,这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我喜欢拔剑自刎,而我哥喜欢一统江湖罢了。
我们有时会把我弟的眼睛蒙起来,让他原地转十圈,然后选一个方向走去并且猜这是什么方向,他说:“大门!”结果走到了粪坑里;下一次他又说:“屋门!”结果还是走到了粪坑里,惹得我们哈哈大笑。奇怪的是,换了我也是这个下场,换了我哥也是这个下场,轮到我姐,她就不干了,拒绝玩这个游戏。粪坑对我们似乎有种冥冥中的吸引力,搞得我们都不好意思再提这件事。后来有个老和尚告诉我们这其实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粪坑在南偏东一点的方向,恰好就是大地的磁极的方向。可其实,我们谁也不知道磁极是什么东西。
很多年后长安城的孩子们有五花八门的神奇玩具,他们不用再像我们那样绞尽脑汁地在空无一物之中自娱自乐。没有人发明,没有人建造,没有人终日与草木混迹在一起。游戏成了一项新兴的产业,被官员、工匠和商人包办,就连百天小儿虎头枕的样式都是全国统一的。他们的记忆因此有了更多共享的可能,而我们那些孤独的往事则像尘封在皇帝木马中的秘密,只在星月之夜的马肚子中互相窃窃私语。它们被遗忘、被摒弃、被人错误地解读,然后又是更长久的遗忘。
在这个故事的开头我说过一切都发生在长安城的夏天,但这夏天却不总是同一个。尽管它们之间非常相似,即使亲身从中穿行出来的我们也不能分清其中的区别,它们也依然不是同一个夏天,而是连篇累牍的夏天之中的一个个章节。
而讲故事有一个坏处就是,并非所有的部分都是你想讲的。
我曾经为用小瓶子扣住一只蜜蜂而自鸣得意,这部分就是我乐于分享的,但是当我想捉第二只蜜蜂时,考虑到不能让瓶子里那只飞出去,于是又改成用手抓,于是被蜇了,这部分就是我不愿意回想的。我有好些类似的小聪明,也有不少类似的大愚蠢,可悲的是,它们总是牵丝扯藤地纠缠在一起,想起了前者就必然想起后者,即使我不告诉你们,而用“一夜无事”之类的词语搪塞,我也依然会久久沉浸在自惭与低落之中。所以在提到长安城那些无拘无束的夏天时,也就无法回避被戴上了枷锁的时刻,那就是终于有一天我被送到学堂里去了。
我曾经做过努力,导致了这一事情的迁延,那就是哭。
当我五岁那年被第一次送往学堂时,我顺手抱住路边一棵小树开始号啕大哭,用的力气如此之大,导致小树都被拉成了弓形,如果这时候谁在我脚下来个扫堂腿,我会立马飞到空中被树弹得不知去向。那些脸上挂满鼻涕的小朋友都喜闻乐见地围观我像条尺蠖一样粘在树上,我边哭边逐一观察着他们的脸,全都是些呆板中带着狡黠的神情,属于那种本性邪恶的小生物被强迫灌输了仁义道德后还没缓过劲儿来的样子。于是我又边哭边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希望他们明白我不是真的这么软弱,如果我此计不成必须要留在这儿,可别把我当成吃素的货。
后来很长的时光里我和陌生人第一次见面都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这谈不上什么伪装,我本来就讨厌陌生人。恰当的真情流露使我免受了很多欺凌,但是这些陌生人中的一部分在与我熟识之后,会忍不住告诉我:“当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真是傻得可爱。”我的苦心经营不仅被说成了“傻”,还加上“可爱”两字,对我真是莫大的侮辱。所以相比起陌生人,我更讨厌熟识之后的陌生人。
我希望时间是静止不动的——永远是夏天,永远是我们四个在被挖得满目疮痍的大院子里,那时候凶恶就代表凶恶,笑容就代表友善,你不会觉得弥勒佛看起来比我更可怕一些,也不会把“城府”这种建筑的引申义扩大到盖过了它的本义。我后来对所有小时候向往着快点长大的人都投以彻头彻尾的无法理解,其中包括偷用过母亲胭脂和高跟鞋的女孩。他们目光短浅到看不见成长之后接踵而来的东西:分离、衰老和死亡。当时的生命如此圆满,为何要打破它?
我不顾颜面的痛哭使我又多得了一个夏天的自由,但是这个夏天过去,到了另一个夏天,我还是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每天像蹲大狱一样前往城东的学堂里去。由于我比正常孩子都要小,先生对我很是慈祥,我却一点都不领情。你可以发现我们家的大人有时候是多么“残忍”,我晚来一年尚且比别人小两到三岁,如果听从他们的话再早来一年,所有人都会把我当成一个笑话,又因为我哭声响亮给别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会被当成一个大大的笑话。
我坐在教室里举目四顾,发现很多面孔极为熟悉,原来是上一年围观过我的小朋友,由于脑子实在太笨,去不了下一个班级,只能再接受一遍启蒙教育。他们脑子虽然不长进,身体却长大很多,坐在哪里都挡着别人,只好成群结队地蹲在教室的最后两排。先生不是很喜欢他们,叫他们傻大个,他们就默默地听着,到了晚上则去拼命敲先生家的大门,吵得他睡不着觉。他们之中还有个别的晚上守在先生家门外,专门记下“做坏事”人的名字来打小报告,因此受到了当众夸奖,当然,这些人第二天是鼻青脸肿地来上学的。我注意到先生在注视这个倒霉蛋的时候嘴角挂着一丝微妙的笑意,似乎浑然不觉是自己不遵守证人保密法则才给对方带来了噩运。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我老师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人。
上学最大的不幸不是必须背诵“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而是离开了自己的势力范围,来到陌生的长安城东面。这里的孩子结着迥然不同的党派,占校为王,专门欺负我们这些从城西赶去上课的“外地人”。想要安分守己地活着就必须答应他们提出的条件,就是替他们写作业。故而城西的孩子长大后多半比城东的有学问,甚至有个著名的诗人都写诗说“长安兑位出杰俊”,兑位就是西边的意思,这些诗人你也知道的,说话总不肯好好说。要我说,“杰俊”们本来也不愿意成为“杰俊”,都是被逼出来的。
我因为从小睡不着午觉时翻过不少旧书,所以显得比别人博学很多。我尤其喜欢看《山海经》里的怪物插画。其中有一种怪物长着四只眼睛,让你看它的时候总觉得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看出重影来了。这些怪物的名字还都是些生僻字,显然怪物的爹妈从小就不想让它们好好过,比如有个叫狻猊的,人家听它的名字总以为它叫“蒜泥”,怎么也解释不清楚,它就愤怒起来,吃了好多人,它的爹妈便欣慰地说孩子长大了。这些生僻字被我记在脑子里也给我带来了不幸,就是引起了城东坏孩子团伙的关注。其实我只知道“狻猊”和“饕餮”怎么写,连“饭桶”的“桶”字都不清楚该不该加那一点。
终于有一天,我被城东邪恶帮派的一个轴心成员拦住了,那时候我正搬着课桌挪动在回家的路上。桌子是找木匠定做的,大人为了嘉奖我肯去上学,用了上等的松木,还做了一个极大的抽斗,因此死沉死沉的。不搬回去也是不行的,因为马上要放几天假,留在学堂势必会被偷走。其实这只是一个传说,事实是没有一个人的课桌曾被偷走过,但是大家都搬,你就没有理由不搬。小孩子的从众心理是非常严重的。反正我当时心情复杂地搬着桌子一步一停行走在正午时分无人的街道上,所有拥有泡桐木桌子的同学都早已轻快地超越了我,所有在路下投下连片绿荫的泡桐树都不见了,因为都被砍了变成了新一年学生的课桌。槐树那点支离破碎的阴凉根本就不够我喘口气的,所以我停下来,打算钻到桌斗里面缩一会儿。就在这时,王戒从拐角处冒出了头,慢慢向我走了过来。他手中拿着一个瓶子,我以为他是去打酱油的,就没拿他当回事,谁知他走到了我的旁边,原地一蹦,斜斜地坐落到了我的桌子上。
我吃了一惊:“你干吗?”
他也不答话,就坐在桌上扬着眉毛看着我。
我说:“闪开。”他不动弹。我推他一把也推不动,于是我看了看我的桌子,觉得自己更没有希望把它搬回去了。我又开始羡慕别人的泡桐木桌子,他们遇到这种情况只需要使劲一踹,桌子腿就折了,上面的坏蛋当场人仰马翻,如果足够剽悍,还可以捡起掉下来的桌子腿进行追打。可惜,为什么我偏偏有一张松木的桌子呢?
我叹了一口气,说道:“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王戒却还是不回答,举起随身带的瓶子喝了一大口,就像传说中的侠客在夕阳古道上喝一口烈酒那样的故作沧桑。但我通过瓶子的颜色和它散发出来的味道肯定了它确实是一瓶酱油,不禁为他感到难受。我和我弟在家打赌玩的时候,都是谁输了就喝一口酱油的,而赢的则喝醋。我赢的时候多,所以我的胃酸特别猛烈。王戒不搭理我,总是在喝酱油,这让我越来越沉不住气,我们都知道,偶尔被人欺负一下算不了什么,但要是被一个这样闷的家伙磨磨叽叽地欺负就太浪费时间了。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丢下桌子抬脚就走。
“站……站……站住!”王戒终于急了,原来他不说话是因为他是个结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