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鸦生
成仙是一句戏言,只有孩子才会当真。
每一个夏天的黄昏都会有推着小车卖零食的人走街串巷地吆喝,有的卖煮花生,有的卖煮毛豆,有的卖老豆腐,还有的卖麦芽糖浆。长安城夏天的黄昏足以颠覆你对“黄昏”这一词的印象,太阳丝毫不会变得柔和,反而更加璀璨地悬挂在天边。它的光芒像融化的铁水从西北方向流过来,给整座城池镀上一层金属反光的外壳。你不能抬头向西面走,那样你会除了阳光什么都看不见。而我家的大门正是朝西开的,我必须低着头或者遮住眼睛,循着卖零食的人长长的影子才能来到他们身旁。他们每一个人的皮肤都黑漆漆的,闪着汗水的光泽,还挂着盐粒子,就像腌在阳光里似的。不管你买多少钱的东西,他们都会给你一大碗,好像在比谁更实在。别的都还好说,如果我买的是老豆腐,就必须站在原地喝一大气才能端回家,否则会洒在路上。
无论你多么穷,长安城的黄昏都是一个让你感到富足的时刻,遍地都是食物,处处都是炊烟。那些屋子破了家里没米脸皮又薄的人完全可以坐在残缺的墙垣上闻着别人家的香味果腹。久而久之,他们就得道成仙,然后仙去了。大多数俗人家的小孩则不知疲倦地吃着东西,纷纷换着牙齿。掉下来的上牙要埋在土里,下牙要扔到房顶上。几乎每个孩子都有说话漏风的时候,唯有我是个例外。我老牙没掉新牙就长了出来,所以我长着两层牙齿,就像鲨鱼一样。我姐时常嘲笑我,因为她自己的牙又白又齐,不过这当然也怨不得她,人们但凡有什么优点,总是喜欢嘲笑别人在此方面的不足。后来忽然有一天,我的老牙像约好了似的全都掉了,就在同一天,一会儿掉一颗,掉得到处都是,这使我看起来像个播种机。我姐表示很欣慰,说我终于长大了,她以为我会一辈子长着两层牙齿。我却非常的伤感,因为东院大奶奶告诉我以后吃东西要小心了,不能再用嘴嗑核桃和山核桃。这些牙掉了可就再也没有了,只好像她一样镶上金属的牙齿。这就好比祖父母在世你大可无忧无虑,等他们没了你就开始担心,因为接下来就轮到你的父母了。当然也不能排除有些小孩是在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还因为天下如此神奇,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贞观年间,外国人进贡了一只大木马来取悦大唐的皇帝,皇帝高兴地把它摆放在了宫里。这只神奇的马会昂首敬礼和尥蹶子,但是只听皇帝一个人的话,如果没有他亲口下命令,有别人宣读的圣旨也行。如果你听过特洛伊木马的故事就会明白这马里面肯定是有人在操纵着机关,事实也确实如此。外国使节本来想让皇帝新鲜几天,临走的时候再把自己的人撤出来,但是他没等到时候就忽然暴病而卒了,大约是水土不服吧。使节的跟班虽然也知道马里有人,却不懂中国话,怎么比划都不能使我们明白。
于是外国人匆匆地回去了,要派另一个懂中国话的使节过来,但是他们国家太远,最快也要一年的时间才能来回一趟。在这一年里发生的事就是皇帝把木马丢到了朱雀门外,因为这匹马变得不那么听话了,而之所以不太听话,是因为里面的人快饿死了。后来人民群众就开始莫名其妙地供奉这匹木马,每天晚上马里的人都偷偷跑出来吃掉香案上的供品,这样就更加坚定了人们的信仰。直到后来外国人把他们接回去,他们个个长得又白又胖,但是脑子不太灵光了。由于大唐的皇帝是个不错的皇帝,没有禁止我们记得这件有伤大雅的事情,相反还颁了勋章给那几个马肚子里的人,以嘉奖他们的尽忠职守。
这件事告诉我们,在一切游戏之中,“进入角色”都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游戏无非就是角色扮演。如果不是为了体验另外一种生活,那又何必游戏呢。如果你足够有本事,还可以让别人也进入角色陪你一起玩,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梦想是在我家院子里挖出一座地下宫殿来,这说明我喜欢的游戏类型是养成类。我设计、规划、收集工具、破土动工,可是地洞却再三坍塌,有一次甚至把我埋在了里面。比较不巧的是,我刚被埋在里面就听见我哥带着他的朋友回家来了,他宽阔的脚丫子拍打地面的声音老远就能听到,震得地洞里的土扑簌簌地往下掉,把我埋得更结实了。我情急之下只好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是一颗土豆,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窘态。结果他们到了院子里,那人一开口说话,更糟了,是喜欢我的那位朋友。他说:“你们家小三呢?”我哥用一种很让我伤心的满不在乎的口吻说:“谁知道。等我一下,我进去拿。”然后他朝屋子里走去了,大概是去拿他新发明出来的滑翔机。这时候我已经被憋成了一颗红烧的土豆,我只好偷偷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开始喘气,结果我的鼻子不同意,它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盛夏的午后忽然变得无比寂静,蝉声迅速退到后方成了可有可无的背景音。我的耳朵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扯长了,拼命地伸到地面上收听对方的反应。先是一片迟疑,然后轻轻的脚步离我远去,不久之后,它又慢慢地向我靠拢过来……
我吓得六神无主,四肢僵硬,几乎要进入假死状态了。我哥熟悉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江吉,你干吗呢?”
“嘘,”江吉赶紧说,“那里好像有个东西……”
“哪有什么东西,那就一个坑,快过来帮我搬一下。这玩意儿翅膀太大,兜风。”
江吉浑然不听,自顾说道:“好像是个地排子,我刚才还看见它动弹了,个头应该不小,看我打死它。”
“住手!”我哥厉声道,“把铁锹扔了!就算是地排子也是我养的,谁也不许动!”
敢情这哥们儿是想用铁锹拍我脑门的,我终于从担心被发现转变成了对自己的人身安全感到后怕。江吉还喏喏地想说什么,被我哥劈头盖脸一顿教训,他自己也觉得理亏,就把铁锹放下了,因为他奶奶从小就教育他在别人家动土是一件有失体统的事情。他俩抬着滑翔机走远之后,我才敢从土里钻出来。
而我永远不会知道的是,我哥到底知不知道我躲在土坑里面。你可能会觉得这很明显是我哥在包庇我,但是你若了解他的禀性就会知道,他实在是很容易就会变得跋扈,就是你想干什么他偏不让你干什么,所以那次也极有可能是他故意和江吉较真。尤其当后来他训练了一批毛毛虫专门用来吓唬我取乐的时候,我就更加不相信他对我还曾有过什么善意了。
在地下建宫殿不成,我就转移到了地表来。我家院子的角落里一度堆着一垛砖头,是从一个巨大的灶头上拆下来的。那一年烧窑的商人串通了大唐风俗署,宣布当年的辞灶日每家都应建一个长八尺宽八尺的灶台来祭灶神爷。祭祀之后,这既占地方又没用的灶自然就被拆了。我的地宫梦想幻灭之后,就开始对着砖垛想入非非。于是有一天大人们回家来发现了一座半成品的微型房子,他们先是大为惊奇,接着大为惊恐,迅速铲平了我的建筑作品。他们对我的抗议给予的回复是:“你想找死吗?死小三儿,倒下来会砸死你!”一句话中居然用了三个死字。然后他们教育我说砖缝里应该抹上泥或者石灰才能起到固定的作用。我说泥我信,石灰不就是白粉面吗,怎么能粘住砖呢?他们说笨蛋,那是生石灰,要和到水里变成熟石灰才行,不过和的时候要小心,掉到石灰坑里会烫死人的。我说别蒙我了,我只见着火的东西会烫人,还没见和上水的东西会烫人的。他们发现我太过愚顽,然而又懒得我和解释得太清楚,于是干脆禁止我玩砖了。只有断成半截的砖才能给我玩,因为那种砖盖不了多大的东西,于是我转而规划了一个微型建筑群,并且一直在偷偷把整砖摔成半块的以满足建材需要。最后整整一垛砖就被我活生生地玩没了。我那废弃的狗窝宫殿后来在风吹日晒下以加速度崩坏和沙化,连个遗址都没留下。唯一的纪念物存在于我右手无名指的指甲上,是两块石灰点似的白斑,那不是石灰烧的,是摔砖头的时候来不及抽手被砸坏的。
我的笨手笨脚连我弟都不如。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挥舞着一把小锤子把几枚铁钉不停地揳进地面再拔出来,从来没砸到过手。那些铁钉自然又是小表叔送他的,因为大唐的建筑不用钉子。但是我弟弟精准的手法不仅没得到嘉奖反而使大人们忧心忡忡,这一不断重复的无意义行为使他看起来像个傻子,或者说可能使他变成一个傻子。这一观点实在没有道理,难道他们没有发现每个人都在重复着一些无意义的行为吗?
我们学堂的旁边倒是有一个真傻子,叫大平。他比我们所有人都大好几岁,走起路来一个脚是正常的,另一个脚却像戏子那样迈着方步。他的左手总是在中食和无名指间分着一条缝,缝两边的指头都紧紧抿着,摆成个剪刀的形状,这个姿势有点难度,不经过训练一般做不出来。更让人害怕的是他的右手,终年搂着一杆长长的鞭子,谁都休想从他手中夺下来。我们看见他都绕着走,怕他拿鞭子抽我们。虽然他从来没有真的攻击过谁,却成为了每一个小朋友的噩梦。我们害怕那条鞭子也不仅仅是因为它是一条凶器,更重要的是一个不赶牲口的人总拿着鞭子其本身是一种无意义的行为,而无意义就意味着非理性,非理性自然使人恐惧。但是需要搞清楚的是,他是先变疯然后才拿鞭子的,而不是由于拿鞭子而变疯。逻辑关系必须要搞清楚,否则人这一辈子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