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20 09:26
雨花 2019年9期
关键词:妹妹母亲孩子

朱 婧

妹妹的出生,并非情欲的产物。这却使她后来那种痴醉深重的疯狂蒙上无法言喻的迷雾。那猫那孩子都死于意外,她却于意料之中获得幸福。

那个晚上,七点多钟,妹妹打电话给我,我刚回到住所不久,没有女主人痕迹的房间既轻简,也冷寂,对我来说却已成习惯。洗澡出来,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拉开刚从冰箱里拿出的罐身沁着冰凉水滴的啤酒环扣,手机亮起,震动持续了一会儿,我才拿起来。这个时间我很少有电话,那一瞬间有些不适。十五楼的高度,灰色薄帘后面,是不远处写字楼的立面灯光和楼顶闪动的广告字牌。

她的声音柔软、平静,几乎没有闲话,直接和我说起了她十四岁那年的那件事。这个时间,不该有电话,不该有妹妹的电话,但因为她谈话的内容,我忽略了其中的反常。我专注听,甚至忘记去打开落地灯。黑暗重重袭来,和着她的声音,一切有如梦境。十二年前那件事,几乎改变了我人生的走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在那晚主动和我说起。那个电话持续了有三十分钟,妹妹完全掌控着话语的节奏,似乎是在清晰的头脑引导下,讲完所有她准备好的内容,合理、充分,没有给我多少去质询的空间。或者,是她太过了解我,在此时,听到任何答案,都无改我的内心和我的现实,十二年前,作出选择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她的那一边,她那么清楚这一切。

接完那个电话两小时之后,我已经进了卧室,吃了药片,准备睡觉时,接到了那个作为我妹夫的人的电话,他告诉我一个医院的名字,告诉我一个孩子的事故,那个孩子是他的孩子,一个三岁的女孩,长得很像他,但并不像我的妹妹,那是他前妻留下来的孩子。那个孩子,从他们7楼的旧宅阳台,跌落了下去,彼时在医院的抢救室。他声音颤抖但力图平静,他让我去医院看护妹妹,他说妹妹的情绪在崩溃的边缘,他担心妹妹,担心她腹中的孩子。我即刻开车去了医院,来到抢救室的楼层,我听到妹妹哭喊的声音像一头母兽,半小时前吞下的艾司唑仑片正对我发生作用,我的头脑晕沉、胀痛,我极力控制自己的行动,妹妹的嘶喊声忽而远忽而近,我走近她,她的面孔已经哭得变形,小巧的面孔上肿胀的眼皮和鼻头让她像变了一个人,我把她抱在怀里,她胸腔剧烈地喘息,很快就瘫软倒下。周围一阵慌乱,一群白衣服把她抱到了车上推走,我像踩在云端,恍惚在迷梦里,我跟随着那车走,进到电梯,上到某一层,又跟随着小步奔跑,被关闭的门阻隔在外,在白色的通道恍惚来回巡走,墙壁是白色,门是白色,头顶的灯是白色。一切不真实之中,我始终清晰地记得那个晚上,妹妹的那个电话,我还是在问自己为什么她要打那个电话,似乎,那比此刻发生的一切都重要。

作为我妹夫的人不肯放弃抢救,那个孩子的医学死亡时间比真实死亡时间晚了五个小时,是在第二天的凌晨,医生签下了死亡证明。妹夫的兄长到来,开始联系殡仪馆的相关事宜。妹妹在另一栋楼产科的病房睡下了,妹夫看起来尚算平静,他的兄长低声和他商量事务安排,他尚可回应,并问询一些细节。那个小小的孩子,被整理了容装,放进了太平间的冷库。他兄长有句问话我听得清晰,他问,要不要让她妈妈来看一眼。作为我妹夫的人,坚决地摇头。那一瞬间,我才看到他眼睛里有不忍的泪水。他兄长走后,他坐到我旁边,问我妹妹的情况。我说还好,此时,药性已渐渐过去,除了头疼欲裂,一切景象变得清晰异常。我看着他的面孔,他和我差不多年纪,平顺的人生未在他脸孔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他一贯的骄矜自信在面孔上形成的颇具魅力的线条此时是被损坏的,像突然的碎裂,他的表情像浮云在黑暗的夜空上流动,不断变化,却是浓郁的悲哀底色。

我们曾经亲密过,最亲密的时候,一周我们至少有两次一起外出喝酒。那是他准备和我妹妹结婚的前夕。我更愿意理解成是一种理性思考后采取的行动,我是一个性格乖张、年长独身的哥哥,妹妹将要嫁给一个前程似锦、野心勃勃的男性,这个男性必须对我作出考察,以解释这一切背后是否有潜在的危机和阴影。我显然通过了他的考察,获得了他的信任,甚至引发了他的同情。他有意无意地对我的公司上层人物的影响,也使我长久不得晋升的情况得到了改善。这样的男性,是那种有愿望和能力掌控人生的,这一刻,不应该出现在他的人生图景里。他的悲哀里,有浓郁的愤懑和不解,这些是巨大风暴的预警。不知为何,即使一切看起来毫无关联,我却深深地开始担忧,几乎来自一种直觉。

“那些文章是我写的,不是我帮好朋友发的。我只能说是哥哥写的,我还太小,我是女孩,我不能承认,哥哥。爸爸不会原谅我,妈妈没法保护我。爸爸已经够不喜欢我了,如果这件事被他知道,我就完了,哥哥。你是爸爸唯一的儿子,你是男性,爸爸会认为这是无伤大雅的错。”

那件事情后,我离开了因为父亲的照拂进入的企业,放弃了近在眼前的升职机会。确实,那件事情在成年男性的世界里看起来无伤大雅,至多是一种怪癖和荒唐。可我还是离开了。

那件事情以后,梨落离开了我,我没有试图挽回。我们大学相识,恋爱了五年,我们亲密过,我们亲密时如同生来就该在一起的人,如同恰好遇到残缺的另一半的人,那种温存和依恋,我知道此生不会再有。她看到那些东西当我是怪物,她以为我的隐藏之深、造恶之险不可思议。她的清白单纯和涉世未深让她没有准备好以智慧去了解,以力量去捍护珍贵之物。她像所有洁净的灵魂一样,首先选择的是逃离。我不能说,我从选择认下的那一刻,就不再能说。我记得妹妹溺水一般将近死亡的表情,我怕我一旦软弱,一旦松手,妹妹就会坠入无底深渊。彼时我还年轻,我以为我还有能力和机会,一切重新来过。

我记得,那个夜晚我走进妹妹的房间,一切黑暗中,唯电脑的屏幕发出亮光,妹妹坦白地把电脑上一页页的内容展示给我看,她小巧的面孔上,在电脑的微光下尤其显得深而黑的眼眸,有深切的恐惧,她甚至不用哭,她只消用那眼神看我,我就无法拒绝。

出事两周后,我来到妹妹家时,保姆打开门,空气里混合着咖喱的微辛和檀香的暗息,室内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搬家用的纸箱。常见的物件都被清除干净,餐桌上妹妹挑选的兔子形状的陶瓷花瓶,那孩子的玩具垫、玩具柜,都移走不见。那孩子的照片摆放在客厅高柜上,前面点着香。前一天,到这一天,没有漫长通道,像是大马戏的表演,一个惊心动魄的回旋后,世界颠倒了模样,但还是同一个世界。母亲从房间里走出来,轻轻关上门,同我小声说话,告诉我妹妹刚刚睡着,前一夜几番噩梦几番哭醒,几乎没有睡,这两周多是如此。妹夫坐在客厅沙发上,沙发上覆盖着雪一般的盖布,他看到我,面色平静地同我点点头,复又沉默坐着。我走到餐厅倒水喝,路过厨房,却看到那个保姆拿着木勺在动作单调地搅拌咖喱汁。这个闯了极大祸事的保姆,还在被留用。那个年轻的保姆,宽胖的面颊上凹陷着的小眼睛显得不聪明,但她沉默肯做事,自小就照顾那个孩子。妹夫喊她到面前。她额头挂着汗珠,鼻头上破开的青春痘上挂着血珠。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在客厅看着她?”

“我在洗衣服,宝宝的衣服上沾了咖喱汁,我去浸泡手洗,不然洗不干净。”

“客厅的门怎么没锁?”

“我记得锁了。”

“什么叫记得?你确定吗?”

她说不出话来,戳在客厅不动。他们留下她,好像就是为了一天天重复着问话,让她重述那天的所有,好像力图找到一个个能够扭转事实的细节,比起惩罚对方,更像是惩罚自己。

她回到厨房,继续搅拌像沼泽般冒着气泡的咖喱汁。妹妹自从怀孕后,没有胃口,独肯吃咖喱,她也就孜孜不倦地做。两周了,妹妹只躺在床上,人瘦得明显。面孔更显得小而白,像纸造的人。我见到她两次,她不看我,也不说话。眼神里是空洞的,珍贵的沉默合乎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的身份。

回到客厅,妹夫和我商量起孩子五七的安排,商量寺庙预约诵经祈福的安排。他似已经恢复了条理和平静。可是,暧昧的阴云在他脸上游走,绝未消失。直到我离开,他丝毫未有谈起妹妹腹中的孩子。

“你是疯子吗?虐杀、乱伦、性虐,写在公共网络上,还用你妹妹的名义发表,她才十四岁!”

“为了点击量?为了成就感?还是为了钱?还是你就是个变态?你究竟在想什么啊?”

梨落哭喊着问我的时候,我不能回答一个字。我未见过她那样歇斯底里的绝望,我知道我触动了她绝对不能被触动的东西。她还未见过人世的丑陋,第一课却在我这里习得。

“我一开始只是以为好玩,是网络上认识的姐姐写的,她说她上网不方便,要去网吧才能上网,所以写好了,拜托我一段一段在贴吧贴上去的,我不知道会这么严重。哥哥,真的不是我写的。哥哥,我害怕。”

十四岁的妹妹,在市内的中学生作文比赛拿到了理想奖项,又在省内刊物发表了小说,上了本地报纸,成了小有名气的学生作家,却被有心的老师在网络上查到她写色情小说,因为在贴吧连载的时候留的邮箱和ID和她常用的是吻合的,几乎无从抵赖。从文学天才到变态写手,也就是一线之差。因为她年幼,发现的老师先低调联系我的家人,怕伤她的内心和前程。母亲第一个知道,自然不敢告诉父亲,立刻电话召我回家处理。最后商量的结论,不过是由我顶认,我做程序设计,我是成年男性,这点恶趣味也显得不过分,我用未成年少女的名义发表是为了弹睛落目,也符合网络世代的逻辑,妹妹的老师似乎也很能理解。我即刻在网络上展开清理,为妹妹收拾残局,才发现,那些文章很受欢迎,网上自发地转载甚多,想完全清除干净几乎不可能。可是我还是一次次筛查,一页页地检查贴吧的跟帖删除,那些漫长的夜晚,那些内容不管想不想看都撞入眼睛,我也一点点意识到某些真实性。虐杀的发生、刑具的使用,佐以详细的图片说明。帖子里有非常流畅的回复和留言,并非简单地贴出文章内容。我鬼使神差地用同一个ID 在微博做了搜索,搜到一个同名的微博。微博里只有一篇文章,是贴吧小说的番外篇,鼠标滑到了相册,打开取名为“珍藏”的相册,一张张点开图片,那些图片,是手绘后扫描上传的,签名处清清楚楚是妹妹的名字,艺术家的骄傲总要使犯罪者露出马脚。那是爱好死亡的艺术家,迷恋着鲜血、虐待、狂乱的性;那种疯狂,是一个少女,甚至还是一个孩子的疯狂,却使得作为成年人的我周身寒冷。我合上电脑,无法再看下去。我去冰箱拿了啤酒,再打开电脑,继续完成一个哥哥该做的事,我的眼睛躲着那些文字和画面,像躲着罪,躲着无法理解和想象的恶,我更不敢去质问。

回想这十多年,我从没有和妹妹亲密过。作为一个哥哥的自我认识,对我来说,才刚刚建立而已。

妹妹出生的时候,我十六岁。正处于自我封闭完全不在意外部世界的状态的我,在初入高中感受到落差的苦熬岁月,每日最离不开的是随身CD 机和耳机,我几乎没有注意到母亲的肚子大了,就突然被喊到医院,看到一排包裹在蓝色裹巾里的婴儿,其中有一个被我的姨妈遥遥指着,说,是你的妹妹。

妹妹出生在8月,是早产,在医院住了两周才回去,小猫一样在母亲的怀里拱动着喝奶。我很少去母亲的房间,母亲在坐月子,不能开空调,房间内湿闷的空气里,奶腥味、尿布的湿骚带来的不洁感,每每黏在皮肤上久久不能消去。

母亲多数时间在自己的房间活动,把妹妹的东西尽量也收置在那个房间。二楼的房间,光线本不甚好,如此塞得满满当当,更觉幽暗。母亲年岁老大生产孩子,比起重历迎接新生的欢欣,更多的是疲怠衰败,褐色的斑点浮在她因为缺乏睡眠而黯淡的面孔上,贫瘠的乳房不能满足妹妹的胃口,夜里一次次起来调制奶粉的母亲总是轻手轻脚。那种小心,更多是因为面对即将成年的我,面对很辛苦升入了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却因为明显偏科滑落到末位苦苦煎熬的我,突然去怀孕生了妹妹好像是显而易见的背叛。

那段时间,父亲尚在郊县挂职,母亲独力照顾妹妹,只能偶尔得到姨妈的帮助,母亲没有让我参与任何照顾她或者妹妹的事,她一贯顽固偏执却又坚韧。彼时,挂职行长的父亲,每天的日常是各种接待,那处地方山清水秀,四季物产不同,银行的公务会议常安排在彼处,各层干部也爱去私人消闲。本当回城的周末,父亲却更加繁忙,极少回家。他做事稳妥周到,颇受人信赖,后来的仕途资本也几乎是那两三年积累下来的。

那段时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并不能知道,我看到的父亲在外生活的痕迹,不过是客厅里堆放的各色特产盒子,从鸭蛋到螃蟹到稻米,那些水生产物却难以让人联想起云淡水清。那个距离市区不过20公里的地方,总让我觉得遥远,除了父亲刚去赴任时我和母亲去过一次,后来竟再没去过。家里还留着我和母亲在当地老街拍的照片,千篇一律的石板路,两边是贩卖纪念品的商铺,我那时候因为瘦显得特别高,站在母亲旁边,没什么表情,母亲彼时面孔还圆润着,我们并没有去那个著名的湖边。好几个夜晚醒来,起来去客厅拿水喝,经过母亲的房间,听到即使压抑着声音也充满怨毒的电话;好几个清晨醒来,家里是无有人在的空洞,餐桌上压着母亲笔迹工整的留言条和一沓钞票。多说有急事去父亲处,她自然是为了赶最早一班的公交车早早出门了。

妹妹读幼儿园的时候,父亲挂职结束回来,在本市只待了一年,又被调进省城。同年我离开了本市,去了外省一所不好也不坏的大学,自此,我们一家四口,分了三地。我没有经历过妹妹的成长,其实,父亲也谈不上有。母亲留下来,在那个小城死心塌地地照顾妹妹,她真的渐渐老去了,她不会再有力气像战神一样冲去省城寻找父亲。

妹妹是父亲给母亲的馈赠、承诺、定魂石。妹妹对我来说是意外,总使我觉得陌生无措。血脉亲缘未在我们之间建立任何奇妙的联系,我们的相貌迥异,我和母亲一般形貌,有高瘦的体型和方正的面孔,她像父亲,小巧,头颅和脸孔都是圆润的弧度。我和母亲一般钝感,羞于表达,她和父亲一般灵巧,眼神和表情都生动。好像只间或见过她几次,她就突然长大了。一时是母亲接她放学回家,一时她已经能背着书包自己回家。她四年级的时候,家里搬到带着庭院的独栋房屋,对于母亲和妹妹两人来说,是大而无当的居所。在那座房屋里,妹妹度过了10岁的生日,母亲请了承办生日会的公司布置,邀请了妹妹的同学们参加。我回到家的时候,看到一群女孩子,穿着有花边和亮片的纱裙,在布置着粉色和蓝色气球的庭院里跑来跑去,一时不能辨认出哪个是我的妹妹。她没有长大成想象中改变我们的关系和命运的可爱孩子,她个头小小,面孔平凡。在房屋的二楼,妹妹独用了一个大房间,摆放全套白色欧式家具,床罩都有配套的花边。房间里最抢眼的,是一台最新款式的有透明机箱的电脑,是父亲的某个下属送给妹妹的礼物。崭新的屋子和盛大的宴会却不能掩饰母亲深深的疲倦。刚刚研究生毕业的我正在找工作,并且因为拒绝了父亲的安排和父亲僵持着。母亲讲起自己身体的各种异状和不适,我理解为更年期的症状,并没有多加留意。母亲无有精力照顾妹妹,我和父亲长久不在,妹妹的童年和少年的漫长时光是如何度过的,我是无法知道的。每个过年回来的假期,她也很少下楼来客厅,多数关着房门,对着电脑。可是她会察言观色,成绩很不错,讲话举止都得体,怎么看都是那种不让人操心的孩子。

再一次回来,是因为母亲的子宫切除手术,她的子宫肌瘤大到无法处理的地步,医生给的建议是切除,母亲几度犹豫,那个冬天拖无可拖,住去了医院。我已经入职了和父亲的银行多少有联系的企业,好在做的是技术类的工作,升迁的顺利所赖还是技术能力。母亲的住院,使许久没有聚在一起的一家人,又一次聚合在这个小城。我送母亲进了手术室,只半小时左右,窗口打开告诉我已经切除好了,问要不要看一看,我一时慌了,问父亲要不要看,父亲也摇头。于是切除物被送去做病理检查。再过了半小时,母亲被推了出来,面色惨白。母亲醒了后表情很平常,居然笑说,感觉身体轻松了很多,我和妹妹曾经被庇护的场所就这样简单地离开了母亲的身体。当夜,父亲陪夜,我和妹妹在家。我住在楼下的客房,妹妹住在楼上的房间。两个人进了门,各自整理洗漱,几乎没有说话,第二天我醒来去厨房准备吃早饭时,妹妹已经离开去上学,我意外地发现,我换在楼下卫生间的衣物已经被妹妹洗好晾晒起来。妹妹已经十三岁了,因为个子小,看起来总比同龄人小些。

母亲术后一年,父亲和母亲到底离婚了,异常顺利也异常平静。父亲很快有了新的妻子,我出席了他再婚的小型婚礼,他的新妻子并不年轻,眼眸带着水乡的雾气。故事最早发生在湖畔的县城,她是刚入职的年轻女孩,父亲一次意乱情迷后欲罢不能,母亲以勇力、以妹妹作为砝码,保全了婚姻。这十多年,那个女孩结婚、生子、离婚,终究又回到了父亲身边。那个坐在主桌的孩子,和妹妹差不多年纪,他喊父亲“爸爸”,他们之间的亲密并非来自刻意,显然来自时光里从未断开的联系和牵绊,父亲看他时眼里的光,是看我和妹妹都没有过的,衰老被荡除,充溢的是生的热情。妹妹乖觉地并没有出现在那场婚礼。在那场婚礼上,我第一次感受到我和妹妹的联系,并为妹妹从未获得的,不管是来自我的还是来自父亲的情感,感到难过。

事故过去三个月后,城市的冬日已近,一个落雨天,湿冷入心,那个作为我的妹夫的人,突然约我到出事的旧宅见面,他们早已经搬离了那处伤心地点。妹妹在他们的新屋,安详等待着一个新的孩子的到来。那年纪和我差不多的男人,在我面前,脸上没有更多表情,他追问我一个答案。

“那天晚上,你究竟有没有打电话给她?”

是啊,那个电话,是我打给妹妹的?还是妹妹打给我的?梨落决绝的离别,网络世代难于逃避的流言让我成为怪人中的一个,我得领受冷遇、偏见和孤独。担着那样的负重,无法去展开新的人生的我,在一个晚归的平常夜晚,在暮色驱散日光后,理性退让、内心孱弱时,我会不会拿起手机,去打那个电话给妹妹?告诉她我很后悔,我以为我能承担的其实我并不能,告诉她我始终不解不安。

那个电话里,她告诉我:“那些文章确实是我自己写的,是因为好玩,是因为有趣,是因为世人好愚蠢。他们一边骂我怕我说我变态,一边紧跟着我等我更新等我填坑。他们多数都是成年人,我只要写几个字,就能调动他们的情欲,激发他们对恶的狂热。我觉得我很有力量,我从来没有这样被关注,我从来没有这样被需要。父亲有力量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生活,我也想强大,哥哥,我也想有力量,那是我第一次发现我有力量。”

我小小的妹妹,我纯白的妹妹,支配和影响他人是她天然的能力。那个首先发现异状的老师居然轻易相信文章是我写的那种解释,后来小心翼翼保护妹妹的才华,帮她发表,帮她出版,让她如愿走上了所谓文学天才少女的道路。我的姨妈居然对看着长大的我投以憎恶,在亲友中有意无意散布流言,只为了佐证和保护妹妹的无辜。

那个作为我妹夫的男人不仅仅查看了当天的家庭监控录像。那是他们为了监视保姆用的。他查看了前面三个月的录像,这是做父亲的人会做的事。他看到隔一段时间,他的女儿会独自去阳台,捡回她最喜欢的玩具,一个她喊作“毛球”的雪白毛绒小狗。那只狗不知道为什么,隔一段时间就会被扔到阳台上,那孩子只要去阳台就能找回来。

他们的新屋大宅当时正在装修的尾声,为了装修好迎接妹妹和妹妹腹中的孩子出生后入住。他以前的房屋留给了离婚的前妻,这套房屋是他早年的住所。当时他和前妻尚且年轻,一直没有孩子,他的前妻喜欢培育绿植盆栽,宽大的阳台是她的花植圃地,为了保证日晒和美观并没有做封闭处理,保持了欧式圆弧铁架的原有设计,留有对幼儿来说不甚安全的缝隙。这处房屋用来给妹妹作为中转的住所,他也担忧过阳台的问题,但妹妹和保姆总是在家看护,且居住的时间不会太久,也没有去费事再做工程。

“你们兄妹很少联系。为什么出事那一天你们打那么久的电话,真的是你打给她的吗?”

阴云在他的面孔汇聚,他的冷酷和精明全部一一回归。他的愚蠢,他的被蒙蔽,此刻在他智识的检视里都一一变得清晰。客厅阳台的门开着,室外天色晦暗,寒雨连绵不断,雨声使我长久的缄默不至于很难忍耐。

他和他年少认识的妻子的分离,并不是因为妹妹,彼时,他和妹妹已经亲密,但并未能作出决断。他的妻子无辜,他的女儿年幼。妹妹只是可爱纯白,妹妹面孔柔弱,语言和行动都可着人心。妹妹有漂亮的履历。她以少年作家的身份,早年成名,后又去国外读书,转读艺术,妹妹的一路坦途,让父亲看到她,也愿意扶助她。回国后她得到父亲的支持,进了大学,得了体面的教职。即使这些符合世俗规范的条件,即使青春正盛所支持的丰美的身体和精神,也还不足以引发一个理智的男性内心的动乱。

他和他妻子的分离,是因为一只猫。他一直养着的一只猫,在和妻子冷战分居后,留给妻子照顾。这只猫一直受他珍爱,妻子在多年不孕好不容易高龄怀孕后曾提议过把猫送养,被他拒绝。而在他离家不久后,那只猫死掉了。好好的猫突然死了,说是中毒,中什么毒呢,却也说不清楚,独自带着幼女,受他心有所移之痛,身心疲累的妻子已经无暇同他多说关于猫的任何。他却不能容忍,他怀疑猫不是死于中毒,而是死于妻子的恶意。他伤害了她,她就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伤害他。他完全可能用这种逻辑去推演一个和他愈走愈远的女性的内心。愤怒让他以金钱压迫的方式完成对孩子抚养权的争夺。妻子常年经济依附于他,在他看似理性的分析和经济补偿的诱导之下,亦无奈同意。一边是被嫉妒的恶意变成魔女的妻子,一边是温存忍耐背景无瑕的年轻女孩,如何选择几乎没有悬念。我在很久后的一次闲聊中,听他讲到前妻伤害了他的猫时依然忿忿。他说那只猫是他大学毕业时经过路边卖猫的小贩时看到的,它像个勇敢的小战士,在笼子里跟一只大狗对峙,还试图从笼子里爬出来。他越看越喜欢,就花了15 块钱把它买了下来。后来生命中重要的时刻,就业、辞职、创业,和初恋重逢、结婚、生子,都有它陪伴。

“她告诉我猫死了,我赶去时,居然丢给我宠物店给的黑色垃圾袋,我的猫死后就被团在里面。是我把它带到宠物殡葬所,进行了告别和火化。火化前,黄色的往生被覆盖在它身上,只露出一个瘦削的脑袋。它是因为呼吸困难死去的,张口睁眼,我轻轻揉它,后来终于闭上了。这样的女人,太可怕了。多一天都无法一起生活,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必须分开。”

他讲起这些时,我却突然想起了,有一次和妹妹一道去探看父亲,父亲的住所小区有清幽花园,我们离开父亲家后在其间散步,聊了一会儿母亲的事,看到路边百合开得甚好,我随口和妹妹说到,这种植物,猫要吃了会肾衰竭,可能会死的。妹妹却起了好奇,还仔细问了,具体是哪个部分不能吃,是花瓣还是花蕊之类。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我不敢去想,就像多年前,我不敢去看那些文字和图片,眼盲心盲地顶下妹妹的造恶,甚至消除造恶的痕迹。

那个电话真的是我打给妹妹的吗?其实无关紧要。我的妹妹肚子里是他的孩子,是试管选择后如愿以偿的男孩,怀着新得了孩子的狂喜和我的妹妹结婚的他,谨慎早已偏离,并未通过信托来隔离股权,企业处于关键时期的他,并没有资本和妹妹分离。

毕业于一流大学,在跨国企业任职,年纪很轻创业并且占据了行业风口,他是毫无疑问的人生赢家,难以掩藏的精英阶层令人反感的傲慢,使他的表情和言行很多时候很像父亲。当妹妹第一次邀我和他见面,当我看到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的时候,我就有如同被击中一般的感受,我突然明了妹妹为什么执念于这个人。他如此敏锐同时也带有某种迟钝,对人性深浅无知无畏,私以为智力的优势足以让他掌控一切。

如今的这个人,在我面前,依然试图克制,试图管理身体和言语,在所有不可控中,顽强地不想显露出颓势。到访他们的家庭寥寥几次,我曾经并不认为他是一个理想的父亲,他未必和女儿很亲密,这个女儿在这个家里,更多地像是和前妻的斗争中的战利品。觉得可爱时抱一抱她,哭闹起来就放到保姆或者妹妹手中,是我见过的。他好像是在失去女儿的过程里,开始一点点获得父性。在殡仪馆,她被摆放在鲜花拥簇的棺木里接受最后的探看,在墓地,她化成小小一堆灰烬,放在黄色的包巾里,纸钱燃起火焰绕着墓穴游走,驱走地下的阴寒,骨灰盒放入墓穴,四周放上她的随身玩具,撒入金币,墓盖盖上,水泥封起。自此,四季流年,月圆月缺,都与这孩子无涉,她不再会长大,也不再会老去。

他打开视频,他点击播放,他把那晚的情形在我面前再现。我看到那个柔软的小人出现在画面,在客厅的地垫上找着什么,并没有找到;她喊了什么,四下张看,可能在寻保姆,可能在寻妹妹,无人回应。她看着阳台,她慢慢走过去,她以为她想找的那个玩具,像以前很多次那样,被扔在了阳台吧。小小的柔软的手,却那么轻松就推开了阳台的门,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画面只余无尽的空洞,时间在那一刻永远停下了。

我的视线移开电脑,抬头看到同样位置的阳台,雨已停下,天光洁白、清澈。我脸孔冰冷,不知道是因为空气,还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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