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末
1
朱娘吃药时,正值凤凰城的寅时,楼下的宾馆里隐约还有入住声。街道上,闪过一轮又一轮刺目的橘光,那是夜里开始放行的货车司机在拼命地来回运货,城内城外,讨生计的各路人马交叠而过,多少有些令人胆寒。正值阴历三月的天气,到了夜里,依然有防不胜防的微冷入到窗前。然而,窗外的榆树还是悄悄地打着细嫩的叶蕾,滚圆的小绿支楞在褐色的树杆上,隔着一层灰黑色的玻璃窗,那喜悦的绿,依然用一种昂首挺胸的春意抚弄着朱娘蠕动的唇。
明亮的玻璃窗前,朱娘腌制的各种菜坛子一条直线地排开去。坛子是从凤凰城的花卉市场批发来的,粗粝的黑陶瓷面上,黑土和粘胶凝结的黑点大大小小地爬满了陶身,偶尔,有车灯射在那些突起的黑点上,那狭窄的白光像是一条调皮的春鱼,浑身带水,闪着灵光,忽的一下从那寅时弹出来,往那些密集的黑点里一浪,身子就不见了……
朱娘恍惚地看着这些闪烁的夜色,觉着自己真的是老了,老透了,看见什么都是那么不真切,听见什么都是那么不情愿,都透着一股鲜艳的冷。比如,这佯装静止的夜;比如,溢在她喉咙里的蛤蟆味;比如,从手机里,从朱家庄的鸭洼湖上传来的声音和催促——那是陈爷打来的电话,三十年来分毫不差。
是你吗?陈爷问。
是我。朱娘答。
今年清明回来吗?陈爷问。
不知道。朱娘答。
朱娘回忆着早上陈爷打来的那通电话。这是他们之间特有的一种问候,这种问候已经伴随了他们三十年。没有安上座机的时候,陈爷托人进到凤凰城里来问;安了座机后,陈爷拨通朱娘家的座机这样问;有了手机,就方便多了,电话一通,陈爷的声音就从朱家庄传过来,越过凤凰城里的楼尖尖,压进朱娘弯曲着的耳朵。朱娘在夜色里捉摸着陈爷说话的声色,从那声色里,朱娘能够分辨出一个风蚀之人的做作和清高。朱娘知道,自己的洁癖症又犯了。
稍有洁癖的朱娘是极不喜欢药味的,可惜,人老了,离开药,简直一天都活不过去。好在,清苦的阿司匹林可以抑制朱娘的偏头痛,渗着蛤蟆味的干草片则负责抑制朱娘的咳嗽病。
半夜醒來的朱娘会略显年轻,夜色不轻不重地打在她的脸庞上,独居多年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少有的宁静。此时,朱娘会依赖那短暂的宁静仔细地对着一层明亮的玻璃窗细细地拢拢她青灰色的发,拢好了,便用一对闪着银钻的哑光夹子从不太显老的耳朵两侧将一头长发绕成一个美妙的圆圈并稳当当地夹住,最后,才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块绣着梅兰竹石的白帕子,轻轻地擦一把自己的老脸,同时,嘴里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朱娘的叹气声是那么小心谨慎,听上去,倒不像是叹气,倒像是一种不甘心的隐约的冷笑,尾音忽地一沉,就收敛了。
夜是真的深了,窗外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切了。朱娘侧着一双细长的凤眼,眼皮下垂得厉害,眼睑浮肿着,盯着窗外的光,那黑咖色的瞳孔里,随着她的心思忽然起伏出两束清幽的火苗来,那是药物和夜色在一双老眼眶里得到短暂和解后的热。朱娘轻咳了几声,习惯性地起身,在纯白色的棉背心外搭上一件藏青色的开衫毛衣,默默地从窗台上的医药箱里摸出一片阿司匹林和两片干草片,就着沉沉的夜色爽快地咕噜一口温水,那三粒药片便沉入了墨黑的夜。咽下去后,那些储存在朱娘身体里的惊艳之风也就顺势温从了下来。
老人家的事情,年轻人不懂,半夜起身的朱娘是懂的。朱娘望着窗外射进来的车灯光,那光,带着桔黄色的朦胧美,一绺子一绺子飞进飞出地忙碌着,把埋藏在朱家庄的那些光阴和凤凰城里的夜色搅拌在一起,使她的房间喧腾起来。
朱娘把垂在耳畔的一缕青发捋到脑后,胸口一挺,用一根棉签将陈爷灌进耳朵里的那种音色掏了几个来回,最后,两手一摊,算是妥协了。
早上,陈爷来电话的时候,朱娘的两只眼皮一阵紧似一阵地跳着,鬼上身似的将两只老掉皮的眼睛捣鼓成两只波动的电动马达,这两只马达在朱娘苍老的心坎上颤抖着,朱娘只好静心闭气地不作声,听着陈爷厚实而低沉的男中音,用一种克制的语速,不紧不慢里透着某种理所应当的胆大妄为,给朱娘来了这么一句。
你们家那个人的坟地进水了,旁人是没法子拾掇了,你自己回来看着办吧。陈爷说。
朱娘隔着手机屏幕掂量了一会儿,之后,冷冷地回敬了陈爷一句,办啥办,进就进了。
隔了好久,陈爷才回了朱娘一句,说,你这个人,一点没变,还是那个×样子。
朱娘沉默着,没心思发火,清瘦的身子立在那波男中音里,终久是没有什么可顾及的了,于是干脆动了一下大拇指,嚓的一下,就把陈爷的电话挂断了。
没成想,到了夜里,尤其是到了寅时必醒时分,朱娘竟然不自觉地想起了陈爷白日里打来的这个电话,朱娘的心快速地在苍老的胸腔里抽动了一下,不过很快,又平静地对着窗户玻璃。朱娘隐约可以瞧见自己的一张脸,双手便不由自主地扶上去,用力地向上托了托,软而细腻的皮肤虽是有些耷拉的味道,往上推一推,面目之间倒还是有点返老还童的几分新意。防不胜防地,便在那隐约的新意里记起了三十年前的陈爷的手。
三十年前,陈爷的手还是一双中年男人的手,骨节粗壮有力,手指长而温情,十个指肚上的粗粝重重地摩擦着她脸上的滑润。漫天月色下,陈爷的两只手,犁铧般地倒扣在她的脸颊上,温情而持久地卷着她鼻翼两侧的两卷肉,像是卷着两匹短小而精致的绸缎,那一刻,两个人的心里都是那惊心动魄的一个大冷颤……两行热泪扑扑簌簌翻滚下来……不要脸!朱娘对着玻璃窗户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那脸竟然奇迹般地红了起来,朱娘的心一抖,眼一闭,合衣重又躺了下来。
下半夜的梦境还未隆重登场,药物的作用刚好催促着睡前的某种混沌,睡意并没有设想中来得那么浓烈。光阴闪烁的斑斓照着朱娘的一身瘦骨,凤凰城的夜,与朱家庄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闪现在朱娘的脑海里,说不上为什么,朱娘只觉得有一种彻骨的挂念忽然间冲进了她的心。这挂念,绝对不是来自陈爷,而是来自那个埋葬着两座老坟的朱家庄。
要是在朱家庄就好了,朱娘想。
在朱家庄过日子,梦是梦,醒是醒,无论是梦,还是醒,人声总是会习惯性地低沉下去,即便是在寅时醒来,上一场梦境已经模糊起来,做梦的人也不愿多想,那药也吃得欢畅。屋外,定是有清晨最早的一片蓝光划过了家畜们的背,家畜们清闲地砸吧着嘴,侧转过身,再继续砸吧,多少还不愿意彻底睁眼,不过,饥饿的第一卷狂风已经悄无声息地吹过了它们的肚腩,它们用肚腩迎接朱家庄的第一缕晨光。而凤凰城就不同了,凤凰城是热气腾腾的,四处都是人声沸腾,灯光通明,车水马龙,到了寅时,世间的一切声响仍不肯消停,声音叠在声音的深处,搅得人不得安宁,就连吃药也变得愤慨起来,那药虽是咽下去了,药性却像是走了回头路,浓烈的干涩和苦闷二回头来慢悠悠地卡在嗓子口,把阿司匹林的清苦和干草片的蛤蟆味融在一起,令她失神。
×他的个先人去吧,春上一来,觉也不让人好好睡。朱娘有些烦乱地掀开被角,重新靠坐在窗户沿底下,她把清瘦的后背紧紧地贴在墙壁上,一头青发闪着寅时特有的灰白。那灰,把白比了下去,把青闪了出来,把岁月的无奈压在刀光剑影里,使满头的青丝显得格外醒目和葱茏。
今年的清明怕是躲不过去了。朱娘想。
2
朱家庄的鸭洼湖不是真正的湖,是大海子水库的分流水形成的一处天然蓄水池,经过积年沉淀,底部形成了一个极富有含量的漏斗状。年复一年,春来秋去,这片蓄水池除了吸纳大海子水库春灌时节形成的自然分流水以外,那椭圆形的地势和漏斗形的底座还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博格达峰上融化的积雪快速地吸入其中。这种天然雪汇流起来的融性水质,不但水质清冽透彻,而且水流会迅速在四周的低处形成一个又一个湿地。湿地和沙地相互交错绵延数里。尤其到了春夏两季,高处有常年野生的红柳、蓝莓、白刺和红果树,根扎得深,看上去长势凶猛,仿佛是鸭洼湖四周的天然屏障。而到了沙丘或者红土堆积的缓坡里,则生长着肥美的野草和野花。它们随处可见,自成气候,有矢车菊、苦豆子、蒲公英、紫樱、甘草、菟丝儿和锦鸡儿,它们攀高爬低,一路散开,充满一种灵魂的西域之气。
鸭洼湖右侧,是朱家庄最肥沃的一级长绒棉种植基地,积聚着庄子里最有名的几个种植大户,朱娘的婆家也在其中;鸭洼湖左侧,则是朱姓家族的老坟场,S形的两个坡度,像是两个熟睡的孩子紧紧地搂在一起,顺着地势把朱姓家族的老坟场推进了天山以北的旷野里,远看上去,朱家的老坟场有那么几分孤傲和霸气。
贴着S型的弯道内侧,红柳和野生的梭梭树长势繁茂,浅咖色的梭梭枝杆在西北风中狂舞,深深浅浅的绿叶肆意地从咖色的枝杆上抛向四方,偏圆而细碎的叶子相互亲吻着,好似叶子王国的戏剧节一般,高高低低地在风中抛散着狂野的台词。红柳则更加壮观,已经形成了景观之感。一棵又一棵的红柳树冠相互堆积,最大的,半径足有五六米之宽;最小的,直径也有两三米。而高度,则依着地势的不同呈现出波浪般的落差,使这个S型的弯道内侧显示出旺盛的葱茏景象,看上去,颇有点世外桃源之意。
自然,从风水和地理位置的考量上来讲,S型的弯道内侧理所应当地埋葬着朱姓家族中最有勢力的诸多旺族。而到了鸭洼湖的脚底,在弯道消失的地方,则被岁月推成了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在这个接近于圆点的落款上,零星地葬着朱姓以外的外族人员。朱娘的丈夫和儿子,便被双双埋葬于此。在那个惊叹号的漏斗里,朱姓家族以一种阴间的规矩将朱娘一家拒之门外。三十年过去了,朱娘宁愿相信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就葬在那片S型的弯道里,就像葬在桃花源中央一样,这样想的时候,朱娘的眼睛会无端地一亮,会燃起一股希望的火焰。大概,人过七十之后,会和孩子一样,真正迷恋的,便只剩下梦境和天真了。
你们家那个人的坟里,进水了。陈爷在电话里说的进水,换言之,就是那个漏斗里进了水。想到这里,朱娘的眼皮又开始振动起来。这一次,因为速度有些过快,朱娘只好掰断一根牙签,一分为四,将其中两截卡在眼皮上,好让眼皮子上那两个热情似火的小马达在垂直线的作用下停止波动。
其实,朱娘是明白的,自己的眼皮上立着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亲小姑子朱三妹,一个是朱三妹的丈夫,也就是三十年来每逢清明必来电话的陈爷。
娶了朱三妹的陈爷算是勉强入了朱家的大户,准确说来,是以入赘的身份沾着点大户人家的光泽了。接近七十的陈爷作为朱家大户的亲女婿,他的阴宅自然便有了一种更加高贵的选择,即去世之后可以像朱姓旺族们一样埋在那两个S型的弯道内侧。但出乎朱娘的意料,陈爷明目张胆地在朱家庄放出狠话来,我死了,哪儿都不埋,就埋在朱娘身边。
一个人过了三十年了,朱娘什么样的狠话没有听过呢?更何况是陈爷放出来的狠话。这句半开玩笑半当真的狠话里,是掺杂了一个老人多少年的积怨啊,说到底,就连这积怨,朱娘也都已经不在意了,听了也像没有听一样。只可惜,此话有人当真。
有本事,你就死回来吧。
这是朱三妹发来的一条微信,微信后面加着三个惊叹号,好像朱娘、陈爷已经死去,已经和朱娘的丈夫朱三妹的亲哥并排躺在了那个漏斗中央。当三条人命终于在这条微信里实现了阴阳两合的时候,发送这条微信的朱三妹在自己发送的微信里倒成了一个旁人。
朱娘自然是明白的,朱三妹的意思,是让朱娘活着回去先死一回。
三十年前,当朱娘的丈夫和儿子因车祸齐齐没了的时候,朱姓旺族并没有让他们安置在那个葱茏的S型弯道内侧。
在那个阴阳两隔的隆冬,朱娘的丈夫不足四十,儿子则刚满十六,一天之间去了阴间的两个壮男并没有软化家族长者旁观的心。相反,他们冷静地安排后事,严谨地制订葬礼的安置流程,冒着大雪一趟趟从凤凰城里置办葬礼所需的棺木、绸缎、葬衣、冥钱、烧纸、遗像、纸花、孝麻和两万响的两串鞭炮,当哭昏过去的朱娘拼尽力气哑着嗓子说“给他们一人买一套西装”时,不知道是谁一踢蹦过来,辗着朱娘的左胯,朱娘眼前一黑,倒在两口棺木中间,没了任何声响。
朱娘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出殡当日。众人齐声吆喝着,准备抬起棺木送往鸭洼湖坟场。
朱娘黑着眼睛问,你们要把他们埋在哪里?
灵棚底下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出殡前的准备,没有人理会朱娘的问话。朱娘扑过去,爬在棺木上,问,你们当我是死人吗?
隐隐的,朱娘听见自己的公公在她身后冷飕飕地说,你命硬,你哪能死啊!
好像是一块冰棱戳通了朱娘的心,朱娘扑到公公的脚底下,哆哆嗦嗦地说,爹,把大的埋在老坟场吧,小的,随你。
公公一声不响,只回了一个字,起——
朱娘听了,便豁出去了,披麻戴孝冲进灵棚,将供桌上的食物、鲜花、香炉一把打扫干净,高高地举着丈夫满脸雄姿的遗像跪在灵棚前说,谁挡了埋他们的道,我就要谁死。
这是一句活人的咒语。咒语下得早了,总有大胆之人愿意亲自去攻破。朱三妹就是其中之一。
我挡,嫂子,我挡了你的道,看你让我怎么死?
朱三妹也戴着孝麻,把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从孝袍里亮出来,大大的厚嘴唇朝前一挺,看样子,也是一副豁出去的狠劲儿。这是朱娘没有想到的。朱娘知道朱三妹恨她,陈爷莫名其妙爱上她的时候,恨不能嫁的朱三妹就恨她恨得牙痒痒,这一出事,朱三妹恨她的势头更充分了起来,旧恨填着新恨,算是恨到家了。
朱娘举着丈夫的遗像,用膝盖跪到朱三妹的脚跟前,发酸发麻的两只胳膊抖个不停,身子左右摇摆了许久,才又哑着嗓子说,就让你哥进老坟吧,你侄子,我可以让一步。
朱三妹冷笑着,说,你问问祖先行不行?仿佛祖先真的是复活了,就在此刻,站在这个葬礼上,按照朱家旺族不成文的老规矩,遗憾地向外宣称着——意外致死、不足四十的均不得入葬老坟场。
你以为我不想吗?公公满脸热泪,对着抬棺的人们大声喝道——起!
人群里再无任何声响。起棺的人们齐心协力一前一后地抬走了朱娘最亲的两个人,朱娘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棺木上的红漆,两只眼仁慢慢地被放空了,只剩下空无。院子里安静下来的时候,被陈爷扶进屋子里的朱娘听见陈爷对自己说,人都走光了,都到坟场去了,雪下得大呢,雪大如锅盖,你不去也好,你去了,一片雪就把你扣死了。
朱娘已经开不了口了,嗓子彻底封住了,一丝丝气星子拖在喉咙口,头倒挂在床沿上,做了一个离开的手势,便又昏了过去。七七祭日一过,朱娘就瞒着族人进了凤凰城,朱娘在凤凰城里看了一处高入云霞的新楼,在顶楼上购置了一间两居室,两个卧室各摆放着一张遗像,大的在主卧,小的在次卧,朱娘则睡在客厅靠窗摆放的一张单人床上。朱娘喜欢这个床,无论站坐立跪躺,她随时都可以望向窗外,随时都可以往眼仁里塞东西。
三十年前的朱三妹是朱家庄的老姑娘,在朱娘家里排行老三,被朱娘的婆家人当小姐似的养着,穿金戴银,不用务农,也不用干家务活,自小挑肥拣瘦,在庄子里几乎是横着走的。养到了适嫁的年龄,眼看着好人家的好小伙子统统都娶了别人家的姑娘,朱娘的婆家才开始火烧眉毛干着急起来,想要给朱三妹寻一个好人家。这一急不要紧,朱三妹眼一横,索性不嫁了。不嫁肯定有不嫁的理由,说出来也不怕庄子上的人笑话,自从正眼瞄了陈爷一次后,朱三妹就得了妄想症
庄子上的男人俗气得很,我哥最俗,我不要嫁这样的人,要嫁就嫁一个洋氣的。
谁洋气?朱娘问。
陈爷。朱三妹说。
大事不妙,朱娘想,一模一样的话,陈爷也对她说过。
庄子上的女人俗气得很,你家朱三妹最俗气,俗到家了,我才不要娶这样的女人,要娶也要娶一个洋气的。
谁洋气?朱娘傻乎乎地问。
你。陈爷慢悠悠地答,用的是标准的男中音。那时候,这个男中音里没有任何世态炎凉。
已婚的,小陈爷三岁的朱娘吓得跳了起来,啊的一声,便没了人影。
当年的陈爷也是未婚,是朱家庄的第一批移民,从甘肃迁来,祖上是西安人,流落到甘肃敦煌一带,分的地上毛都不长,于是便申请了移民,来到了地大物肥的朱家庄。除了种点公家分配的几十亩荒地外,陈爷还专门吃起了手艺饭,这门手艺不是别的,是木匠。庄子上把吃手艺饭的能人都统称为爷,陈爷算一个。
木匠陈爷的到来引起了朱家庄人的围观,只见陈爷的两只手在朽木上一瞄一翻一劈一推一刨一浆一合一楔再一漆一雕,那朽木便变成了吐着兰花和滚着五叶梅的大立柜、五斗橱、三角柜、双人床、小板凳和旋转餐桌,整个朱家庄都看傻眼了。
后来,当这个新移民把新式家具变着花样地立进了朱家庄的几个大户人家后,那真是骨气也出来了,模样也开始煽情起来了。说实话,当年的木匠陈爷并不老,和朱三妹同岁,人们以“陈爷”来尊称这个新移民,无非是对这个新式的手艺人充满了无限的好奇和惊叹,同时,也便于在递烟的工夫与这个吃着手艺饭的年青人讨价还价,优惠个百十块钱,心也是暖的。那时候,年轻的陈爷有着特殊的吸引力,一米八的个头,理着小平头,长方脸,细眼,浓眉,平直的嘴角兜着一股清高的劲儿,喉结突起,身板清瘦,肌肉健美,低头做活的时候,汗珠子顺着金亮的颧骨宽阔的脊背结实的胳膊那么滑溜溜地滴下来,朱三妹一看,就晕了过去。
当陈爷手下的一整批家具立进朱娘家的时候,朱三妹的恨嫁之心便露了底。用朱三妹的话说,“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我朱三妹配的,就该是陈爷这样有灵气的洋人。对陈爷产生了痴心妄想的朱三妹万万没有想到,当她横着眼睛让父母托着庄子里的大媒人去说媒时,独门独户的陈爷竟回了一句遭雷劈的话。
我的心里已经有人了。陈爷说。
陈爷的这句回话,像是立春后的第一声响雷,从头顶上咔嚓那么一家伙,把整个朱家庄都吓得一哆嗦。天爷爷呀,陈爷啥时候有人了?整个庄子那么多双千里眼都没有看出任何征兆。这个外来的陈爷,这个吃着手艺饭的年轻人,一个光杆司令竟然在庄子里私自有人了。这对朱家庄的人来说,简直是一个莫名的冷笑话,或者说,是一种集体的羞愤。庄子里那么多男人都把朱娘视为心上人,不过,他们不说出来,神也仅仅是知道知道罢了,可这个外来的移民,这个吃着手艺饭的家伙,他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大家的心里人连锅端了出来,果然是洋气人干洋气事,说起话来踩死个人呢。旁人气归气,明理上也是无法较真的,偏朱三妹是来了劲了。朱三妹从来不曾爱上过什么人,朱三妹爱的是自己臆想着陈爷的一腔狂热劲儿。
说起爱,朱三妹也是认真的,那双不常见的双眼皮里,细腻的麦芽色即使放在月光下,也能泛出两道驼色的勇猛的阴影,那阴影,既狠心,又萧瑟。要是搁在白天的阳光下,这阴影,轻轻地向上那么一瞟,两条清晰的双眼皮抓痕里,似乎含着一股突如其来的冷风,像是要起霜似的,令人既迷茫,又惊艳。只是,这阴影,自从盯住陈爷颧骨上的那滴汗珠后,便在瞬间败下了阵,那细腻而冷艳的两抹麦芽色里,竟然生出一层稚嫩而生动的肉粉色来,对朱三妹这样的老姑娘来讲,含羞这种表情也实属罕见了。可偏偏陈爷不喜欢。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朱三妹问陈爷。
要真是个好姑娘,就不会这么问话的。陈爷一刨子下去,从一根白杨枕木上推出一卷刨花来,头都没有抬地给了朱三妹一句。
朱三妹奔过去,把陈爷的刨子抢过来,眼泪汪汪地说,老姑娘总比烂媳妇强。
西红柿包青籽,酸到家了。陈爺翻了一眼朱三妹,扔下手里的活,走了。
有时候,庄子上的人们揣摩着陈爷隐秘的心思,逗趣道,姑娘你不要么,你偏盯着一个快四十的媳妇么,你是病了么,得赶紧找一副灵丹妙药来解解毒就好了么。庄子上的人们边劝陈爷边盯着陈爷闲散的眼神,不知道陈爷接下来会如何放话。
这时候,陈爷总是不自然地请出一根香烟来,慢慢地吸一口,从地上的刨花里挑出一卷弹力卷来,往烟屁股上一对,噌地在离嘴五寸之地燃起一股火苗来,说,放你妈的驴屁,这个庄子上,干净女人就这么一个,你们懂个屁。说完,就把那团燃烧着的刨花扔了出去。
众人不好再议论了么,家家户户攒着钱,准备打几个新家具,不是嫁姑娘,就是娶媳妇,眼看请陈爷打家具的人都排成了一条龙,话说不好不要紧,关键是陈爷嘴一硬,别说讲价钱,万一陈爷不接活了,损失的不是过嘴瘾,而是误家事。唉,闲话少说,闭屁少放,人家朱娘清清白白啥也不做,外人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于是,众人统统闭了嘴,唯独朱三妹不干。不服输的朱三妹是看出来了,陈爷不是不喜欢自己,而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抢了她的先机而已。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整天“装作”一副贤惠端庄之态,朱三妹要是不亲自上阵扛枪,岂不输到家了。
有一天,朱三妹收拾打扮一番,拖着一身的上海牌花露水味堵住陈爷,问,你为啥看不上我?
不为啥。陈爷说。
不为啥是为啥么?朱三妹说。
想知道?陈爷说。
想知道。朱三妹说。
为闲话。陈爷说。
闲话算个啥,闲话算个啥么,你哄人还扯上闲话干啥么。朱三妹说。
我哄人?陈爷有些气了。
对对对,哄人么。朱三妹有理地说。
哈,陈爷干笑着,说,我哄我自己,行了吧。
说啥看不上?朱三妹逼近一步问。
看不上。陈爷说。
陈爷拒绝朱三妹的时候,正在给朱娘家打家具,新推出的刨花在院子的苹果树下打着一堆又一堆的弹力卷儿,身边的木头桌子上,是朱娘煮好的一壶黑砖茶,黑砖茶里加了点江南的茉莉花,搞得院子里的西北风昏乎乎地吹。听了陈爷的回话,朱三妹拎起一壶黑茶顺嘴溜了几口,溜完了,觉得话没有说透,这才把动身出门的陈爷硬生生地堵在朱娘家的院门口,轻描淡写地问,你是喜欢上我嫂子了吧?
陈爷正要出门进点木料,给朱娘家制作的一批家具还差最后一点附料,被朱三妹堵在朱娘家门口的陈爷用眼睛对着朱三妹的肉粉色眼皮子那么一望,侧着身子,抬脚从朱三妹的身边跨了过去,头都没有回就出了朱娘家的院门。
俗人,我就懒得理你。陈爷恶狠狠地反驳了一句。
陈爷的冰冷很快就得到了朱三妹的反击,走出不足五米的陈爷,听见朱三妹在他身后大声喊道,不要脸的两个畜生,你们给我等着。
在朱三妹咒骂完的第三天,朱娘的丈夫和儿子就齐齐地没了。丈夫和儿子去凤凰城里办年货的时候,被一辆货车冲出去十几米,年货没有办成,人也齐齐地没了。朱娘一日之间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朱娘命硬么,一下子两条人命栽倒了……朱家庄的人们议论着,总觉得这件意外的灾祸与朱娘清白的模样和陈爷夺命似的暗恋有着某种鬼神般的吻合。
硬啥硬,装清高,看着她就来气。
即使是在朱娘的丈夫和儿子的葬礼上,朱三妹依然没有放过朱娘,依然当着家族的长者,怨气冲天地埋怨着朱娘。
是的,只到那一刻,朱娘才算是看明白,从小跟着母亲移民到朱家庄来后,母亲的守寡并没有换来人们更多的尊重。相反,人们对她们的尊重,更多的是建立在她嫁给朱姓人家后才开始的。这是一种嫁给旺族之后顺带出来的尊重,而不是朱娘想要的真正意义上的尊重。朱娘嫁进朱家不久,顺带得到尊重的母亲很快就病故了。种了一辈子棉花地的母亲临终前只留了一句话,活人不易呢,你要慢慢活,好好活,活好,像棉花一样活,服软,又暖和,里子面子都亮堂,知道吧?
亮堂,知道吧?母亲重复了一句。
知道。朱娘应着母亲。
3
清明的头一天,朱娘梦见了鸭洼湖的老祖坟。梦境出现的时候,恰是朱娘的上半夜。还是寅时。寅时的月光呈现出小心慎重的神情,使得那些出现在梦境里的新老坟墓多出几分肃穆。那肃穆,不像是永恒静止的,反倒像是朱娘手中掀起的一块巨型幕布。幕布里的蓝从布的经度和纬度的交织点上渗出一圈一圈的黑星子来,鞭子似的抽打着朱娘细软的脖颈。从那幕布里,汩汩奔腾出来一汪碗口粗的泥水来,紧紧地打在朱娘脖颈两侧的锁骨上,朱娘的脖子动弹不得,像是死了般朝上弹着,每弹一次,都像是要跌入万丈深渊,不得复还。朱娘在梦境里大声地叫着,泥水里交叠在一起的两张脸,一张丈夫的,一张儿子的,两张脸都是那么急迫,那么精准,那么不留情面地冲过来,紧紧地锁住她的喉咙口,大声求救着,说,回来看看吧,家里发洪水了,我们快被淹死了……听到他们熟悉的求救,朱娘等不到自己从梦里醒来,只能就着梦境,敞开胸怀,用盖过洪水的声音大声地痛哭一场。
从梦境里挣扎起来的朱娘出了一身的细汗珠子。梦境仿佛一张新浆的狼皮包裹着朱娘滚烫的身子,半夜惊醒的朱娘咚哧一声,将后背弹在坚硬的墙壁上,仅一秒,便伸出手,就着月光,从窗户台上的药瓶子里取出两粒阿司匹林和四粒干草片,一口冷水灌进去,那汗珠子才顺着惊呆的皮肤淌下来,湿了后背,也湿了脸。
朱娘想起朱家庄的人们,想起人们喋喋不休的议论声,这个女人,命数不好。朱家庄的人们叨叨着皮包骨的朱娘。三十年来,这种叨叨声从未间断过,在窗台上,像空气一样往朱娘的眼仁里塞。
朱娘还想起了朱三妹,朱三妹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自己,判断着朱娘到底是哪里比别人硬气。朱娘想起朱三妹的时候,寅时的光线忽然变得清澈起来,那青灰色的光线里,朱三妹在葬礼上盯住自己的那一刻再次浮现出来,坐落在窗台上,涌进她刚刚吞了药片的口。
以前我想不明白,嫂子,你有啥好的,你两手空空到朱家庄来,怎么想要什么有什么?今天我算是明白了,你就是一个什么都不该有的人。
朱三妹把眼睛从黑压压的人堆里挤过来,挡在朱娘的面前,轻轻地将朱娘手中抖个不停的遗像抽过来,接着说,我哥不娶你,也许更好。
朱三妹的话音一落,朱娘就黑了眼。
葬礼结束后,黑了眼的朱娘再也没有和朱三妹说过一句话。倒是陈爷不避嫌,有事无事经常来看朱娘。陈爷给朱娘家制作的新家具,一样一样安静地立在朱娘的屋子里。五斗柜的双开门上,两枝清秀而茂盛的兰花吐着一股清幽的香气,沿着枝叶伸展开来的兰花,一小朵一小朵,精致地伸着腰身,望着清瘦的朱娘。
你怕死吗?偶尔,朱娘会这样问陈爷。
怕。
我不怕。
为啥?
亮堂啊,死之前亮堂,死之后自然也就亮堂了。
说完亮堂二字,朱娘转过身子,将胸口贴在五斗柜的一朵兰花上,眼眶里,还是会像个孩子似的滚下来两串天真的泪。
阳光还未落在窗棂上,朱娘就起身叠了被,扫了地,抹了灰,煮了粥,包好上坟用的两份祭祀品。她精心地梳妆完毕,带了几件换洗衣裳,又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真丝手提袋来,这才带上自己的常用药,往凤凰城的商贸楼走去。
丈夫和儿子被埋进鸭洼湖的底部后,第二年的祭日里,朱娘便孤身一人住进了凤凰城。进入凤凰城的朱娘并没有想象中生活得那么惨烈。相反,事故留下来的赔偿金使她在凤凰城里有了一处六十平米的安身之所,而庄子上分配给她的六十亩棉花被她承包了出去,每年还可以拿到一万八千元的地租。这样一来,即便是与凤凰城里的当地居民比,朱娘的日子过得也并不差。当然,从物质条件上看,确实是这样的。而物质上的不惨烈,并不能代表精神上的不惨烈,这一点,在朱娘身上尤为明显。
进入凤凰城的朱娘选择了一个非常普遍的职业,叫站柜台。朱娘站的那截柜台在凤凰城最为繁华的光明路商贸楼里头,是一家专门批发头饰的大店,一共有九截柜台,在商贸城一楼临街的位置。透过高大的落地玻璃橱窗,人们远远地就可以看见那九截柜台里的鲜艳与夺目,头花、发夹、发带、头绳、皮筋、项圈、手环、耳环、耳钉,齐刷刷悬挂在装饰背板上。头饰品的缝隙里,深咖色的玻璃镜子将满目的鲜艳映照回去,加上隐隐绰绰的人影晃动其中,竟给人一种恍若隔世之境。朱娘在这个柜台里一站就是十一年,直到她年满五十开始领退休工资为止。
朱娘从柜台里退下来后,选择了在商贸城里做长期雇工,负责仓储部的饰品管理工作。仓储部设在商贸楼的顶楼,装饰品的货仓有一千平米左右,空旷的货仓里,经常都是朱娘带着一帮年轻的小伙子们在分类、点货、清仓、出单。小伙子们总是围在朱娘的身边,听着朱娘干净利落地安排,嘻嘻哈哈地在层层叠叠的货物袋里忙前忙后,似乎和朱娘一起劳动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那几年的朱娘看不出悲喜来。染着深棕色头发的朱娘有着一头浓密的长发,发尾上烫着一团又一团奔放的花朵,一根翠绿色的发带绑着那头发,从背后看,年龄显得如此模糊不清。朱娘还喜欢穿黛青色的衣服,从正面看,完全冲淡了她脸上的悲凉和孤独,倒是穿着高领衣服的时候,左右脸颊上两片隐隐的雀斑会忽然显出几分调皮感,好像她的一生过得有些圆满似的,会让年轻的晚辈们产生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朱娘在凤凰城的商贸楼里有一个亲切的称呼,年轻人们喜欢把她叫做“青姑”,意思是,这位喜欢穿黛青色的长辈常常让他们想起自己的“亲姑”。“青姑”成了朱娘的尊称后,朱娘也是顺从的,无所谓的样子。
四处有熟人的好处,就是一个人人都知道你生活背景的空间里,人们不再追问你的过去,也不可能给你安排未来。一个三十九岁,从朱家庄孤身一人来到凤凰城里讨生活的女人。一个命数不好的女人带着求死的绝望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的可能也就隨之开始了。因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熟人关心你的生,再也没有生人关心你的死。朱娘正是靠着凤凰城里的这种氛围默默地保全着自己的性命和清静。
早上出发前,六十九岁的朱娘再次来到了凤凰城的商贸楼。朱娘直接来到一楼的柜台前,一次性批发了十四枚发夹,加上朱娘珍藏在真丝手提袋里的那十六枚,现在,赶往朱家庄的朱娘身上,共带着三十枚发夹。这些发夹的总数,与朱娘进入凤凰城的时间刚好一致,一年一枚,三十年三十枚。在这些镶着金钻银钻珍珠和吊穗的发夹中,只有一枚是有机玻璃质地的,这只发夹已经跟了朱娘三十年了,是朱娘的丈夫和儿子入土后,朱娘进入凤凰城里购买的第一枚发夹。这枚有机玻璃的发夹有着黛青色的光泽,由两个平行的8字上下链接组合而成,在链接点的中间位置,镶嵌着两颗纯白的天然大珍珠,那珍珠竟是真的,摸在手里,有一种丝滑般的细润,对着太阳光一照,那圆圆的珍珠发出一种纯粹的象牙白,凝结在珍珠里的水分形成一个个星星点点的闪光点,令人炫目。一根长而酷似鸭洼湖形状的长簪子,从两个8字的平行横切面中间插过去,长簪子的一头,一根镀金的细链子上,垂吊着一模一样的另一颗天然珍珠,只是,与发夹中间的那两颗比起来,这一颗要小一些。
正是同样的这一枚发夹,三十年前,曾被丈夫紧紧地捏在左手手心里,而丈夫的右手,则以同样的姿势捏着儿子的左手。这么多年过去了,朱娘一直不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朱娘实在想象不出自己的丈夫临死之前为什么要在手心里捏着一枚这样的发夹?就像朱娘不相信自己似的,她竟然可以在凤凰城里安安静静地生活三十年?三十年来,她无数次地站在凤凰城商贸楼的那截柜台前,她实在想象不出,一个生活在朱家庄的中年男人,有着青铜色的皮肤,有着极宽的肩膀,一脸憨气地站在柜台前,一个一个,仔仔细细地为她挑选着这样一枚特殊发夹的男人怎么就会没了呢?一个乡下男人带着儿子进入凤凰城,除了办置年货,再来给自己的女人买个珍珠发夹,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怎么就变成了一件生离死别的大事呢?朱娘是不愿意相信的。
有时候,朱娘一个人做完梦了,依在窗边,靠着凤凰城里的一截墙,手里捏着这枚发夹,默默地数着发夹上的那三颗珍珠,数着数着,就好像丈夫和儿子都回来了,就在她的窗前,在她的眼珠子底下,看她做梦。
朱娘不知道什么叫“浮生”。早上,当朱娘站在柜台前,看见自己苍老的脸庞映在高大的橱窗里,(橱窗是改建过的,比原来的长方形柜式组合更加宽敞而透亮。)朱娘看着,从上至下,一眼又一眼,自己的一对老花眼正从一堆发夹的夺目里反向地打探着她,回望着她,她看着玻璃镜子里的自己,端端地伸出一只布满青筋的手,指着琳琅满目的装饰板说,姑娘,我要那一只,那只藏青色的。这一刻,可能是鬼魂附了体,她听到的,竟然是丈夫年轻时的声音,宠爱的,满足的,惊喜的对站柜台的小姑娘说,姑娘,我要那一只。
柜台后的小姑娘是认识朱娘的,灵气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老去的朱娘,熟练地用一根长勾子,将朱娘指定的一枚发夹勾住,从柜台的最顶端取了下来。
小姑娘问,“青姑”,是这只吗?
朱娘的脑子里忽然像撞见鬼似的想起来了两个陌生的字,这两个字,便是“浮生”。于是,朱娘用一种装饰成小姑娘的语调打趣道,姑娘,以后,别叫我“青姑”了啊,听着,好像跟“叫魂”似的,再说,以后我也不会再来了,今天买最后一只,以后就再也不来买了。
小姑娘也打趣道,那叫你什么?叫“仙姑”得了,你看你一副不老的样子,挺让人羡慕的,老了也是可以戴发夹的,戴着多好看啊,显得那么年轻。
朱娘听了,笑出了声来,说,叫“仙姑”也行,要是不怕撞见鬼,就随你。
4
从凤凰城出发前往朱家庄,需要经过凤凰城的白土坑水库。所谓的坑,其实也是一个人工蓄水池,而白土,则寓意着干净纯洁之意。所以,当朱娘坐在班车上,透过车窗看到远处仍有积雪覆盖着天山一角时,心里竟然滋生出一股年轻的诗意。那白土坑水库里已经开始卷起微波的水面,水面下骚动着春意的鱼肚白,以及围绕着白土坑水库长年疯长的野生芦苇和隐没在芳草之下的寸缕的青草,那苇尖上的毛絮隔着清甜的空气在车窗外轻轻一晃,似乎都能看见不禁风吹的毛絮已经开始颤抖着身子往天空飞去的样子来,那轻柔的想象中的飞,远远地抚弄着她的眼皮子,她的眼睛里忽然冒出两汪久违的热泪,湿了脸。
离开朱家庄后,朱娘回来的次数在逐年减少,一来岁数大了,身体弱,不经折腾;二来,一个人清静惯了,耳朵也跟着浅了起来,过分的话也就不想听了。
陈爷还是娶了朱三妹,成了朱家人的女婿。陈爷娶朱三妹,朱娘是不意外的,娶了朱三妹,陈爷的心里才能在朱家庄生个根,这是外来移民最现实的选择。
朱娘进了凤凰城后,陈爷和朱三妹便搬进了朱娘原来的家。朱娘把老房子留给朱家了,这是朱家人的老房子,朱娘从来没有想过留给自己。
朱娘回到朱家庄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见朱三妹,只有见了朱三妹,说妥了,才能让陈爷领着她去坟跟前看看,那水,到底是怎么一个淹法?那两座坟,到底是招谁惹谁了,三十年后,在另一个世界里,也还不得清静?
朱娘见着朱三妹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老去的朱三妹没有了年轻时的冷艳,有的是一位老妇人的常年的固执,那固执侵蚀着她多年的冷,使她的脸上多出了不少浓烈的皱褶。
坐在自己原来的旧房子里,朱娘被一种熟悉的味道包围着,那是遗留在这个房子里的年轻时的味道,是一种玉兰香皂混合着花露水的味道。这味道,也让朱娘吃惊不小,按理,熟悉这个味道的朱三妹应该换一种味道在这间房子里生活,浸泡在另一个女人的味道里生活,并不是一件易事。
回来干啥呀?朱三妹瞟了一眼朱娘。
上坟。朱娘说。
我们每年都上着呢。朱三妹说。
今年我自己上。朱娘说。
说得还挺轻巧的。朱三妹的语气开始变了,有点不欢迎的意思。
腿长在我身上,不行,你把我也埋了……朱娘笑着说。
这一次,朱娘的语气显得格外轻松,甚至有那么几分愉快。朱三妹听了,放下手里的家务活,冷冷地抬起眼,看着朱娘说,住进凤凰城,你还真是变了一个人,学厉害了。
听了朱三妹的回话,朱娘便把那愉快的语气又加重了几分,说,这不又灰溜溜地回来找你来了嘛,要说厉害,我还是服你呢。
服我?朱三妹问。
服呢。朱娘说。
真服?朱三妹说。
真服么,不然,天阴的时候胯骨疼。朱娘说。
这一下,两个人都闭紧了嘴,都明白,彼此都不再是年轻人了,一个“服”字背后立着的,不仅仅只是一个陈爷,还有彼此厚实的“浮生”在兜底。
走到鸭洼湖半道上,朱娘远远地就看见了一片新的红柳林。那新长起来的红柳姿色格外鲜艳,枝头上的粉嫩中一团一团火热的玫红,像是晨霞染上了喜,浩浩荡荡连着天。就在那玫红色的大斜坡上,一个黑色的身影朝著朱娘和朱三妹也即将前去的位置滚动着。
那是一个戴着礼帽的男人,骑着自行车,后腰猫成一轮细高的偏圆,心窝子极力前倾着,后背一拱一拱地往前摇着,不用猜,那个依然有些性急的背影便是陈爷。
看见陈爷后,朱三妹的表情忽然变得不安起来。走了没多久,朱三妹便对朱娘说,嫂子,我忘了一样东西,我去拿,你先去吧,反正有他在,我马上就来。不等朱娘说什么,朱三妹已经弯着两条老腿,顺着来时的泥巴路有些急躁地往回走了。
这一路走的,因为没有话说,朱娘只觉得身旁的朱三妹像一截塔似的压着她的心。朱三妹一走,她的心便软了下来。人老了,坐了一上午的班车,翻了一些不愿意回想的旧物,此时,她的身心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疲惫。顺着小路,看着不远处那两座坟头,脚步终久是停了下来。
不知道陈爷是怎么靠近的,总之,当陈爷身上的香皂味儿扑过来时,朱娘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防备。
你怎么这么快?
我追上来的,有自行车。陈爷说。
不用追,我没那么快死。朱娘淡淡地说了一句,说着,闷着头,快速地往坟地里走去。
陈爷追上朱娘的时候,天色已经快要接近晌午了。晌午是朱家庄最宁静的时段。春天的鸟雀们齐声地叫着,高高低低的回声此起彼伏地传过来,声音多情而婉转;斑鸠骑在榆树杈上,打着小盹,肥胖的肚子挨着新抽的绿芽,一副不愿反复觅食的慵懒;灰喜鹊们从鸭洼湖的湖面上纷纷归巢,嘴里含着鸭洼湖水草边上的小鲜鱼,脑袋灵活地四处转动着,显得调皮而机灵;蓝嘴野鸭则成双成对地从湖中心的芦苇荡里扑出来,一个猛子扎进湖底,一个追逐着另一个的尾巴,激动而新奇地练习着谈情说爱的本领。
路过朱家庄时,朱娘发现,庄子上的人家大多闭起门来。下了地,各家各户的菜园子里,才种下去的芹菜和香葱正发着小芽,庭院里的花花草草们伸展开了翅膀,飞似地往上长;那绽放的杏花和迎春花,早早地开了,静候在院落里,像是故人似的伫立着。
现在,当陈爷身上的香皂味儿扑过来时,竟像是那庄子上的烟火气扑了过来,在这充满春日风光的鸭洼湖边上,这多少带着那么一点俗气,朱娘的鼻子一抽,脸就低了下去。
走啊,那么厉害,怎么不往那两座坟跟前去?
朱娘回过神,跺了跺脚上的黄泥,说,我在等朱三妹。
等她?你真是闲得没事干了,年轻的时候都没信过她,老了还像个娃娃一样,你信她?
哈哈,信,她说来,肯定来。对了,陈爷,你不是说坟地里进了水,我怎么没看见?
在坟背后的那片凹槽地里,你站在这里,哪看得见。
那片凹槽地朱娘还是了解的。那是一片广袤的沙土地,陷在庄子的西北角,长满了八角刺和沙棘,一片荒凉,加上离坟地这么近,只有清明的时候才能见着几个人影子,那里,怎么可能进水?
哪里来的水?朱娘惊讶地问。
活人引的水。陈爷说。
活人,谁啊?朱娘问。
陈爷没有回答,指了指自行车的后座,说,你坐上来,我把你推上去,推到凹槽地的高沙包上看一看,你就知道了。
我又没死,非要旁人驮着走。朱娘不耐烦起来。
我们现在都老成这样了,你还是那样。
我哪样?我就这样,这样挺好。朱娘说。
朱娘别过身子,绕开陈爷的自行车,脖子立着,一步一步顺着小路往坟场左侧的凹槽地走去,走到最高的那块沙包上,朱娘站定向低处望着,这一望,朱娘就惊呆了。出现在朱娘眼前的是另一个全新的世界,她印象中的凹槽地已经被人抹平了,可以说抹得那叫一个干净啊,原来的荒凉荡然无从,代替荒凉的是新种植的棉花地。只见开了荒的凹槽地,四个边角都快挂上天了,新压进去的滴灌带把塑料管的纯黑色排成一排排的十字线。十字线铺天盖地地横扫过去,一眼望不到边。沙地里已经开始出棉花苗,一层浅浅的嫩绿静静地在大地上吮着小嘴,与鸭洼湖底部相连的那个惊叹号被眼前的嫩绿连成一体,坟和棉花苗几乎是脸挨着脸了。就在那片嫩绿里,一条随风波动的清波涌进朱娘的眼,不用问,滴灌带已经把水引进了荒地,水一进地,便有可能渗向坟场。
开荒都开到坟地里来了,这是谁啊?朱娘问陈爷。
我。陈爷说。
朱娘怔怔地看了一会儿陈爷,然后从背包里掏出她提前备好的小药瓶,朱娘从药瓶里数出来两粒白色的阿司匹林和四粒深棕色的干草片,六粒药片入口,脖子一仰生吞了下去。
你是八辈子没开过荒吗?
老了,家具打不动了,闲着没事,心慌。
你这哪里是心慌,你是想钱想的慌吧?
你……胡说啥,胡说啥。
我胡说?活了一把年纪了,都要入土为安了,还在别人的坟头上开荒,你胡干的时候怎么不想清楚。
干的时候,哪里想那么多了?你瞅瞅,你瞅瞅,往右边下去,再下去三百米,那地方就是原来的红土庄子,那里是一个下坡,土虚得很呢,从那里开个五六米宽的渠道,水自然就回灌到鸭洼湖里了。你瞅瞅,你瞅瞅,从凹槽地新开的大口子,再往红土庄子的大坡底下顶过去,记得吧,朱娘,那里就是鸭洼湖底部的后入口,当年,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你的。你在那里打芦苇,那野生的芦苇荡,长得旺啊,让蓝嘴野鸭都迷了路么。
蓝嘴野鸭都比你强,人家蓝嘴野鸭还知道车走车路,马走马道,人家还知道自己是水里游的,人家绝不会跑到岸上来胡折腾。
你……我……
朱娘和陈爷走进凹槽地的时候,脚底下翻腾着一拢又一拢的嫩绿,新出土的
棉花苗才吐出两三片叶芽儿来,有的已经被西北风折断了脑袋瓜。朱娘让开这些嫩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水里走着,两截裤管湿哒哒地兜着两管黄泥水。走到积水尽头时,朱娘目测了一下,这水离坟还不到百米。好在坟地地势高,百米内,黄沙干裂着,星星点点的沙刺从裂缝里探出个顶,一看就知道,沙刺缺水缺得厉害,叶子缩成了小卷。还好,虽是百米之径,水也知道,自己已经走到头了。朱娘深深地咽了一口气,黄沙入口,常年搅拌在喉咙里的阿司匹林和甘草片的味道终于在朱家庄的黄沙里散尽了风骨,一身干瘦的朱娘轻盈得都令自己惊讶起来,仿佛骨头里只剩下风,身体外面的风吹进来,忽悠一下,就立住了。
咋不走了?
我等三妹。朱娘省略了三妹的姓,叫出三妹后,身体里的一股大风竟然生出几丝嫩绿,那嫩绿立在朱娘的骨骼里,朱娘伸手捏捏自己的两条胳膊,好像胳膊里也跟着长出了春天似的,骨關节那里咯噔咯噔发出了几声清脆的呼应,清明的节气终久把储存在身体里的寒意彻底推了出来。
等她干啥?陈爷有些纳闷。
想等。
说完,朱娘看着远处的一抹黑,小小地弱弱地立成一根火柴似的一点黑,那黑,燃烧得那么快,那么急,黑黑的火焰朝着他们并排站着的漏斗处快速地移动着。
朱三妹奔到坟前来的时候,朱娘正在烧纸钱。燃烧的纸钱在空中弹起一波又一波黑色的纸灰,纸灰落在坟头上,落在红柳梢和梭梭枝上。有一波,落在朱娘和朱三妹的老脸上。朱娘用手先将自己老脸上的几团黑纸灰轻轻一弹,接着又将几星黑纸灰从朱三妹的脸上头发上扑干净,这才慢条斯理地从随身带来的丝绸袋里掏出那三十个明晃晃鲜艳艳亮晶晶的发夹,嘭地往火堆里一扔,看着火势热乎乎地烧。
三妹,把你拿来的东西也烧了吧,那房子,早就是你们的了。
朱三妹手一松,公证书掉在了坟头。是一份自动放弃房屋遗产继承人的公证书。当年进城时,朱娘并没有在公证书上签字画押。
我们都老成这样了,荒地就别再开了。
……
水咋退,嫂子?朱三妹问。
从凹槽地的最底处引条渠,直接撤到鸭洼湖就可以了,这么点积水,荒地再往回撤上一百米,水自然就退尽了。
再回撤一百米?陈爷心有不甘,语气显得很是迟疑。
朱娘用手指着鸭洼湖与坟场的分界线,说,呶,仔细看看,蓝嘴野鸭都来了,看见没,一对,呦,两对唉……
三个人往鸭洼湖的水岸上一瞅,果然是两对蓝嘴野鸭,其中一对正机灵地操练着蛙泳,一前一后在湖水里嬉戏。
哎呦,真会指啊,你这一指头指的,把地老天荒都指过去了。陈爷感慨起来,顺手从坟头拎起一瓶祭奠用的白酒,打开瓶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两大口白酒下肚后,才对着坟头说了一句,哥,来世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