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景立鹏
诗歌是一种生产性的艺术形式。其生产性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是非标准化的、反工具性的,是建立在生命、词语与想象的潜能基础上的。不知其所来,不知其所往的开放性、丰富性与可能性构成其存在的动能和基础。唯有在一个开放性、持续性的生产空间中,诗歌才能真正抵达词语、生命与存在的丰富性,释放无限的诗性潜能,实现对存在澄明之境的逼近。从这个角度介入袁春龙、陈智扬、寒城三位诗人的这些作品,可以感受到诗歌的生产性带来的多重精神景观。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展开对诗歌生产性的探索,虽然保持各自的独立性,但是从不同维度彼此呼应,昭示了诗歌生产性的多维空间。下面我愿分述从三位诗人作品中生产的多样诗歌风景。
袁春龙的这几首诗表现出双重的生产性,即想象力的生产性和个体经验的生产性。他通过对乡土经验的细节性把握和处理,将大地经验与个体想象力和生命意识进行了寓言性的精神铐和。譬如《走进村庄》一诗,通过细腻准确的细节描写,可以窥见其丰富的乡村经验。挨个打鸣的公鸡、“木柴不断被折断的咔嚓声”、“马槽里剩下的,被铡刀切碎的秸秆”……这些经验细节建构出一个自足的乡土空间。但是这种自足性不是机械封闭的,而是有着内在的生命力和生活伦理的。它有着内部的生产结构和价值伦理,不管是起早折木柴的妇女、放牧归来的夫妇,还是吵闹的麻雀、夜里咳嗽的老人,他们均是乡村内部空间的产物,他们不断地消失,也在不断地生产着新的乡村经验。在这幅乡村图景中,诗歌的生产性是以妇女、劳动(折木柴、放牧、喂猪)等生命形式出现的,即便是夜里咳嗽的老人所暗示的死亡,本质上也是在生产性的命运链条上展开的一环。正是在这持续的生产性中,诗人既看到了乡村经验的古老,同时也看到了那古老中蕴含的生机与活力:“天亮了,村庄像个苍老的女人/她是残碎的,也是母性的”。村庄的双重特征正是暗示了大地经验、乡村经验的开放性价值。
而且,这种经验与生命意识上的生产性与诗人想象力上的生产性是同时展开的。譬如第一节写到清晨妇女折木柴时,写到“折木柴的妇女一声不响/她身体里蓄积着强大的力量/能够把黑夜折弯”,写到马槽时,说“马槽里剩下的,被铡刀切碎的秸秆/是昨天夜里,马匹和星辰共享的晚餐”,写到喂猪情景,“肥头大耳的两头猪,支撑着丰腴的日子”……这是经验的生产性,同时也是想象力的生产过程,二者二位一体,共同打磨出一个“虽然老了,筋骨依然硬朗”的村庄。又如《雪后的清晨》中,由风及雪,再到苍茫大地、远方的山峰,如果说这构成诗人经验的现实层面的生产过程,那么“雪层之下,枯黄的草海”、山峰下流淌的乳汁则构成想象力的生产对这一过程的延伸,最终实现的是对于生命与死亡的辩证关系的思考:“死亡是一种假象/只为衬托万物复苏”。通过经验的生产性与想象力的生产性之间的激发,诗人敞开了一个充满活力的生命意识空间。而有时,这种乡土经验的现实层面的生产性可能会转化为一种修辞性的想象力,譬如《九月》一诗中,此时九月的黄叶、初雪是作为现实性的经验出现的,而良田、耕牛、草房等农耕经验的意象则是作为一种生产性的修辞性想象出现的。它的生产性不仅体现在这些意象本身蕴含的古老农耕经验的生产性上,还表现在与之平行的对秋季的时间经验的生产上。“九月”带给“我”的精神上的价值是通过世俗的农耕财富实现的:“足够我打开精神的枷锁/在尘世购买一分良田/一头耕牛和一间草房”,但是它们又不具有农耕财富本身的功能价值,而是通过诗人的想象力获得了更加精神性和主观化的生产价值:“买来一分良田/不种土豆,不种麦子/种狂风暴雨中隐忍的光芒/买来一头耕牛/不耕田地,不耕荒年/耕电闪雷鸣后厚重的乌云……”。经验与修辞上的双重生产性使得“我”获得双重“富足”。此时,诗人的时间经验和主体意识深处的农耕经验获得了精神与表达上的双重语言效果。这是经验与想象力的生产性在诗歌中相互碰撞、彼此激发、共同作用的结果。
在陈智扬的作品中,诗歌的生产性表现为历史意识的自觉。对于一个诗人而言,历史意识是一个重要的精神背景。它提供了诗人理解自我与世界的一个思想基座。历史意识不仅表现为对历史题材的处理,更包括对历史独特的领悟与认知。陈智扬的诗中表现出这种较为成熟的历史意识。在他看来,历史是一种生产性的话语,只有在不断的生产性中才能破解历史的秘密。正如《构成之石》一诗中所昭示的那样,箭镞和石头不仅仅是历史的承载物和象征物,更是一种历史生产与测度的精神物质:“飞将军的箭镞在石头里也闻到了杀戮/木质的箭杆以刻度记”“两千年的转圜:尺度在增长/刻度也跟着增长”。在这里,历史的生产以时间的生产为载体,时间的生产中塑造了历史丰腴的肉身:“草木根茎之下,是土石的深度/以日精月华、以国恨家仇”。在诗中,这种历史过程性,往往被兑换为一种时间的完美形式,即有机的生命形式:“李广的箭镞已然氧化/箭杆就此安家,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用沾满口水的故事反复打磨”,通过生命过程的话语修辞来阐释历史的生成过程。此时,历史成为生长的历史,开放的历史,而不是僵化、封闭、尘埃落定的历史。
如果说,这种有机性的历史观仍然包含着某种生命循环的自足性和完整性,那么,在《刀笔之言》中这种历史开放性和不确定性体现得更为鲜明。在陈智扬看来,历史的书写是“冲破书简繁密的束缚”的过程,是“如诸子们的喋喋论辩”的过程,是“由书简到书页:像游牧者似的浪游”,身形不可太胖,家当不可太多,力求言简意赅的过程。在这复杂的生产过程中,不仅包含着创造,还包含着删减、选择与重构,最终诗人在水脉中找到对历史生产性最准确的词语生产:“像一叶适应多处水深的扁舟/在水脉上漂流、解体、沉没、重组”。在水的开放性的流淌中,“生长还在继续”就成为历史必然的宿命。《乌夜啼》中,面对初春时节,风沙飘雪的北方和大江东去、婉约落地的江南,诗人通过“一册书、一位帝王、词人/务必经由繁琐的联想和形容旷野的广袤”这一历史想象将二者联系起来,此时,地理时空的差异性经验,通过历史意识的介入生成了一个更为广阔性和主体性的诗意空间。最后,借由“酒”,三千里江山的万千风姿在主体性的多愁善感中融为一炉。《与秋书》一诗,则把历史意识还原为对时间生产性与个体创造性的有效结合。它将私人经验的个人化想象与时间的蔓延紧密结合使得时间经验的差异性不断强化,而这种个人性与差异性恰恰是诗歌空间存在的内在动力。诗人不断强调的“生长还在继续”,正是个体经验和时间经验生产的继续,是差异性与个人化的诗意空间不断生成的过程。“每天都会有固定的人前来:/一个人一个话题”,所昭示的正是“生长还在持续”中新的生成。
寒城的诗歌在一种端凝克制的凝神静观和对细节的准确敞开中实现对诗歌生产性的内在表达。具体而言,这种生产性表现为对生命内在处境和辩证关系的形而上观照。他善于在细节的智性凝思中抵达生命的内在复杂性。譬如《去早市》一诗中,他没有集中于早市场景的叙述,而是从早雾灯光下的人群入手,展开一次关于距离与孤独的精神漫游。一方面,他通过与人群的相对距离来肯定距离对于安全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又意识到,对个体生命而言,距离过远可能同时失去的是另一种庇护:“冷极了就抱一下吧,在情侣的一侧/有用双臂努力抱着自己的人”。可见,对于个体生命而言,保持适当的距离和相互拥抱同样重要,与他们擦肩和被人群甩在后面均是无法避免的生存处境。但是这种看似辩证合理的生存处境,在诗人这里似乎又具有个人化的非真理性。当诗人“停在一棵树下/重复了一次他的动作”,拥抱的可能性并没有实现,看到的却是“树叶从倾斜的凛风中落下/也从密集的鸟鸣间落下”这种距离的必然性。树叶的飘落所暗示的是一种带有必然性的距离的生产过程。被人群甩在后面的人与飘落的树叶构成某种隐喻关系。人只有在保持距离中才能避免伤害,同时距离又难免产生寂寞,人只能拥抱与自我拥抱获得精神安慰。但树叶的飘落证明,对诗人而言,孤独最终是生命必然性的结果,虽然人不断被甩下,又不断试图自我拥抱。这种生命的形而上学在《生的人,为死唱诗》中表现为对生死辩证关系的独特领悟。在这里,连接生死的是安静与沉默:“案上的鲜花/鼎沸的人群与棺木/死生之间,如此安静”。这是对虚余的生产,虚余不是绝对的虚无,而是在一种精神上的“无中生有”,是一种蕴藏在虚无中的充盈。死亡并不意味生的绝对中止,相反,可能意味着生命的开始:“生的人,用沉默/正在为死回顾一生”。通过沉默、安静对生死之间虚余之地的生产,源于一种对生命的悲悯之心。沉默是生命浸入死亡的方式,死亡即是某种绝对沉默。死亡通过沉默显现,而生的人就是通过沉默,打开死亡,在沉默中体验死亡的复生。此时,死亡构成生的一种尺度,测度着生命的慈悲。沉默、安静是对死亡最高的善和敬意。死生之间通过安静与沉默统一起来。关于生死的这种形而上思考在《三日后》中同样得到认真的关注,只不过是从宗教性的视野加以思考的。而到了《别武安》中,这种克制、冷静的生命关切,在表达上进一步内敛化为几近客观的个人经验的剪裁。诗人通过对一日一日,似乎并无多少具体内容的时间点数中还原了个体生命体验的沉默之地,似乎只剩下“汽车轧过夜色的声音”的美好。
总体来看,袁春龙、陈智扬、寒城三位诗人的写作中均表现出经验与诗歌上的双重自觉。这种自觉性决定了经验的开放性和个人性,诗歌想象力的生产性。而经验与诗歌上的双重自觉带来的是二者建立在生产性基础上的彼此打开。这也反映了“80后”、“90”后诗人在诗歌写作上的日益成熟。他们摆脱了前代诗人在观念和经验方面承受的过多的精神重负,同时良好的语言训练又使他们获得了较为成熟的语言驾驭能力。当然,这并不是说这些作品不存在表达上的缺陷,而是说他们在诗歌写作上摆脱了过多的精神负荷后能够更加自觉地寻找语言与个人经验之间的可能性关系。这也是诗歌作为一种生产性艺术的内在要求。它不是某种观念的承载物,而是生产着某种可能性的精神空间,并生产着自身。在持续的生产中,个体生存与时代经验得以澄明为本真的精神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