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陈于晓
在乡间,有月亮的晚上,月亮是天上的手电,它照天下人的路,一直抵达每个人的家园。
在月亮的手电下,人的影子渺小,像如雨的月光下,爬动着的黑蚂蚁。
没有月光,乡间漆黑一团。父亲的手电,让黑又把回家的路,还给了我们。
路随着光的晃动而晃动着,光随着脚步抑扬顿挫着。
父亲的手电,把我的身影,照得很大很大,至少把一半的道路遮了。若不是急着赶路,有时,父亲会停下一会儿,或者去田间看看他的庄稼,看庄稼们睡了没有。当叫不上名字的小虫子,在手电的光中跳舞时,我们听到了庄稼的鼾声。
这时,父亲会把手电打向空中,我知道父亲有照亮星空的企图,无奈星星们现身在光外,并且有几粒,丢失在手电的光亮中。
许多年后,我才恍然,手电能够照彻的宇宙,不在天上,而在我的心上。
秋天举着一面镜子,明晃晃的,但不耀眼。那高而远的天空,已经融化成一面镜子。蓝色在滴下来。
几行大雁,在我抬头之间,已经远去。但天空,由此填补上了乡愁。
落叶向下,落叶无法摆脱根的召唤。
深秋的山道,被落叶堆积。落叶覆盖了风声、虫鸣和光阴。
只有脚步,空旷着,显得格外脆响。瘦身了的溪水,它的歌唱,也小声了许多。
捡起一枚落叶,从枯干的叶脉中,我找到了崇山峻岭。在水穷处,清点来路,来路已隐;在云起处,指点峰峦,峰峦涌动。
红叶漫山,红叶是季节深处的热情。
从草枯处的一角出发,我打马路过秋天,怎么也走不出一枚落叶的辽阔。
门开了,十年前的我,突然来到我的面前。开始面容模糊,但渐渐地清晰了。他像是在指责我,说我把该忘的忘了,把不该忘的也忘了。
我一脸无辜,日子每天都在往前走,步履沉重,我总得卸下许多,能带走的,只是一些。城市的水泥柏油路太硬,留不下足迹,乡间的泥土松软,留下的脚印,先是被泥水淹了,接着长了青苔,再然后,可能就长满了杂草。
但我不再解释,只是打了个盹。醒来发现,我打开的一本书中,有一篇我十年前写的文字。
文字中,隐藏着一个已经陌生的我。
起身,仔细打量了一下影子,发现我的影子边上晕着光。起先我还以为是眼睛散光的缘故,现在我明白那是影子生长着的“记忆”。
生活告诉我,要留下影子,宜用相机。人的眼睛,在有意无意之间,常会“视而不见”。但相机不会,相机一直不懂“人情世故”。
戴副眼镜入睡,梦中的我,大抵也会戴着眼镜。那样,也许可以把梦境看得清晰一些。
只是梦境常是黑白的。祖母说,你在黑夜做的梦,自然是黑白的,梦见的全是你的灵魂在黑夜的见闻。
如此说来,白日梦当是彩色的,但白日匆忙,往往来不及梦,便醒了。抑或,白日梦仍旧是黑白的,灵魂不识彩色为何物。
在梦里,眼镜做着眼镜的梦,衣服做着衣服的梦,但它们总跟我在一起。眼镜和衣服,皆有魂么?
记得古人这样问过,现在我再问一遍。
梦中人和梦外人,皆笑而不答。
而我也只在乎,有谁会替我的梦境,着上色彩。但也有彩色的梦,假如你是醒着的时候做的。夜有所梦时,日就有所思了。
这鸡鸣石,是我所虚构的,但它是一块真真切切的石头,就在村口的老银杏下。自打我在这个山村住下来,我就经常会在这块石头边上站上一会儿。
有时,干脆就坐在石头上,看一群鸡,时而在草丛中觅食,时而踱步回到人家的院子中。
偶尔,鸡们也会被黄狗高分贝的狂叫,以及被某人突然的驱赶,惊飞一阵,但是鸡们注定飞不高,也飞不远。
之后,鸡们依然安静下来,安静如石头。
用目光,我一点一点地分解着石头,仿佛石头已越来越小,渐渐地化作虚无。
忽然感觉我所看不见的空气中,其实布满了石头,只是它们太细微了,接近于无。
忽然发现我所虚构的石头,正是由鸡鸣一粒粒堆积而成的。日积月累,鸡鸣就砌成了看得见的石头,我管这叫鸡鸣石。
为什么是鸡鸣呢?
你听听,当鸡鸣声起,山村就现出了世外桃源的意境。
春天的石头,是鱼做的。
但这是溪中的石头。坡上的石头,都变作了飞鸟。
万物萌动。
有人坐在山中,编辑童话。
从山脚写到山顶,只有白云不变化。棱角分明的石头,磕疼了泥土,野草是一支支尖叫,野花是一朵朵尖叫。
春山是把壶。
煮石头,煮峰峦,煮山谷。
瀑布摇身而成的烟雨,是暖的。
香火落在春山的一角。这么多年了,佛一直安坐在大殿里。
深山,不藏古寺,也不藏炊烟。煮茶的人,把光阴煮得滴滴答答。
这边浮光,那边掠影。
捕风,雾浓了;
捉影,绿厚了。
春山慢吗?
在山中闲聊春天的人,聊着聊着,把自己聊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