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鸦生
成仙是一句戏言,只有孩子才会当真。
“什么事,说。”
王戒用瓶底敲敲我的桌子:“还……还……还想要你……你的桌子吗?”
我觉得我表现得已经很清楚了,就是宁肯不要这个破玩意儿,反正他也不能拿它怎么样。不过我担心他情急之下把瓶子敲破流一桌子酱油,这样我以后都要和酱油味儿做伴了。权衡了一下我说道:“想要,但是这本来就是我的。今天在这里遇见你我认栽,但是你要清楚,我是有个哥哥的。”这是在长安城小孩子中流行的一套漂亮的行话,和某些官差抓住人时的“你有权保持沉默”那一套类似,都起着虚无的警告作用。
王戒撇撇嘴,嗤笑一声,根本就没把我说的哥哥当回事。他刚要开口和我谈条件,不远处的城墙上一片喧哗声打破了午时的寂静。我扭头一看不禁大喜过望,那些官兵正大呼小叫追赶着的灰影不是我哥又是谁。
他当时正边跑边惟妙惟肖地模仿着驴子的叫声取笑追他的人,如果你不看过去,一定以为人家追的就是一头驴。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他一声,他当然没有听见,飞快地跑远了。你要是以时速七十里奔跑着并发出震耳欲聋的驴鸣,肯定也听不见别人喊你。
我对王戒说:“看见了吧,那就是我哥。”
王戒惊奇地看着我,打了个呼哨,他打起呼哨来倒是一点都不结巴:“你……你怎么不说我……我大爷是你哥呢?”停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不对劲,阴沉下来脸说,“少……少废话。想要桌子,那……那好办,就考……考……考试的时候让我看看。”
停了一会儿,我说:“然后呢,没别的啦?”
“啊。”
“早说嘛,这么简单的事,想看就看好了。快闪开,我得回家吃饭了。”
王戒没想到我这么配合,马上露出后悔的神色:“那就再加上……”
“没有‘那就’了,都说好了的事不能再加什么了。快闪开,说话要算话,你还是男的不?”
王戒不愿意否定自己的性别,只好不情愿地从我的桌子上出溜下来。这一招从小到大都十分好使,你只要对一个男的说“你还是男的不?”他就会乖乖地按你说的做,不过前提是你得是个女的。后来皇帝也把这句话加到了圣旨里面,比如:“奉天承运,皇帝命令你到前线去打仗,子非大丈夫耶?”或者“皇帝命令你把叛军城里所有老妇人的指头砍光,因为她们居然胆敢给叛军做鞋帽,子非大丈夫耶?”听到这话的人就只好去打仗或者砍老妇人那些没有缚鸡之力的手指头。虽然皇帝并非是一个女人,但他有本事让你做不成男人。
假期结束后我只好又悲伤地回到了学校里,如你所知,我从来都不想到外面的世界里去。尽管我在一切考试中都表现优异,赢得无限风光,但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这次考试我照例受到了先生的表扬,而王戒照例受到了责备,说他坐在我的身后却一点也没有向我看齐的意思。这不关我的事,我已经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的,考试的时候让他看了一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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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长期向王戒提供可以抄的作业,而他长期向我提供可以嚼的麦芽糖时,他仍然忘不了这一陈年旧事,耿耿于怀地声称这是对他的戏弄。这真是天大的冤枉,我作为一个入学不久还没耍过奸使过诈的新生,确实以为他只是想看看桌子而已。
我说:“我以为你不光舌头结巴了,脑子也结巴了。”
王戒喷出带着酱油味儿的唾沫星子只说了一个字:“滚!”那时候他已经聪明很多了,懂得回避自己的缺点,说话尽量言简意赅。
学堂是像嚼过的甘蔗一样无聊的地方,它是你在逍遥游的时候撞到的第一个“现实”。在这里,要想获得什么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东西,比如你要想有个好座位,就得考出好成绩,这样才有资格优先挑座位,要想有个好同桌也是如此。你如果想坐在人手搭的轿子上闲游,那你也得不时地充当轿夫的角色。在家的时候发生的一切都和这些有根本的不同,有时候我答应我弟如果给我洗一个苹果我就带他去爬钟楼,他洗了苹果送过来,我却劈手夺下逃之夭夭,这不能算是交易;有时候我姐忽然对我格外的好,勾肩搭背不说,还把她最喜欢的折扇也送给了我,搞得我莫名其妙,这也不是交易。交易只存在于陌生的人们之间,即使有一天你们已经熟到可以穿一条裤子的程度,只要依然存在着交易,你们就不是手足。
我的位子是最好的,坐在倒数第三排,这是先生允许挑选的座位的下限,因为最后两排是专为傻大个们保留的。我背后靠着一根顶梁柱,手边是北墙上的窗户,既阴凉舒适又通风透气,还可以观看麻雀在树上打架,或者看像拳头那么大的虎斑花蜘蛛在树和地面间扯起天罗地网,用六只眼睛阴森森地盯着八个方向。
我天生不是一个像我弟弟那样的观察型的人,居然也被逼到了这种地步,可见上学是有多么无聊。
在漫长的空想中我曾无数次从窗子里偷偷爬出去,冒着惹怒蜘蛛的危险穿破它们的网,翻过学堂院子的围墙,钻过终年长着狗尿苔的房屋空隙,最后出了城到达一片刚收完麦子的荒野。麦茬如此坚硬,甚至可以在上面行走。大红色的瓢虫贴着地面没头没脑地飞,经常会挂在我衣服上。四野热气蒸腾,到处寂无人声,繁华的长安城外不到一里地就是这么一幅景象,怎么看都觉得像一个梦境。事实上它可能确实是一个梦境,只是重温的次数太多,我自己也分不出真假了。所有这些亦真亦幻的回忆都终结于一个娇怯怯的声音:“先生,那位同学又走神了。”
先生说是,于是不少女生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像一群野狼盯着我这块熟肉,她们都想在考试的时候有东西可抄。我也不能任人鱼肉,灵机一动便回手指着王戒说:“就他吧。”
王戒瞪大了眼睛,脸颊像气蛤蟆一样鼓了起来,里面都是些说不出来的千言万语。有人开始发出一些不怀好意的低低的笑声,为难我的小姑娘则盛气凌人地用下巴指着我说:“哪有男的和女的坐同桌的?你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王戒肯定是不愿意的,他怕别人笑话,我虽然有挑选的权力,被选中的人却也有拒绝的权力。于是趁着他说话费劲的工夫,我当机立断在桌子下面飞起后腿踹了他一脚,低声警告他:“你不过来,咱说好的事就白扯了。”他眼泪汪汪地低下头,连“愿意”俩字都说不出来了,扭扭捏捏地推着桌子到我旁边来。
小姑娘愣了一下,不甘心地又说:“他愿意也没用,男生和女生就是不能坐在一起。你说是吧,先生?”
先生脸上还挂着玩味的笑容,显然看我们斗法还意犹未尽,此时被问到赶紧端容正色作考虑状,一会儿才说道:“倒也没有谁说不能。”
“人家别的学堂都不这样,那就是不能。快搬回去呀,王戒。”
这时先生终于不高兴了:“孔飞飞,你差不多就得了,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先生没有?还有规矩没有?什么事儿都得按咱们定下的规矩来,我看这样就挺好的,就这么坐吧。”于是王戒就和他以前的同桌,也就是我倚着的那根顶梁柱挥手告别了。
孔飞飞此计不成又生一计,改成了放学后跟踪我回家。这个跟踪狂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实是个长跑能手,啊,应该是“长跑能脚”,怎么甩都甩不掉。
那时候长安城教育部童子分部在我们学堂进行试点改革,把道德品质纳入了评价范畴,意在弘扬孝廉的古风。因此孔飞飞看到我不按我姐的指示刷碗,或者顺手攀折了别人家墙头上伸出来的花木便喜不自胜地去找先生反映情况。前者反映了我不孝,后者反映我将来也不会廉。
后来又加了算术这一科,于是每次批复下来的试卷孔飞飞都要抢过去看,验算好多遍,试图找出先生批错了的地方好给我扣去几分。有那么两次她还真的成功了,当即欢呼雀跃,但是当她发现我减掉几分还是不够少,又忧愁起来,抢过我的习字试卷接着找错。久而久之,她的眼睛就变得只有针眼那么大。而先生也被她搞得不胜其烦,毕竟这也相当于在找他的错处。
我后来才明白解决掉孔飞飞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比她少考几分就行了。据说孔飞飞的父母和她有一笔交易,只要能考第一名,就给她买一匹果下马,原来这个尖酸的小姑娘有我和我哥一样的爱好。
果下马,顾名思义,就是一种个头矮小能在果树下行走的马,是长安城有钱人家儿童的专用坐骑,不受马证的年龄限制。我哥欲求而不得,才转而去发明各种交通工具。后来他终于有机会骑这种马的时候已经长得太大了,骑在上面郎当下两条大长腿,远远看去像是一匹马长了六条腿。他只好拼命地缩紧胯骨,抬起腿来,使我终于知道“马步”这一动作是怎么发明出来的了。最后还是他放下腿,直起身子,让马从他胯下径直走了出去,说道:“呼,比让它骑老子都累。”这说明潇洒倜傥如我哥,也是有一些夙愿始终放在心上期待满足的。怀旧是一种可怕的力量,时常让人做一些蠢事。
孔飞飞的父母以为建立奖励制度就会激励她发愤图强,没想到却产生了很多副作用。这是因为她已经发愤图强到一定地步了,如果这样还不能达成目标,那只好走些歪门邪道。我个人倒并不在乎有什么样的成绩,反正倒数第三排的位子也没人和我抢,为了使自己少点麻烦我完全可以故意输给她,不过我没有这么做。如果一切都是一笔交易,那我凭什么让她白白得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