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益
他把我的右手强行移植进一张白纸里后,就走了。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为了“看见”,我的手掌心被迫长出眼睛。终于看清那張白纸是一片荒野。什么也没有。宛如月球表面。为了生存,我的小拇指化成一张犁。我的大拇指进化成一个农夫。我的无名指变成一头牛。我的指纹汹涌成河流。我的指甲搭成五间茅屋。整个手就在里面居住,耕耘、播种与收割。多少年过去,那片荒野已成为一片绿洲。我的小拇指已变成一辆汽车。我的大拇指已进化成一座城市。我的无名指成为一片星光迷幻的花园。我的指纹成为波涛汹涌的远海。我的指甲搭成五间飞机库,里面藏有一百架穿梭于时空的梦幻飞机。五根手指于是开始要求分家。它们又闹又吵地说,纸太小,边界太近,空间太窄,岁月太短。它们都说,它们其中任何一根手指都能建立一个手的王朝,一个手的帝国,成为人世间所有手的君主与教父。
它们终于走了。多少年过去。我空空的手还是手。白纸还是白纸。虚幻还是虚幻。空无还是空无。手退居一边。手成为手的墓碑与化石。
只有当年那张最初写过的白纸,静静飘落,飘落,一字皆无。已经过去了一生。
当一只摊开的大手缓缓收拢,收拢,紧紧攥成一只棱角分明、骨节隆起的巨型拳头时,我清晰听见那深密手指缝里不断传出骨头的粉碎声,骨质的扭曲声,关节的喘息声,以及肢体的碎裂声。
还听见……有人呻吟……
谁呢?谁在那巨型拳头缝里呻吟呢?好奇,遂把耳朵俯在那攥紧的拳头缝边听,细听,反复细听,却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一种带有恐怖意味的寂静。一种极具威慑力量的寂静。啊,什么声音也没有!
只听见我的心跳声被孤零零地悬在半空攥着,攥紧,被攥在时间与空间浩瀚而空茫的虚静中,似有似无,若真若幻,游丝般挣扎着,呻吟着,吟着……生命的虚幻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