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与诗

2019-11-20 10:00向以鲜
诗歌月刊 2019年8期
关键词:杜甫成都诗人

向以鲜

城市寓言

1972 年,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在《看不见的城市》(Invisible Cities)一书中,试图回答古老而又常新的问题:我们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城市?卡尔维诺构想了五十五座城市,每一座城市中,都居住着一个作家幻想中拥有的女人。并不存在的,当然也看不见的城市中,密布着道路、街景、建筑、人群以及各种秘密的交易。卡尔维诺告诫世人:“我相信这本书所唤起的并不仅仅是一个与时间无关的城市概念,而是在书中展开了一种时而含蓄、时而清晰的关于现代城市的讨论”。这些想象的城市中,有美好的城市,连绵的城市,视觉的城市,听觉的城市,嗅觉的城市,有空气中浮动着黄尘的皮拉城,气味令人窒息的贝尔萨贝阿地下城等。卡尔维诺的用意在于:以看不见的虚构的城市,反衬、反讽我们举目可见的真实城市。这些看不见的城市可能与现实的城市有着微妙的镜像关系,人们能从中寻觅到纽约或洛杉矶、威尼斯或罗马、京都或大阪,北京或成都的踪迹。

城市本来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大标志,只有当人类的政治、经济、文化、科技、人口等发展到相当成熟的阶段,才可能出现城市。但是,城市也是双刃剑,曾经代表着文明、繁荣与进步的城市,到今天在很大程度上已表现为一种文明之疾:混乱、拥挤、空虚、缺乏诗意。因此,卡尔维诺的城市寓言,便具有了强烈的当下意义。正如学者们所言: 卡尔维诺试图通过对城市的追忆和幻想,构建一种晶体结构的城市诗学: 交织着表象与知觉、物质与精神、轻盈与沉重、幸福与悲哀、梦想与绝望。

通常而言,想象总是很美好,现实总是很残忍。也有例外,比如我所生活的成都,就是一个伟大的例外。在成都可以钩沉考索的三千多年漫长历史中,磅礴的诗意从未中断过:从羽化登仙的蚕丛到啼血成诗的杜宇,从金沙太阳到南朝石刻造像,从琴台故径到杜甫草堂,从西岭千秋之雪到直下江南的万里船,从桐叶题诗到洪度诗笺,从郭沫若到当代先锋诗歌,成都这条可以濯洗锦绣的诗歌河流,一直在奔涌着激荡着,一刻也未有停息。

在中国,除了成都能将想象与现实的诗意无缝链接之外,似乎很难再找出第二座城市。杭州或许可以,但是杭州在唐宋之前,尤其是在诗歌方面几乎无人知晓。扬州呢,虽然汉唐以来就有扬一益二的说法,但是,那是仅就市井繁华方面而言。

对于诗人或心中有诗的人来说,成都无疑寄予着最深的乡愁,想象中的乡愁,现实中的乡愁,诗歌中的乡愁。德国十八世纪诗人诺瓦利斯(Novalis)和荷尔德林(Hlderlin)曾经从哲学与诗意的角度讨论过乡愁。荷尔德林郑重地指出:要回到遥远的故乡,并不能指望哲学,而应该依靠美学、艺术和诗歌。按照匈牙利学者卢卡奇(Ceorg Lukacs)的说法:星光与火焰虽然彼此不同,但不会永远形同路人。因为:火焰是所有星光的心灵,而所有的火焰都披上星光的霓裳。在成都,在成都的诗意天空之中,我们看到了这样的梦幻美景,星光与火焰相互闪耀。

《沙乡年鉴》的作者、生态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曾提过一种观点,他认为人类迄今为止都还没有发展出一种处理人与土地,以及人与在土地上生长的动物和植物之间的伦理观,而只是在过去的几千年时间中发展出了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伦理。我并不完全认同奥尔多这样的说法。事实上,成都人早已找到了人与土地,包括人与植物和动物,尤其是人与城市和诗歌相处的方式。在老子眼中,人们活在世间,最高境界即和光同尘——这是一种既崇高又卑微的生活方式,既鲜活又诗意的生活方式,一种很成都的生活方式。

成都为诗人提供了最理想的承载之地,成都成了中国诗人的寓言。我曾以调侃的口吻说:诗歌中国,首都成都。

文翁之化

四川尤其是成都的诗歌史,在先秦时代还大多停留于一些传说之中,那么到了汉代,就以黄钟大吕的形式,正式进入中国的文学史和诗歌史了。成都的诗歌史,至汉代始盛。若仅从西汉司马相如(约公元前179 年)出生那一年算起,迄今至少也已有近2200 年的漫长历史。而且,这是一条几千年来从未中断的诗歌历史长河——在全国任何一个地方,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成都这样漫长的,从未间断的地方了。不特如此,几乎在每一个重要时段,古蜀地区都会涌现开宗立派的领袖人物,汉代如此(司马相如、王褒、扬雄),唐代如此(陈子昂、李白、杜甫),宋代如此(三苏),元代如此(虞集),明代如此(杨慎),清代如此(张问陶、李调元),近现代如此(郭沫若、康白情、陈敬容),当代仍然如此。一部成都诗歌史,就是一部中国诗歌史的缩影,它的发展、演变和风云,和中国诗歌史完全同步,并且在很多时候得风气之先,正所谓:天下未动蜀先动。

成都诗歌史兴于汉代,与汉代成都高度繁荣的经济文化紧密相关。当时的成都就与洛阳、邯郸、临淄、宛(河南南阳)齐名,并称为汉代五都(五大都市)。据史学家考证,西汉时期,成都市的人口已达七万六千户,约40 万人之众——要知道,那时全国的人口也才6000 万。成都的官营丝绸(锦官城)和官造车辆(车官城)以及漆器等,沿着长江水道而名扬天下,不仅达于中原或北国,甚至远播朝鲜乐浪郡和蒙古等地。自扬雄的《蜀都赋》中可知,当时的成都城已是十分巍峨壮丽,城门达18 座、大街小巷竟有400 多条。晋代大诗人左思也在《蜀都赋》中赞美成都的富庶:“贿货山积,纤丽星繁;喧哗鼎沸,嚣尘张天。”就是在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相爱的临邛,还发现并开采了火井——这是世界上最早的天然气井,比西方(英国)早一千多年。临邛的冶铁业也十分发达,卓文君的父亲卓王孙就是一位冶金大亨。因此,我才在一首叫《相如琴》的诗中写道:“初见渴望的卓文君,那一刻/琴中的凤凰变成朵朵剑光/临邛的炉火,烧得真旺啊/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烧痛”。

汉景帝刘启在位期间(前157 年—前141 年),正值司马相如的青壮年时代,也是汉代如日中天的时代。景帝末年,蜀郡太守、庐江舒人(安徽舒城县)人文翁(党)在成都创办中国最早的地方官学:文翁石室,为开启四川的文学和文化教育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从那个时候开始,四川尤其是成都的文采风流,就一直没有衰减过。所以,史学家班固才在《汉书》中赞叹:“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四川人的心中,对安徽人文翁一直心存感念,认为文翁“其学比于齐鲁”,文翁的石室就是岷山的“稷下亭”。正是在这样一种开放的,有组织的教育背景之下,四川自汉代以降,一代一代诗人辈出,人才济济。元代诗人张翥说:“天地有大文,吾蜀擅宗匠。”现代诗人郭沫若在《蜀道奇》中干脆就说:“文宗自古出西蜀。”西汉的司马相如和扬雄等人虽是大辞赋家,也是诗人。他们对后世的影响,也更多地体现于诗歌的传统中。正如杜甫在诗中所说的那样:“视我扬马间,白首不相弃。”当然,汉代蜀中文学包括诗歌(汉赋实际上也是一种诗歌)的兴盛,也与道教的出现相关。蜀人好幻想,多浪漫。《华阳国志》就记载,蜀王蚕丛、柏灌、鱼凫皆“得道仙去”或“各数百岁,皆神化而不死”。在这种对长生渴望的原始欲望中,实在已隐含了道教和诗歌的丰沛因素。

锦江春色

诗人眷恋着乡村,却离不开城市。一座城市的命运,又总是与河流紧密相联。天府成都不仅是诗人杜甫最后的避难之所,也是能让家人安稳过日子,能让儿女们得以茁壮成长的地方——我们在写于上元元年(760 年)的《江村》诗中,看到了一幅杜甫到达成都之前的诗歌里十分罕见的大自然与天伦之乐完美融合在一起的夏日图景:“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清澈的浣花溪(锦江在西郊一段的名字)环绕着城外小小的村落;漫长的夏天无所事事,安静而寂寥;那些梁上的燕子,水中的沙鸥们是多么自由、亲爱、无拘无束啊! 岁月和沧桑虽然刻满妻子的面容,她仍有一颗青春的心,画纸为棋局,在想象的对弈中,体味来之不易的幸福;可爱的孩子们,把缝纫衣被的铁针敲成弯曲的鱼钩,他们要从成都的江水中,钓出银色的欢乐……彼时的杜甫,内心中一定洋溢着对成都满满的爱和感激。

杜甫把家安在了成都的草堂,在这儿,民风淳朴,景色宜人。写下《江村》的次年,也就是上元二年(761 年),杜甫入川的第三个年头,在《进艇》诗中,诗人再一次为我们描绘了相似的锦江天伦图,可视为《江村》诗的姐妹篇:“南京久客耕南亩,北望伤神坐北窗。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茗饮蔗浆携所有,瓷罂无谢玉为缸。”“南京”就是成都,因唐明皇幸蜀,号成都为南京置尹。杜甫似乎已经习惯了成都的安逸生活,这儿有田可供自己耕种,有小艇可供与妻子杨氏一起乘兴坐游,有清澈的江水可供两个淘气的孩子(此时宗文已经十一岁,宗武也已八岁了)游泳嬉戏,天空还有翻飞追逐的蛱蝶,溪水有并蒂的芙蓉相爱相亲。这还不够,还有可口的甘蔗汁儿当茶饮,还有绿瓷玉缸中的醪酒散发着芬芳。

锦江又称濯锦江,是一条澄澈得可以清洗绸缎的江水,也是一条哺育诗人的江水。正如杜甫所赞美的那样,浩大,无边,动人心魄: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杜甫一生游历过无数的江河,成都的锦江才是他最热爱最不能割舍的。

我与成都

事实上,我的诗歌经历也是在成都的锦江边展开的。

1986 年夏天,我从天津南开大学研究生毕业,在办理了几大箱书籍行李之后,坐着冗长的绿皮火车,经过几十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到达坐落于锦江之畔的四川大学。那个时候的四川大学,陈旧、朴实,却隐然有大家气象:历史系的缪先生、中文系的杨明照先生以及法律系伍柳村先生等都还健在。尤其是来自重庆大足的老学者,也是我所在的古籍整理研究所老所长杨明照先生给人印象尤其深刻,他贡献给四川大学及世人的,不仅仅是殚精竭虑数十年而成就的《文心雕龙校注拾遗》,还有两道独特的风景:一部银色的亮得晃眼的飘飘美髯和一双手工打制的单耳子草鞋。可惜,这样的学院风景,而今的川大再也找不到了。

对于刚刚二十出头的我来说,成都的四川大学鲜活的先锋诗歌精神吸引着我和众多青年诗人——毫无疑问,八十年代的四川大学,是中国诗歌和文学的重要桥头堡。成都虽地处内陆深处,却在政治和文学尤其诗歌革命——两根最为敏感的时代神经——方面常常得风气之先。在成都,我参与了轰轰烈烈的诗歌革命,和诗歌同仁,在锦江畔创办了三个重要的民间刊物:《红旗》《王朝》和《象罔》。

诗人柏桦在《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中回忆说:一九八六年的成都,中国诗歌正在此经历繁花似锦的一幕。流派纷呈,春风化雨,一个新的抒情组织已在四川大学以“白夜”和“秋天”的旋律集中。这一年,潘家柱考上川大中文系美学专业研究生,付维也来川大进修,向以鲜——在川大古籍所工作,孙文波——成都当时唯一的抒情诗人在这里找到了抒情的同志。很快孙文波、潘家柱、付维、向以鲜合办了一个杂志《红旗》(红旗即抒情,即血染的风采……)。这个只出了几期的油印杂志引起了一定的注目,这些诗即使现在读来仍有相当价值,它忠实地记录了一群正值青春的诗人怎样度过青春的险境。“红旗”诗人直抒胸怀,发而为歌。这种诗风在北京诗圈很有好感,因为北京自“今天”开始就有一个抒情诗的传统,“今天”已成为最早抒情的榜样。四川诗坛最早的局面是这样展开的: 重庆作为一个悲剧城市是抒情的,成都作为一个喜剧城市是反抒情的。红旗派的诗人大部分来自重庆这个“悲剧”的故乡,他们把沉重的抒情血泪洒向成都这个喜剧之都(重庆的悲剧来源于它的生产和辛劳,成都的喜剧来源于它的商业和悠闲)。情感生活的体验在进行、在结晶并出自抒情诗这一古老传统。在这个抒情的传统上,“红旗” 诗人留下1980 年代中叶一代中国诗人在西南边陲所走过的心路历程和美之历险。他们从自身的疾病出发激昂地表现了一个时代的痛苦、焦虑、愤怒和悲哀,他们面对生活的真相首先从自身撕下一道惨烈伤口,他们的诗之利剑正对准自己的心猛刺。一年之后,熄灭了青春的烈焰,“红旗”的任务业已完成。

《红旗》创办的次年,1988 年10 月,我参与到四川大学一份民间诗报《王朝》的创办工作中。这份只印了一期的诗报,由时在川大读书的诗人杨政和熊剑主编,并且得到朋友王钰的友情赞助。刊头“王朝”两字是我从苏东坡的书帖中辑录出来的——以古老的集字行为作为一份小小的校园诗报题签,估计那个年代还没有第二人。《王朝》首期也是最后一期上面,刊载了杨政、赵野、张枣、郑单衣、胡冬、向以鲜、青森、李亚伟、漆维、浪子、邓翔、熊剑、柏桦等人的作品。《王朝》不是油印而是铅印的,这在当时已是相当奢华的事情,大约印了好几百份。杨政在一个深夜敲开我的寝室,抱着一大叠油墨未干的《王朝》,以托孤的庄严神色告诉我,要好好保存起来——我便把那叠报纸压在了床头的棉絮下面。一压就是好几年,后来搬家时才发现,由于经过几个夏天汗水的浸渍和老鼠的噬咬,报纸已经完全给毁掉了。现在我手中还有份千疮百孔的《王朝》,则是由诗人邓翔教授保存下来的。

《象罔》不属于校园民刊,却诞生于四川大学。我对这本被诗人们称为中国地下诗刊中 “一个美学上的例外”最大的贡献是,我为它命名:象罔。对一个新事物或新生命命名,多少具有几分先天性的父权色彩。

我与成都的诗歌故事还在延续,成都与诗歌的血脉还在澎湃。

有一天,我们可能不再写诗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停止,成都与诗同在。

老战士永远不死,他们只是隐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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