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洪 放
我们常常纠结于序章。万事万物的开始,在南方大地上其实都有定数。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在等待。河流会从冰封中化开,泥土会从冬眠中苏醒,蚯蚓会从墓碑的深处蠕动身体,古老的坟茔上会冒出丝丝的热气……
然而,每一次在等待序章的过程中,我们无一例外地发现:序章永无终结,也从未开始。大地永远空旷,泥土永远高深,坟茔永远沉在暮色里,一代代的人来过,一代代的人又远离——所谓的序章,我们看见的都只是万事万物的表象。或者说是真实的序章在世俗的时空之中所投下的倒影。我们只截取了一个我们自认为存在的点,但更多的点,隐晦深邃。直到死亡,直到接近落幕,眼睛里流出的依然是清水。而清水的源头,没有人看清,却已经开始枯萎。
南方乡间连绵的阡陌,一下子洞穿了序章这人世间近乎透明的秘密。那些戴着蓑衣的人,那些挑着莲藕往集市上走的人,那些坐在田头抽旱烟的人,那些望着不远处的村庄上飘起炊烟的人……如此密集而如土地一般稀松的人们,他们知道。他们听见了序章,他们甚至看见了古老池塘里那方两千年前的椁。他们想起那个即将离世的老人,他弓着背,慢慢地走进低矮的属于自己的坟茔。
然后,时光漫去;然后,寂静无声。然后,那唯一的门被堵上了。然后,一塘清水覆盖在这椁之上。
一切的过往,其实才是真正的序章。一切的消逝,其实才是真正的开始。
坐落于华盛顿宾夕法尼亚大道的美国国家档案馆,宏伟庄严,如同一座庙宇。在其入口处雕塑的白色基座上,用英文镌刻着一行字:”What is past is prologue(凡是过去,皆为序章)。”
青色,白色……深青色,乳白色……青色,白色……
这是凌晨的天穹。一万米的高空。平生第一次在这个分界线时刻,飞行在天穹之上。天穹无边,只有到了空中,才真切地知道“无边”是个什么样的概念。更多的时候,我们将狭小的笼子理解为无边,将天际线理解为无边。但事实上,天穹之上,无边之外仍是无边。无边只是一个概念,而不可能是一个真实的宽度,或者长度。
我期待着天穹之上能有回应。很多年坐在飞机上,看着堆积的白云,就产生一种强烈地想跳下去的冲动。那种冲动,甚至演变成了一种愉悦、快感,那种冲动不断地撞击着机舱的内壁,发出叮咚之声。
现在,我期待着另外的更接近心灵的回应。所有地球上的逝者,是不是在天穹之上都有痕迹?倘若不是,那么,天穹之上一定有另外的与人类共有着苍穹的生灵。他们穿梭于天穹之上,在他们的眼里,地球无非就是一颗星星。而地球上不绝的生死,也无非就是普普通通的物种的进化与演绎。
想看见飞碟。想看见突如其来的访客。想看见星星悬挂在眉睫之上。想听见天穹之上凌波而来的回声。
凌晨。青色与白色交替。天穹之上,比空更空。
而我却觉得:我们一定在被注视。在被观察。在被研究。在被关怀。在被遐想。
而这一切,我们都不可知。不可知便是距离。距离现在是一万米。天穹之上,凌晨,一个人还原了他所有的轻。
黄昏时,外乡人挑着一副担子,站在路口。路口边有一株老樟树,外加一口池塘。一南一北的道路,从老樟树下分开来。往南看,云雾缥缈;往北看,芳草无边。而更远处,山将南北都写满。南方大地,在这里写下了第一个句子,然后,将继续往下写的使命交给了外乡人。
外乡人没有犹豫。真的,没有一丁点儿犹豫。他径直地往南。
云雾缥缈,老樟树朝南的叶片,都是湿漉漉的。云雾之中,道路晃动着,一会儿跳到眼前,一会儿又隐身到脚下。脚步也如同踩着棉花。那棉花里偶尔也有坚硬的棉籽。棉籽硌在脚底,猛地一疼。外乡人蹲下身子,摸摸脚跟。
然后再往前走。
他一直往南。
事实上,没有人会追究这个外乡人往南的结果。在乡村,往南往北,道路都通向炊烟、土语、清瘦的面孔、奔跑的孩子、高大的青桐和插满标子纸的坟茔。
但是,他为什么就那么坚定?一丁点儿犹豫都没有!
没有人问他。
他也不可能回答。
外乡人经过了无数的路口,经过了无数的往南,或者往北。往南,他得到一碗清水;往北,他同样得到一碗清水。在南方浪迹的日子,外乡人已将所有的道路都走成了同一条道路,将所有的乡村都走成了同一个乡村,将所有的人都走成了同一个人。
外乡人会参加葬礼,为死者哭泣;
他也会参加婚礼,欢快地吮着喜糖。
外乡人还成了往南或者往北的道路上的许多人的干亲。他会在一碗青菜面里,成为某一个孩子的干爸爸;也会在某一杯老酒里,成为某一个老人的干儿子。甚至,他还曾成为某个女孩的干哥哥,他给那个女孩皮筋、花朵,然后……外乡人永远没有然后,他们只有将来。他们一生都站在老樟树下,往南,或者往北。
春雪与黄昏有缘。往往是黄昏之时,南方大地上渐渐陷入沉静。此时,远山正往近处挪动,漠漠水田里,那些天寒的水鸟翻完最后一棵稻桩,慢慢地抬起头来。它们好看的羽毛成为黑夜来临前最后的一缕光亮。它们看着正越来越迫近的远山,稍作思考,便振羽而飞。很快,它们便成为黄昏的一部分。而就在它们正将消失时,春雪来临。如此一想,春雪似乎是迎着那些水鸟的羽毛而来。或者说,春雪是被渐近的远山那片巨掌抛撒而来。
行路的人,本来正在想着前方村庄里的故人。想着那陈年的老酒,或者那被一次次在梦里叫唤过的名字。名字是谁的?已经不重要了。多少年的时光都过去了。行路的人,每年都走在这路上。路在河边,南方的河曲折清亮。行路的人正想着,额头上有了一丝沁凉。他并没迟疑,他脱口就说出了“雪”。雪,慢慢地就大了。行路的人,开始计划着今晚去敲响哪一扇窗户了。
当然会有酒。会有风情。会有春韭。会有忽然成行的儿女。会有无边漫漶的往事。春雪到时,村庄上很多的人已经在村头的祖坟里了。他们枕着黄土,与先祖们促膝而谈。桑麻、田池、婚嫁、老宅……春雪漫山,或明或暗的世界,都呈现出南方特有的湿润与勾连。
而雪,成就了这一切。春雪只是一种引子。泥土只是一种引子。行路的人,只是一种引子。所有的引子都无非是要覆盖住这浩大的土地——并且借此去迎接同样浩大的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