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玄
鬼医的名号究竟是何时出现在江湖上的,已没有人记得清了。
只知道那时南诏生乱,中原武林各门各派的高手齐聚南诏,而当江湖的目光都聚焦于此时,鬼医的传说却在关内河东一带不胫而走。
相传有个黑衫医者,白日里行医济世,夜间却掘墓食人尸首,此人行踪诡秘,手段残忍曾在关内河东两道四处作案,被掘之墓皆是新坟,尸首未腐,都被开膛破肚,脏器缺失,官府对此束手无策。随着人们道听途说,鬼医之说已是愈发邪门,乡野村民无不人心惶惶……
“沈仙长,那一定是豺狼成精了!一夜间刨了俺们附近几个村五座坟呢!刚死的人啊!下葬没几天,都被开膛破肚,挖了五脏六腑吃……”老汉驾着牛车,带着口音,语气惊恐,“听闻你们常阳宫的仙长道法超绝,你可一定要帮我们降伏这个妖怪!”
“哦……”沈钰倚坐在牛车那成堆的麻布口袋上,懒懒散散地应了一声,也不去纠正自己那是纯阳宫,不是常阳宫,反正在村民眼里都一样。
沈钰本来跟着本门师兄弟游历到此,纯阳被李唐皇室推崇,所以一来这儿就受当地官员迎接,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可偏偏来了这么个老汉,不知从哪得的消息,竟跑上门来请人降妖,师兄闻言一把就把还在啃鸡腿的沈钰推出来了……
“灵虚门下,金丹求仙……怎么也不应该是我啊!师兄自己就是祁师叔门下的,诛恶辟邪再合适不过了……”沈钰看着乡间小道边的树林碎碎念。师兄让他去给亡者诵诵经文,然后赐两张符箓就行了,倒也不是什么难差使,世上哪有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是人在作祟,装神弄鬼,总之破案交由官府,道门修身修心,与此本无关系,但受百姓信任不好推辞,便来安安民心。
眼见着牛车慢悠悠地转过个弯,前方不远处山林掩映间可见村舍,想来应该是到了。
“剩鱼仙长到了到了,俺们村!”
“沈——钰——”
“哦哦,沈仙长,对不住对不住,老汉俺实在不会讲官话……”老汉笑着致歉,朴实的脸上并藏不住什么心思。
“……算了,没事。”
沈钰随着老汉来到村子,这村子半大不小,也有几十户人家,村间因为食人精怪的传说显得有些冷清,但风中带着青草泥土香,也颇有风情。
村口有个小庙,庙中塑了个泥像,看不出塑的是什么,非佛非道,大都乡间都是如此,拜的神佛无需名姓,仅是百姓心里的慰籍。庙里还有几个壮实的年轻人,领着沈钰去了庙里的偏室,老汉说啥都不肯去,其实看得出他连庙都不想进来。几个年轻人也在偏室门口止步,示意沈钰自己进去……
沈钰眼皮一跳:“你们……真的不一起进去么?”
“不了不了……”几个人连忙摆手退开,有个汉子答:“这几具尸体没人敢动,都是花钱请差役帮忙抬过来的……”
沈钰咽了口唾沫,行走江湖这几年尸体倒不是没见过,只是这埋下去又被刨出来拆得七零八落的倒是头一回。沈钰掏出一青巾蒙了面,硬着头皮推开门,进到屋中。
一进屋便见到整齐地排着五具用草席子盖着的尸首,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腐臭。
居然没想象中的难闻?沈钰在屋中焚了香,尸体的味道淡了些。沈钰在屋中盘膝而坐,诵起经来,先超度了亡人再赐予符箓,再教村民向善,最后回去催促一下官府及时处理,应该就可以了。
“……但欲遏人算,断绝人命门;阿人歌洞章,以摄北罗酆,束诵妖魔精,斩馘六鬼锋……”沈钰吟诵着经文,忽然觉得不对劲,颈后生寒,心底里生出莫名的恐惧。
怎么回事?心跳漏了一拍,那种感觉很不好,到底是哪不对劲?沈钰虽然平时懒散,但每当他心中有了想法,便是谁都拦不住他。
沈钰匆忙起身,顾不上心理反应,便掀开草席检查尸体。五具尸体,三男一女,还有个是女童,果然有猫腻……五具尸体都是死了不足一个月刚下葬的,死因虽不知,但都是被利器剖开腹部,自剑突至脐下,目的明确地被取走胃肠肝,未伤骨头及其他脏器,这等手法干净利落,这决非野兽所为!
難道是鬼医?那近日里传说中的人物?难不成他已到了京畿一带?究竟是什么人在行这刨坟掘墓毁人尸身的阴损之事?沈钰鼻间轻嗅,不由得微微蹙眉,随即一掸拂尘推门而出,几个年轻人见沈钰从屋内走出来,手上沾着血污,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仙……仙长,怎么样了?”
“贫道已诵了经文,这儿有几张符箓,适时再葬时随亡者同葬即可。”沈钰交付了五张道符,“还有就是劳烦各位,谁能带我去坟地一看?”
“这个好说,请随我们来吧。”
沈钰轻握了握背上长剑。我倒要看看这鬼医究竟是人是鬼。
柳寒江追踪鬼医已有月余了,一路从关内追至京畿,听闻前几日鬼医刚在此地作案,应当没有走远。他便走访了附近的村镇,每夜就在有新坟的墓地外蹲守,他相信守株待兔总能抓到这个鬼医。
今天初五,弦月西落,此时正是一片漆黑,柳寒江卧坐在墓地外的树上,似是静守长夜的枭鹰。
转眼时至子时,突然自远处亮起一团火光,火光明灭间渐渐靠近过来。
来了!柳寒江心中一喜,但未有任何动作,现在哪怕一丝动静都会惊走这个猎物。他刻意压低呼吸频率,握在刀柄上的手像螳螂斧肢般蓄力,准备着最好的时机一招制敌。
百尺。
五十尺。
那人越来越近,火光照亮的范围内自然是一片敞亮,但是火光笼罩外却是更加黑暗,那人根本没有发现蛰伏在树上的柳寒江,但柳寒江却瞧得真真切切,敌明我暗,以逸待劳,已经是占尽了先机!马上便可抓住这吃人尸首的恶魔,为江湖除害便在今夜!
三十尺!
就是现在!再前一步,柳寒江便会被火光照见,他不能冒这个风险;再退一步,他便鞭长莫及难以先发制人!柳寒江脚下生风,蹑云逐月,紧接着双刀出鞘,电光石火间,擒龙六斩欺身到那人近前!那人反应颇快,火把被一手甩开,阻挡了一丝柳寒江的来势。
柳寒江见状收住双刀格喉的动作,收短扬长,长刀一挥,在面前连劈出五刀!上将军印!火把被甩开,人会有一瞬间的失明失去目标,柳寒江反应也是极快,当即舍弃擒龙六斩制敌之法,直接以长刀使出夺命的招式!
怎么,难道被躲开了?柳寒江心一沉,转手收刀,雪絮金屏!封渊震煞!对方不是易与之辈,这手转防进可攻退可守。刚才一招间手底轻飘飘的显是没有打中,怎么会呢?咫尺之间的上将军印竟会不中?没有摸清对方师承门派的情况下,这手封渊震煞是最好的策略。
“霸刀山庄?”黑暗中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语气平静波澜不惊。
柳寒江听声辨位,一记坚壁清野,刀气破空而去,却是一点回响都没有。
连空两招,还被叫破师承,柳寒江沉了一口气,刚才是有些着急了,先机已失,但并没有落入劣势。因为霸刀北傲诀,可激发自身潜力透支武学,即使身处困境,亦能迎难而上,发起连绵不绝的攻势!
柳寒江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才看见了左前方立着的人影,那人一袭黑衫长发披散的剪影,显得格外瘦削,林中太暗看不清眉眼,但借着被抛出好远的火光看清动作并不难。对方并不着急回击也不急于逃命,柳寒江一咋舌,随即双刀出鞘,做出临敌之姿。这人是个高手!
“霸刀武学刚猛,刀法多变,大开大合,腿法凌厉迅疾,唯一的美中不足……”那人欲言又止,只是轻轻地一拂袖。
柳寒江一晃神,突然回过神来暗叫不好,刚被这人分散了注意力,没注意他手上动作,自己肩头要穴已被指风扫过!经络里瞬间钻入一道混元内劲,只觉得双臂有些酥麻。
“阳明指?万花谷的人?”柳寒江言语间,脚下一记踏宴扬旗直追过去。那男子身法如同鬼魅,抽身疾退,竟躲过了这一踢!
“哼,你还差点火候……”话音刚落,柳寒江只觉得身上又中了几道指风,周身经脉里流窜了数股内劲!
那万花谷的男子一拂袖,一记指风扫过柳寒江胸口膻中穴,几道内劲瞬间逆行,在他气海中激荡!玉石俱焚!柳寒江在这短短几招间已经受了极重的内伤,俯身在地呕出一口血来。
“你想杀我?”那人走到柳寒江面前,手上转着一支竹笛,抵在柳寒江额头。
“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柳寒江咬着牙试着握紧手中的刀。“万花谷怎尽出你这等奸邪之人?”
“你说什么?”黑衣男子声音陡增,笛子里注入暗劲,又是几道内劲钻入了柳寒江体内。
“呵,不是吗?万花谷先出了个恶人康雪烛,再有你这食人恶鬼!”柳寒江额间冒着虚汗,两道内劲已经走遍全身经脉,只需由这人催发,自己便是一具尸体了。
“哦?原来我在你们眼中已和康雪烛无异了么?哈哈哈哈……”黑衣男子突然发笑,“好吧,即便如此,这也都是我一人之抉择,与万花谷无关!”
“呵,俗话说,淮南为橘,淮北为枳……”柳寒江平日里就是这嘴坏,从不饶人,即使到了现在他依旧要故意刺激对方,尽管他并不是这么想的。
“你找死!”黑衣男子厉喝一声,注入最后一道兰摧玉折的劲力!
正当这时,一柄银剑破空而来,直取黑衣男子心口!来势突然,黑衣男子急忙收力,自己被内劲反激一下,退了两步。紧接着,墓地树林中突然剑气纵横,竟将黑衣男子的退路全都封死!
他认得此招!这是……冰剑囚龙势,吞日月!那刚才的就是剑飞惊天?来的是纯阳门人!
林中泛出冷冽的幽幽蓝光,这正是纯阳的护体罡气坐忘无我。
“果真是纯阳宫的牛鼻子!”黑衣男子心情不悦,出言即是伤人之语。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施主何苦灾人?”沈钰手执拂尘,走入剑势之中,一袭白色道袍在剑气荡漾中无风自动,在这黑夜中也能看得清楚。
“呵,道门有言:灾人者,人必反灾之。是这位霸刀弟子先欲杀我,只怪他学艺不精,败于我手,怎么能怪我?”黑衣男子打量着这位道士,手中却在暗暗运劲,蓄势待发。
沈钰一愣,竟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回想自己在华山上,每逢清谈会都被同门们驳得狗血淋头,辩论实在不是自己的强项。早知道就不用这个方式出场了,直接一记剑冲阴阳过来打晕他不就好了?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以天道论,于情于理,我杀他都轮不到你……”黑衣男子见沈钰分心,欲故伎重施以分他心神。
但沈钰根本没听他瞎白话,心想既然说不过他那现在打晕他也不晚,随即拔剑蓄势,剑冲阴阳欺身近前。黑衣男子反应本是极快,但在这冰剑囚龙势中根本避无可避!
“你怎么……”黑衣男子后退一步,星楼影月经脉畅行,并未被沈钰击晕,硬是用竹笛格档下沈钰的剑柄!
“好你个贼道士!”黑衣男子咬牙道。
沈钰则借着剑刃寒光,终于看清了这个万花弟子的脸,清癯俊秀,眉飞入鬓,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苏析?”沈钰脱口而出。
苏析……黑衣男子一愣,怎么到了今天,连自己的名字居然也会觉得陌生?
那掘坟墓吃尸首的鬼医,便是万花谷的弟子苏析!此消息一经傳出,江湖上的各门各派无不震惊!
这是万花谷自康雪烛后,出的第二个邪魔外道。一时间武林中四处通缉,追杀鬼医苏析,还有不少别有用心之人妄图前去声讨万花谷,但因找不到入谷秘道而不了了之。
传闻同年九月,七秀三名侠女死在鬼医手中,惨遭分尸;十月,追查鬼医案的天策弟子惨遭鬼医毒手;十二月,鬼医行踪泄漏,在陇西被丐帮客卿长老洪笑尘重伤!
而沈钰身为截获鬼医身份的第一人,从籍籍无名的纯阳弟子一夜之间成了江湖上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可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睡过安稳觉,他每晚都会梦到那个清瘦却桀骜的少年,梦见他站在纯阳宫的山门外,一身墨衫立在白雪中。
“听说他爹是个庸医……”
“这孩子怪怪的,经常拿无辜生灵试药……”
“师兄,我有点怕他,对,就那个叫苏析的……”
为什么那晚我会放走了他?或者说,是他放了我?总之那晚被沈钰叫破身份后,两人都不约而同停了手,但是之后两人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苏析退去隐于深林中,沈钰则救起柳寒江为他运功疗伤。至于鬼医的身份,还是柳寒江回山庄后公之于众的,顺道还宣扬了沈钰仗义相助、剑术超绝……
沈钰在回想,自己第一次见苏析,应该还是在那年万花谷派弟子来纯阳交流学习时。万花精研医药,纯阳灵虚专注丹道,丹道医药有相通之处,故时常有往来。
当时沈钰的师妹听了苏析不少传说,特意找到沈钰想求他去代自己和苏析搭档研学。
沈钰原来的搭档是那个叫紫晴的温婉甜美的花姐,谁想和苏析这么个冷冰冰的少年一起出去……但沈钰出了名的好说话,最终还是同意了师妹的请求。
第一次见面,苏析只是从药材堆里抬头瞥了眼沈钰,张口就是一句:“你是女的?”
“……什么眼神?”
“师兄名册上有名字,我记得我搭档是个女孩儿。”
“她……她生病了,我是代她来同你研学的……”沈钰随口扯了句谎。
“嗯。”苏析轻轻应了一声,他心思敏感,沈钰说谎的水平也有限,他心里其实澄如明镜。
沈钰尝试过和苏析聊天,但苏析大多数情况下只会回三个字,不对,应该是一个字:嗯。嗯?嗯!
完了。沈钰心想,自己把能说的都说了,从他小时候暗恋隔壁邻居家的小姐姐到上了华山后自己养的鹤下了几个蛋,但苏析就是爱搭不理的。最后甚至来了一句:“我们不是搭档研学医药么?”苏析就是这么个人,沈钰后来也知道了,苏析尽管爱搭不理,其实自己说的每句话每件事,他都有很认真地在听,即便是没营养的废话。后来苏析说过,因为这很难得,竟会有人能对他讲出这么多无聊的事,还能一个人讲这么久……
终于,直到苏析拎出兔子,他们才总算是正式打开了话题。
“你!你……真的在拿兔子试药?”
“怎么?你也觉得我是个怪胎?”苏析语气平淡,是真的平淡,波澜不惊的,对此没有丝毫的介怀。
沈钰心思没有那么细腻,却也反应过来:“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我根本不介意。说起来,我却有一事相问,不知你们修道的怎么看?”苏析难得露出笑容。
“请讲。”
“我以兔试药试刀,是否有违仁德?”苏析拎着兔子,提着刀仿佛在找下刀位置。
沈钰眼皮一跳,咋舌道:“儒门才论仁德……我该怎么说呢?”沈钰翻个白眼,和这少年打交道真是累人,聊个天还要答辩机锋,就像是被师父拉去考试一般。
“那你怎么想就怎么说。”
沈钰长叹一口气:“依我看,以兔试刀试药,是害小仁而成大仁。人为求生果腹而杀生食肉既可,那为求生治病而杀生试药,怎么就不行呢?”
苏析默然放下刀,将兔子关回了笼子,沉思一会儿又问:“那人即是大仁,兔即是小仁?”
沈钰被问住了,愣住许久,想起道德经中的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人而为仁,自是视人为大仁,视兔为小仁。舍人取兔,未闻之有。”
苏析闻言忽然发笑:“多谢指点。”
“世人啊,总是多小仁而寡大仁……”
沈钰此时却觉得头隐隐作痛,接着愈来愈烈,眼前苏析的容貌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再一睁眼,发觉东窗泛白,自己原来只是在做梦门外有人在轻轻敲门,沈钰晃了晃头,爬起来披上披风,打开了门,只见师弟站在门口兴冲冲地说道:“师兄,好消息!鬼医苏析在昆仑现身,昆仑派邀各路英雄前去围剿!”
沈钰只觉得头更痛了,那晚看得真切,他真的是苏析,鬼医苏析……怎么会是他呢?
昆仑落雪谷。
落雪谷本就终年飞雪,现在还未入春,更是严寒难耐。江湖上各门各派共聚了五十余人来围剿鬼医苏析。有唐门弟子见证,苏析就在这落雪谷中!
沈钰手执拂尘,披了件鹤羽披来御寒,混在群雄中一点都不起眼。听说苏析被丐帮客卿长老洪笑尘以降龙掌重伤后,一路向西逃窜,直到被昆仑派弟子发现行踪,昆仑派门下首席大弟子林子期与苏析交手却被厥阴指封了心脉掳走了,此时生死未卜,只怕是已被开膛破肚食了五脏六腑。
“听说苏析从小就非善类,果然如今为祸武林!”
“我听说苏析身染重病才入的万花,如今食人尸首全因当初留下隐疾,未能治愈。”
“你们可能不知道,他爹当年就是个庸医,治死了他娘,又治废了他,他也是个可怜人啊……”
沈钰觉得有些聒噪,想独自离开,但他又非常想寻见苏析。不为什么,单纯的想而已。至于找到后,要和他说什么,问什么,又是没有一点头绪。
“我们不如分头去寻这魔头,找到后发出信号,我们再集聚围剿!”提议的是个来自东北的刀客,师承是霸刀山庄的分流小支。
“这……”有不少忌惮鬼医恶名,只是前来凑热闹的小世家子弟不禁萌生退意。毕竟万花的一招绝学乱洒青荷,可在瞬息间打入三道内劲,一经摧发即能登时毙命!分头寻到的第一个人,若是武功不济,十有八九就是死境难活!先有霸刀、七秀、天策三大名門弟子落败在他手中,他们更是心里发虚。
这时,突然从林中发出一声长吼:“鬼医在此,已被我伤了要害!速速来擒!”
有人听出这是林子期的声音,众人闻言急忙一拥而上,冲入林中。众人找到昆仑首徒,只见他瘫坐在地,身上染血,有人上前询问情况。
林子期咬着牙说:“那恶贼掳我至此,欲行凶伤我剖我胸腹,幸好我早已醒转,虽身受重伤,但仍一掌重伤了他!他刚匆忙往东去了,跑不远的!”
那群人听说鬼医伤重未愈又添新伤,急忙冲入谷地中,都想拿下鬼医。只有沈钰上前看了眼林子期的伤势,见他瘫坐不得动弹,在这深林中天寒地冻不是个办法。
沈钰检查了一下林子期的伤,发觉他双足少阳经中留有淤血,所以只能瘫坐,只要帮他放了这淤血,稍作调息就好了。沈钰看了一下,见这地上便刚好有一柄窄刀,于是将之捡起,上面沾了鲜血,还有余温。
“林道友,我略懂医术,我这就帮你医治双足,一会你就能运行无碍。”沈钰握着窄刀,对林子期说道。
林子期显然没想到沈钰竟会主动留下帮助他,忙道:“多谢沈道友!”
“放血理疗,有些伤痛,林道友,得罪了。”说着,沈钰执刀上前,正欲下刀帮他放血,忽然一怔,这刀本落在地上……
难道苏析本来就准备要帮他放血治疗,只是被林子期误会了反倒身中一掌?
要剖杀他又有何难,直接三劲入体再摧发杀之,再分尸岂不是手到擒来!
沈钰下了刀,轻松放出淤血,再为林子期包扎了伤口。他有点恍惚了,只觉得眼睛发酸。
林子期身上并无外伤,身受万花武学内伤又已久,不会再呕血,那之前这刀上的都是苏析的血……
不行。
沈钰虽平日意懒,但当心里打定主意,便是谁也拦不住他。
沈钰执了拂尘,起身道别林子期,转身御气而去,几个起落便已消失在雪林中。
苏析捂着胸口,坐在一块雪石后运功疗伤。刚才林子期那一掌真够狠的。他压下了将呕出的血,喉头一片腥甜。不能再留下踪迹了,否则必然会被抓到。
早知道,那晚直接将沈钰杀死在那墓地就好了,倒省了这许多麻烦。苏析不由得苦笑,自己真是大限将至,意识都不清楚了,怎么什么都想得出来?
不远处传来追兵的声音,苏析眼前一黑,挣扎着起身,还是没能压住,呕出一口血,浇到雪上,冒着丝丝热气。苏析知道,他得走了,眼前还有一线生机。再往前不用太远,就能到了。穿过落雪谷地,便是那传说中的恶人谷!
只要能去到恶人谷,就还有一线生机!当初康雪烛是不是也是这般仓皇逃入恶人谷的?当真是讽刺啊,自己竟成了他的后继者。
“你真的要去那儿么?”
苏析抬起头,眼前是那熟悉的护体罡气坐忘无我,泛着清冷的微微蓝光:“怎么,你也是来杀我的?”苏析那一如既往淡然的语气,波澜不惊。
沈钰轻叹一声,拔出背上长剑,剑鸣如龙吟。
苏析笑道:“也好,我一将死之人,便宜故人总比便宜他们好。”
沈钰点点头,随即剑光一闪,剑气当头倾泻而下!
玄剑化生势?苏析惊诧地看着沈钰。
“你说得对,便宜故人也不能便宜了他们。”沈钰搀起苏析,“所以就便宜你好了。”
天宝十一载,鬼医苏析挟持纯阳弟子沈钰为人质,逃入恶人谷。
江湖中人皆把他比作第二个康雪烛,他所行之事较康雪烛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食人尸身,即便是康雪烛都不曾做过。
此时恶人谷十恶只余六人,陈和尚、柳公子和康雪烛已叛谷出逃,沈眠风也已无处容身。
“倒是巧了,康雪烛前脚刚走,你就来了,老孙头莫不是怕老朽在谷中寂寞,派你们轮流来陪我解闷?”肖药儿与孙思邈本是宿敌,见了苏析入谷却是分外惊喜。
阎王帖肖药儿,苏析听过这个老头的名号,他自入谷起便被安排到毒皇院来,从属肖药儿麾下。苏析本以为自己会被肖药儿折磨致死,因此处处留意日常饮食是否有毒,但没想到肖药儿颇为喜爱他,非但没有毒害他,反倒常邀他讨论药理。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苏析有问过肖药儿。
肖药儿佝偻着身子,并没有正面回答,反是笑问:“你可知,你们谷中的药王,到如今有几岁了?”
苏析一愣,答:“应有高寿二百一十岁了。”
“哈哈哈,是了是了,当年我为医仙,他为药王。转眼间,当年与我们同在江湖的人都已作古,当今世上,只有我和他是一个时代的人了……”肖药儿拄着手杖立在树下,“你师从万花,药王门下,虽然你与他性格脾性毫无相似,但说到医道药理上,多少有他的影子……”
“你不恨他?”苏析知道,当初肖药儿就是被孙思邈揭露面目,从而被逐入恶人谷。
“恨?可能是有的,但时间一久,我自己都忘了。如今世上,我也并非没有亲人,但已传了多代,我知他们,他们不知我。说到底,相识相知的,仅有他一人了。”肖药儿此时没有一丝恶人模样,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但他语气一转,“再者说,出自他门下的弟子竟也会被满江湖追杀,逃入恶人谷,我是再开心不过了。什么正邪分明,如今他不也有恶人徒儿么?”
苏析笑道:“我和你可不同。”
“什么相同不同?你不也在这恶人谷中么?结局一般就行了。”肖药儿看着苏析,眼中流露出嘲讽的神色,“我有调查过你的事,你挖坟掘墓是真,吃人尸首是假。我猜那些尸体内脏缺失,你要么就是为了研究人体脏器,要么就是为了查明尸体死因。”
苏析看了他一眼,心中一惊,真不愧是位与祖师齐名的人。
肖药儿笑道:“你啊你,心里揣着的事,真当我看不透么?古医书上对人体脏腑语焉不详,多有谬误,要发扬医术,著书改错确是当务之急。当朝也无剖尸验伤验毒的习惯,凡是不见血的死尸,即便是资深医者也难断定死因,而常有冤假错案。你掘墓剖尸无非因为这两件事,我说的可对?”
“我行的事,我问心无愧。”苏析没有否认。
“哈哈哈,好,好一个问心无愧。你果然适合来恶人谷,不顾世间礼法,行事全憑一心。”肖药儿拈须笑道,“年轻人,你虽是为医道行事,也不曾吃人,可挖人坟墓,毁人遗体,也是大大的恶事。你这样做不尊死者,不敬死者的亲人,于朝于野都是十足的恶人。”
“人死了,不就是一堆骨肉了么,而千年后皆归尘土,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和死牛死羊有何分别?”苏析言道。
“你和我一样,可能不适合当医生。”肖药儿笑道。
苏析不曾料到,肖药儿这个恶人对善恶界线竟看得如此分明。他如今才明白,大家眼中的恶人不一定善恶不分,他们可能反倒比一般人更分得清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他无法反驳肖药儿,他也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即便是为了正确的目标,但方法途径的确是错的。
我会后悔么?苏析问自己,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和某人的对话,这是害小仁成大仁之举,这是不惜自己的名节也要完成的事,上善若水,处众人之所恶,所以自己也甘愿承担恶名。
既然入了恶人谷,那便当个恶人好了。苏析或多或少,已经认同了自己恶人的身份。
从此他便是恶人谷的鬼医苏析。
天宝十一载秋,沈钰经冲虚剑子诸葛正引荐加入浩气盟。
为什么会加入浩气盟呢?沈钰其实也说不清楚,只是顺其自然而已,同门师兄大都入了浩气盟,他经引荐便也入了浩气盟。
他当然记得苏析,苏析现身在恶人谷,加入了浩气盟,不是便要与他为敌了么?可沈钰更想彻查鬼医一案。是的,他想帮苏析洗冤,他觉得只要彻查此案,那时苏析便不用再委身恶人谷了。
“你为何入我浩气盟?”盟主谢渊嗓音深沉有力,不似发问,反倒是让人听了觉得一腔热血在翻涌。
沈钰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孔武有力的军人,他眼中的光芒不容逼视,沈钰许久才答道:“不敢欺瞒盟主,在下加入浩气盟是出于私心。”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这是第一次有人在这正气厅中说自己是因私心入盟!
谢渊虎目一眯,并未发怒也无惊讶,只是淡然道:“哦?不妨说来听听,是出于何种私心?”
沈钰有些紧张,躬身坦白:“在下有一好友,他误入歧途又受江湖奸邪的谣言所害,如今无处容身。沈某位卑力微,想来想去只有加入浩气盟,借盟中势力才能为他洗冤正名!”
“胡闹!你把浩气盟当成什么了?妄图以公谋私?”厅中坐着的昆仑派长老代表秦安城,当堂出言怒斥沈钰,同时四下众人也不免小声议论。
谢渊扫视堂中众人,朗声大笑:“哈哈哈,秦长老莫要生气,我看这年轻人前途无量。”
“盟主此话怎讲?”秦安城疑道。
谢渊凝视着眼前的这个青年,笑道:“正气厅上坦荡磊落直抒胸臆,此为诚;心系挚友鼎力相助,此为义;而他要追寻真相,为好友洗冤正名,我浩气盟不仅是要诛宵小,也要匡扶公道,他这不就是心存浩然正气么?如此青年才俊,不正是我浩气盟所求之才?”
沈钰本有些惊惶,但听了谢渊这番话,再没了顾虑。秦安城却依旧迟疑:“可是这……他今日为友入盟,日后难保不会为友叛盟……”
谢渊摆了摆手,道:“无须担心,我瞧他不是那种人。秦长老若还不放心,我便问他一问。”说着谢渊看着沈钰出言相问,“沈钰,若是有朝一日,你的好友行有违天道之事,你会怎么做?”
沈钰抬起头,语气坚毅:“天行有常,若他倒行逆施有违天道,我自当割袍断义、替天行道!”
割袍断义?不会的,因为苏析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沈钰在天璇影的情报帮助下已经查清楚了,苏析掘墓剖尸并非吃人心肝,而是在研究人体脏器结构,意图著书改错,是为了医道传承。虽说手段邪异,而终是情有可原,他立心不坏,只是误入歧途,犹可追也。
至于几桩鬼医名下的行凶伤人大案,沈钰也在追查。七秀侠女被害,是吴锋、吴铁两大恶贼作案嫁祸苏析,沈钰千里追杀,自长安至巴陵,于夜雨河畔诛杀二人;天策弟子被害却只是谣传,那天策弟子本是追查鬼医案,却在途中被狼牙军掳去关押,沈钰亲自前往将他搭救出来。也因这些事,短短几年间,沈钰便已是侠名鼎盛,誉满江湖。
但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初心未改,一直念着洗冤正名的事。至于昆仑首徒林子期被袭,苏析当时只是自救也不曾害他性命,甚至想为其治伤,但这事只有沈钰知道,说出来也怕是没人相信,误会已深难以消弭,更何况那晚苏析的确是有对柳寒江下杀手的意思。沈钰当初一时起意,却没想到真的处理起江湖事来竟是这么麻烦,并且如今苏析身在恶人谷时日已久,要为他洗冤正名,让江湖人士对他刮目相看,更是难上加难。
而他自己如今已是浩气盟的沈钰道长。
天宝十四载的冬天,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起兵反唐,安史之乱爆发,天策府首当其冲,随着洛阳一同陷落。国难当头,浩气盟与恶人谷放下江湖仇恨,纷纷投身其中救民救国。
浩气盟在出征前举行了祭天仪式,沈钰在祭坛烈火中,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问题的解决之法。当晚,沈钰找到了副盟主张桎辕。
“前辈,晚辈有一事相问。”沈钰对张桎辕毕恭毕敬,称之为前辈。因为张桎辕当年与吕祖坐而论道,算起来是沈钰师祖辈的人物。
“你说吧,突然找我,应该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吧?”张桎辕待人随和,并无什么架子。
“前辈,如今国难当头,浩气恶人既能摒弃前嫌携手对敌,是否意味着两方恩怨有机会化解?”
张桎辕闻言,蹙眉道:“沈钰,你有所不知,浩气盟与恶人谷之间可非恩怨二字便能说得清楚的。”
“嗯?为什么?”沈钰疑道。
“浩气盟与恶人谷的合作只是暂时的,只因眼前有更重要的事。即便恩怨仇恨可以化解,双方理念冲突却是永远无法消除。”张桎辕面露难色。
“为什么?国难当头,恶人谷也为苍生出力了,更何况恶人谷中不乏初心不坏却被人误解的人!”沈钰急道,就险些将苏析的名字叫出来。
“的确,他们谷中不全是恶人,也有心善却误入歧途的人;我盟中也并非全是侠肝义胆之辈,也有假公济私之徒。”张桎辕握着腰间的剑,正色道,“可自浩气盟创立之初,便有一个宗旨,世人不解,以为只是为了针对恶人谷而建立浩气盟,其实不然。你可知那宗旨是什么?”
沈钰愕然,微微思索,而后顺口而出:“天道不灭,浩气长存。”
“是了,天道不灭,浩气长存。这短短八个字,你可解其义?”张桎辕见沈钰默然,便问道,“道门中所说的天道是什么?”
“天道,即是天地间即有的规则,无处不在。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道自有其规则。”沈钰认真地答道,这种感觉仿佛还是少时在纯阳宫学道。
“嗯,不错。天道即是规则,这规则并非国家律法,也非江湖规矩,而是天地间自然存在的公道。浩气盟从来不是天道的制定者,而是在维护公道。浩气中人不应以正义自居,只是正义的拥趸。”张桎辕字字珠玑,“而恶人谷追求自在逍遥,行事作风无拘礼法全凭一心,因而不乏倒行逆施有违天道之人。若世人皆游离于规矩之外随心所欲,而无规则来限制的话,终究会招制祸乱,这安禄山叛乱便是例子。所以浩气恶人不论对错,在这一个最根本的宗旨上便是相悖的。”
沈钰这才有点明白过来,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张桎辕在一旁悠悠长叹:“仇恨恩怨易消解,而这却是不解结。”
沈钰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既是无法消解,那又该怎么办?”
张桎辕拍了拍沈钰的肩:“不用怎么办。从来都不是因为恶人谷,才有浩气盟,天地间本就有浩然正气,只要天道不灭,世间自然就有浩气长存!同样,你只要心存浩气,万般行事不悖公道二字,那就行了。百年千年后,即便浩气盟不复存在,这公道二字也会永存不灭,浩然之气亦然!”
叛乱爆发的第三年,马嵬驿生变,太子李亨即位,改元至德。同时前线告急,张巡身为区区县令,起兵雍丘,转战坚守睢阳。而睢阳为江淮屏障,若被攻破,大唐东南必会沦陷,所以此城决不容有失。
也是这一年,沈钰受浩气盟之命,前去睢阳保护张巡协同抗敌。沈钰随张巡部将南霁云战狼牙军于宁陵西北,斩杀燕将二十余人,歼灭叛军万余,叛军将领杨朝宗连夜逃遁。
首战告捷,张巡被加封为主客郎中,河南节度副使,却并没有实际的赏赐,无钱无粮无援,睢阳仍旧岌岌可危。
沈钰却在城中见到了不少故人,柳寒江也在睢阳,他见了沈钰分外亲切:“沈道长,许久不见。”
“柳兄弟,你怎么也来了这儿?”沈钰手执拂尘立在料峭的春风中,举手作揖。
“我随我姐夫一同来的,我答应我姐,要替她看好我姐夫。”柳寒江挠了挠头,他一如当年少年脾性。
“你姐夫?”沈钰疑道。
“就是南霁云,南将军。我姐姐柳如萍是他妻子。”柳寒江笑着,突然他神色一变,神神秘秘地说,“对了,沈道长你可知恶人谷中人也来了睢阳?”
“恶人谷?现在共赴国难,无论浩气恶人都是大唐侠士,恶人谷又怎么了?”沈钰淡然道,他有点恍惚,柳寒江仍是少年性子,而他自己仿佛和当初一点也不相似,稳重了许多。
“哈哈哈,沈道长你误会了,我倒不是对恶人谷心有芥蒂。只是恶人谷来客,有我们的故人。”
故人?是苏析!沈钰马上反应过来:“鬼医苏析?他人在哪?”
柳寒江一把拉住沈钰,忙道:“唉……沈道长,你冷静点,你刚还说大家都是大唐侠士,现在就这么急要找他去算账?”
沈钰哑然失笑,原来柳寒江不知内情,只当自己是嫉恶如仇。沈钰长舒口气:“没事,我已查清当年鬼医案,其中多有误会,他并非食人恶魔,以讹传讹罢了。倒是你,你不恨他么?”
“什么?嘿,我回山庄就被我姐骂了一顿,说我学艺不精就去做大侠梦,要是真死在他手上,也没什么好说的。为此她足足关了我三年禁闭!”柳寒江说着说着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岔开话题,“话说鬼医在城南隐姓埋名,医治百姓伤兵,离城门不过三百步,你就能找到他。”
沈钰来到城南,按柳寒江所说,果真找到了苏析,他一袭黑衫,在百姓伤兵间忙得焦头烂额,动刀煎药都由他一人做。一别几年,他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气质愈发阴郁。沈钰没有上前,他只是远远地观望了一会,苏析在忙不便打扰,浩气盟与恶人谷即便摒弃前嫌,现下也不方便和他见面。
第二日,医舍就来了几个万花弟子帮忙。苏析诧异,因为万花弟子多在城北救治將领士兵,城南百姓缺医少药,他才特意到这儿来行医,一来可以避开往日同门,二来官民都有人能医治。
“师兄,我是归德弟子柯子卿,前来相助。”柯子卿一身黑衣,恭敬行礼。
“你认得我?”苏析心中警觉。
“啊,是昨晚有位纯阳宫的仙长,告知我们这边百姓疾苦,仅有您这位早年师出万花的师兄在此行医,忙不过来,所以我领了几位师弟师妹特来相助。”柯子卿性子温和,也不在意这位师兄的身份,都是悬壶济世,何问出处,即便不是同门师兄,前来相助也是理所当然。
“我姓苏草字明离,叫我苏明离就行。”苏析还是不愿意把真名相告,毕竟自己恶名在外,不大方便。
“好的,明离师兄。”几位万花弟子一拱手,都去四散帮忙诊治病患。
苏析微微回首,只见街角仿佛有袭白衣闪过,纯阳宫的人么?
睢阳之战,比想象中还要艰难上许多。沈钰不曾料到事态竟会这样发展。
大唐侠士刺杀安禄山虽未得手,但安庆绪弑父,本以为战局会就此回转。可是至德二载,睢阳之围非但没有解,反倒有更多的狼牙军蜂拥而来,可援兵还是迟迟未到。
至德二载五月,睢阳城中兵卒不足万人,却屡次突围破敌。尹子琦麾下损失惨重,他自己也被南霁云一箭射瞎左眼,几近被俘。十余天的围城攻伐,狼牙军损失二万余人,尹子琦暂且撤退重整,这给了睢阳这座孤城一点喘息的机会。
怎么还没有援军?每个人心中都有这个疑问,但城中众志成城,军心丝毫不乱,甚至还有不少燕军被感化加入守城行列。
“沈道友,我要先行离去了。”昆仑派首徒林子期特来向沈钰辞行。
“睢阳之围未解,林道友你为何……”沈钰疑道,近几日不少江湖中人离城而去,他正在奇怪。
林子期摇了摇头,说:“我此行来,也是来劝你离城的。”
“此为何意?”
“道友你不涉官场,有所不知。尹子琦此去必卷土重来,城中守军不过数千,已是强弩之末,破城怕是就在月余之间了。”林子期面露难色,“而这睢阳,并非救不下,而是朝廷……不想救。”
“你……说什么?”沈钰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今圣上这般慷慨,将这张巡自县令提拔至如今这般地位,就是将他当烈士来追封的。朝堂上的大多数人不会想让这样的人进入大唐朝堂。”林子期眼中燃起一丝怒火,“睢阳必会陷落,但是很快又会被夺回。”
“你的意思是,张巡不过就是一枚弃子?”沈钰问道。
“是了,他就是一枚弃子,如今他的使命已经完成,已经为大唐争取足够的时间来组织反击了。而现在他的使命就是,以身殉国,来激励大唐志士!”林子期字句如刀,“沈道友,我劝你也尽早离去,现在尚有机会,我们已经做的够多了,没必要随着弃子一同去死。”
“呵,你说的若都是真的,那我就更不能走了。”沈钰拔剑立在城头,看着城外一片萧索,笑道。
“道友,你是想……?”
“我要救下张巡。”沈钰这人脾气一向古怪,凡是下了决心的事,便是谁都拦不住他。
两个月后,尹子琦卷土重来,再围睢阳。
睢阳先前从李巨命令,分出一半粮食与濮阳、济阴,济阴太守得粮旋即反叛。如今睢阳城陷入重围,粮食急缺,士兵每人只能领到一勺米,百姓已经开始食茶吃纸,抓鸟兽虫鱼来充饥。
苏析没有离去,仍留在城中,他心思敏感,虽没有接触到将领官员,但却对这权谋斗争的人心险恶看得通透,于是早早地规劝万花谷弟子先回师门。场面上那些光明磊落、光鲜亮丽的高官有多少人,心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私心?恶人谷的人就是这点好,不会藏着心意,可比那些笑里藏刀,标榜正义的人好太多了。
苏析将挖回的野菜煮了汤,分与身体虚弱的百姓喝。虽然百姓们可能难逃一死,但是只要还有口气在,他就不能放任不管。
“你怎么没走?”沈钰出现在他医舍前。
“你怎么到今天才想起来拜访我?”苏析头也没抬,摆弄着手中的厨具。
“一直在忙,哪有时间抽身呢?”沈钰说着,扔下一小袋米,“这是我分得的补给,一直随军而行,省下的口粮,你拿去煮给百姓们吃吧。”
苏析也不客气,拆开那小袋米,全倒入了锅中:“多谢。”
“等此间事了,你就离开恶人谷,隐姓埋名,开间医馆怎么样?”沈钰问道。
“此间事了?”苏析眼睛一眯,“不会的,你听过这句话么?”
“什么话?”沈钰一怔,有些出神。
“走过三生路,终老恶人谷。”苏析抬起头和沈钰对视着,“我本就行了不义之事,不求世间能容我,我只想找个地方,能不被打扰地完成我应做的事。有那样的地方么?我掘坟剖尸都不会被人找上门喊打喊杀的地方,大概也只有恶人谷了吧……”
沈钰叹道:“我不想看你蒙冤……”
“我苏析并无冤屈,都是我罪有应得。”苏析语气淡然,“我从不求名节,只行我应做的事。”
说话间,锅中米香飘散,四处饥民纷纷拥来,苏析为众人分食,沈钰逐渐被挤出了人群……
八月,城中粮草将尽,只剩六百守军,而城外敌军有数万之众。
南霁云缒城而下,领三十余骑拼死突围求援,沈钰也在其列。
先往彭城向许叔冀求援,无果。南霁云又领众人连奔六百多里,向临淮的贺兰进明求援。
贺兰进明推三阻四,反倒设宴款待南霁云一行人。他是想留下南霁云来为自己效力,沈钰都能看得出来。
在场一行三十六人,无一人动筷,酒宴上,沈钰亲眼看着南霁云一刀剁下自己的手指。南霁云说道:“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此举四座皆惊,无不怆然泣下。
贺兰进明终究是没有派出一兵一卒,沈钰随南霁云出城时,南霁云回身抽箭引弓,一箭射中了佛寺高塔,没入墙砖寸余。
“吾歸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
可他们都知道,南霁云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最后,幸得江湖上众人相助,加上真源与宁陵两地的支援,共聚有三千余人,战马百匹。
沈钰又一次见到了柳寒江,他姐姐柳如萍和南霁云匆匆相见又匆匆分别。沈钰看着柳寒江问道:“你真的还要回睢阳去?不如护送你姐姐回山庄算了。”
柳寒江瞥了他一眼,笑道:“没那必要,我姐虽然怀了孕,打起架来可比我强多了,哪用得着我护送?”
“可此去睢阳凶多吉少……”
“你觉得我会怕这个么?”说着,他踢了几式殷雷腿,“燕赵之地,可俱是豪杰!”
“好,好一个河朔豪杰柳寒江!”
“我怎么听你这话阴阳怪气的?”
……
闰八月,三千人驰援睢阳,睢阳燕军却有数万,虽千万人吾往矣。
然而活着到得城内的,只有一千人,沈钰有幸活着回到城中,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般好运。柳寒江就没能进来,沈钰不曾想到这个当初青涩的刀客,刀法已经这般炉火纯青,他在睢阳城下,竟凭一己血肉之躯拦下了千军万马,让剩余的援军得以安然进城,他的确是个豪杰。
而到了城内亦是死境,无处可逃。
苏析久未进食,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日,他撑着身体拣分草药,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明离师兄,我们回来了。”
柯子卿?苏析怔住了,他回过头,却见一行十余位万花弟子。
“我不是让你们回谷中了么?”苏析厉声责问,他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口气。
柯子卿作揖道:“是的,我们的确回了谷中,还带来了药材。”说着,他们纷纷从行囊里取出药材。
“你们……是来送死的么!”说着,他急火攻心,几乎要呕出血来。
柯子卿微微一笑,眼睛里的光清澈无比:“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生命。”几个师弟师妹也纷纷跟着念起这段话来,苏析恍惚间,仿佛见到了当年的自己……
据《旧唐书》记载:“……巡乃出其妾,对三军杀之,以飨军士……乃括城中妇人;既尽,以男夫老小继之,所食人口二三万,人心终不离变。”
这在史书中不过两行字,但在睢阳城内却是活生生的血泪尸骨。
沈钰当时也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城中断粮已久,全城人都在饿死的边缘,马匹、草根、树皮,能吃的都已经成为了口粮,到最后能吃的只剩下……人。
当人饿到极致时,会把所有的仁义道德都抛诸脑后,在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下像野兽一样疯狂。
终于,城里的人开始吃尸体了,无论是新死的将士还是百姓,都成为了食物,睢阳城中街道两旁都是白骨荧荧。
苏析只能带着师弟师妹们偏安一隅,他忽然觉得有点讽刺自己被人称为鬼医,最终真的要食人尸骨么?但,真的已经撑不住了啊……即便自己能挺住,师弟师妹们也怕是不行了。
苏析看了看师弟师妹,有几个身体虚弱的已经饿晕了,柯子卿倚坐在光秃秃的树下闭目养神,形容瘦削,颧骨高耸。
苏析拖着身子来到他身边,轻推了推他,柯子卿睁开眼睛,他的双眸一如既往的清澈如水:“师兄,怎么了?”
他的声音没有什么力气。
“我出去找些吃的,你照顾好师弟师妹和百姓们。”苏析没有说是去挖尸体,他怕柯子卿接受不了。
“哪还有吃的……”柯子卿苦笑着,“除了尸首……”
苏析微怔,随后问道:“换你的话,你会吃尸体么?”
“不会,我宁愿饿死。”柯子卿回答得很干脆。
“為什么?人体部位也并非不可入药,非常之时非常之举,拯救生灵岂有忌讳?”苏析已经想得很透彻了。
“是啊……非常之时非常之举,但师兄你想过没有,要是尸体也吃完了怎么办?”柯子卿问道。
苏析瞳孔一缩,已经想到了答案。柯子卿笑着说:“是了,即便是尸体那也是人肉,只吃尸体?人就是活着的尸体,没有尸体他们就会开始制造尸体。”
苏析发觉自己的这个师弟并没有表面上这么不谙世事,他心思细腻得远超自己想象,是了,毕竟也是个肯回到这死境的人。
“等尸体吃完,他们就会开始向老幼病残下手……”柯子卿摸了摸腰间的小药囊,“我们即便心志坚定,决定了只吃尸体不杀人,那别人杀了人给我们吃,或者是自杀给我们吃呢?再或者是将士要将这一屋棚的伤兵病患杀了充饥,我们又该怎么办……那样我们和杀人又有什么分别?”
苏析试想了一下,心生恐惧,柯子卿毫无血色的嘴唇微颤着吐出声音:“我无法解释这一切,但我会去想他们生前的样子,他们活着的亲人……我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杀人的,我都不忍心见他们受难身死,又怎么会忍心杀人而食呢?”
苏析看着眼前这个几近崩溃的少年,忽地想起了肖药儿曾说过的,自己并不适合当个医者……他隐约间好像知道是为什么了。原来是仁心,医者的仁心。自己虽然也有救人的情怀,可自己从来只重视生不敬畏死。
苏析立在原地许久说不出话来,此时的天色却一点都不阴郁,相反的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阳光温和地照在城中,照在陌边无名白骨上,惨白到耀眼。
“我去挖些土回来,多少可以充饥,若有虫兽就更好了……”苏析还是把剖尸的想法按捺住了,他知道,在绝境之中,求生害仁的人或许无可指摘,但舍身成仁的人决不是迂腐,他们只是在坚守自己的心,自己的信仰。
很快不出柯子卿所料,张巡在将士百姓面前亲手杀了自己的爱妾,分食其肉,将以人为食放到了台面上。从那时起,事态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不只是将士,城中百姓也在相食求生。苏析的医舍成了仅有的庇护所,大量无处可去的灾民躲到了这里,成了这片炼狱中唯一的净土。
这日傍晚,苏析背着背篓觅食归来,街道旁就有两个男子架着锅在啃食人的残肢,他们看到了苏析也不敢多瞧,在这没有伦常人理的时候,唯一的法则就是弱肉强食,他们知道这个身穿黑衣、面色阴沉的男子不好惹。
苏析没有理会,心想好在万花谷弟子都有武艺傍身,寻常百姓根本近不得身,所以只有医舍那一带还有着人类社会的秩序。今天苏析带回了几只麻雀,虽然杯水车薪,却总比一无所获要好,他也不去想是否能活着走出睢阳,反正过一日算一日。
苏析走过街角,却见一个一直在医舍避难的孩子在路边哭泣,苏析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上前询问。孩子见了苏析,哭得更厉害了,小嘴开合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苏析忽然如遭雷击,他没听清孩子在说什么,但他知道,这是他早该预料到却偏偏一直没有注意的事……
苏析惊慌失措地赶回医舍,果然已经晚了,眼前只剩下一片狼藉,空空如也……
苏析战栗着,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号,像是荒野中被逼入绝境的独狼。
他终于听清了,耳边那尖细诡异的声音,像是风声一般钻进脑海:
来不及了,你谁都救不了……
苏析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一暗一明,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柯子卿。耳畔不知谁的声音回荡:
你谁都救不了……
你谁都救不了……
至德二载十月,睢阳陷落前夕。
睢阳绝粮已久,瘟疫横行,城内早已是食人度日,勉强支撑到了今天。
苏析支撑起身子,他有算过,差不多等到天明,城池就会被攻破,他要去做一件事。此时他孤身一人,没人知道这一个月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里已是满地尸骨,如同人间炼狱。
苏析衣衫褴褛地来到军营外,此时城中守将已不足五百人。他要做什么?苏析咬了咬舌尖,清醒了几分,对了!他是来杀张巡的!
“你竟没有死?”这声音清楚却也没有多少气力,“我只当你已饿死了……”
苏析抬头打量了出现在眼前的这人,他不正是沈钰么?
“我鬼医苏析,食人尸骨,岂能饿死?”苏析惨笑道。
“那你为何还不离开?睢阳将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沈钰出身道门,有辟谷之能,久未进食也还能挺住。
“我有我的事要做,你又为何不离开?”
“我也有事非做不可。”
“哦?不知你要做什么?”苏析暗自生疑。
“我要救张巡。”沈钰手握长剑,面色坚毅。
“呵……那可真是巧了,我要亲手杀了他!”苏析咬牙切齿,似有深仇大恨。
“你……”沈钰一愣,心里想明白了些,先前断粮,张巡带头杀妾分骨肉而食之,之后在张巡的指令下,城中便吃老弱病残为生。这其中不免就有苏析的病人。苏析性子偏执,八成就是为了这事。
“事出紧急,那都是无奈之举……”沈钰侧身挡在了苏析身前。
“即便是无奈之举,我也要为我的病患,为我的同门,杀了他!”苏析抽出一支骨笛,“你不让开么……”
沈钰疑道:“你的同门?”
苏析眼中闪过一丝神采,是啊,他的同门,那个眼神清澈的少年柯子卿,他已经为了保护病人而死了。其他人也是,他们没有死于饥饿,没有死于敌军之手,而是行了医者当行之事,却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苏析眼中发红:“你若再不让开,我就要动手了。”
沈钰见苏析神色不对,退了两步立定,拔出了手中长剑,掐了个剑诀:“我不能让,张巡他不该死!”沈钰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早已下定的决心,要救张巡,不能让忠义之血白流。柳寒江已在一个月前过世了,死在了阵前、他的眼前,沈钰没能再一次救下他,他想阻止这一切却阻止不了,如同当初苏析被逼入恶人谷,他也是那般无能为力,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只是更甚,未有消減。沈钰不想再经历这种感觉了,他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苏析。
苏析见沈钰无有退意,指间蕴劲抬手即是扫过一道指力。沈钰运功一式坐忘无我,而后剑开三势,生太极、吞日月、冲阴阳!
飞剑满天势、冰剑囚龙势、混元乾坤势!纯阳武学共有九势,各有其效,一时间十尺内剑意纵横!而苏析以指风打入沈钰体内的三道内劲,商阳、兰摧、钟灵,一经玉石俱焚催发,即可封穴截脉!
“忠义之士?哈哈,我剖尸济世即为鬼医,不为世间所容!他率众杀人吃人便是忠义之士么!”苏析厉声喝问,说话间一记阳明指扫过,沈钰护体罡气已破!
“张巡坚守孤城,行此举乃是情非得已!”沈钰转手一剑横出,人剑合一!九九归一,势无不破!
苏析身形一滞,显是被破势了,动弹不得。但他手中骨笛一转,星楼影月!随之拂袖一指便是一记杀招,玉石俱焚!
沈钰抵剑一挡,再次运起护体罡气,所受内伤并不重。
“你再不让开,休怪我无情。”苏析手执骨笛,一身破碎的黑衫在风中飘舞,如同恶鬼。
“苏析,你还记得,我曾说过的,可害小仁而成大仁么?”沈钰叹道,却并不攻苏析,他想做的,只是阻止他而已。
苏析怎么会不记得,他掘坟剖尸不就是以这句话为信条么?
“你莫不是想说,家国为大仁,百姓为小仁?沈钰啊,为昏聩皇帝与朝堂值得么?百姓或可死国,却无须死君,国从来都不是一朝一代一帝一君!再者人命的事,从来不小!”说着,苏析依旧出招,并不留手,水月无间、乱洒青荷,转手便是两大杀招!
沈钰又身中三道内劲,根本无法防范。苏析轻声叹息:“你输了。”
沈钰眼中精芒闪过,一掐剑诀,却道:“还没有!”说着手中剑光大盛,灵剑应元势,逆转乾坤!
苏析一惊,却见沈钰已欺身近前,一招大道无术,正封住苏析经脉,使他动弹不得。
沈钰来不及解释,但他知道,张巡时刻心系的都是大唐东南万千生民能否免受战乱之苦。张巡命将士吃人是无奈之举,舍一城救万民,他自己也于心不忍。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和苏析倒是有几分相似,不惜自己名节甘当恶名,只是尽全力去做应做之事。张巡亦像是苏析的同门,只是在做应做之事,不是败于敌人也不是败于时运,却败给了自己人,成了枚弃子……
“苏析,收手吧。”沈钰本就饥饿难耐,现又受内伤,已是强弩之末,制住了苏析,便也无力做其他的了,甚至连开口说话的气力都快没了,只能跪倒在地拉住苏析的衣角。
苏析打通了经脉,看着跪在地上的沈钰,终究拂衣而去。
苏析踉踉跄跄地来到城楼下,此时天已大亮,却见城楼上的张巡已被生擒,狼牙以刀相逼张巡,张巡宁死不屈,又以利诱南霁云。这时,张巡说道:“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不屈!”南霁云朗声笑道:“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城中军士将领竟无一投降,全都慷慨赴死。
苏析倚着城楼看着这一切,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张巡确是死了,已是偿命。但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在这萧萧秋风中伫立着,不知为何声泪俱下……
睢阳城破第三日,援军到达,夺回睢阳。
第十日,光复洛阳。
月余,执掌着数万大军的尹子琦便兵败身死。
而沈钰醒来时,已经身在扬州运河的画舫上。此地依旧繁华,看上去似是一点都没有受到战乱之苦,而沈钰知道在睢阳,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一个多月来,在沈钰昏迷时照顾他的七秀弟子名叫云染。一年后,沈钰与云染成婚。
沈钰有问过云染,是谁送他到扬州来的。云染只说是个身穿杏衫的瘦弱公子,把他放在船头就走了。
杏衫?倒不像是苏析的风格。沈钰又问,那人是不是板着个脸,满脸阴霾。云染却说一点都没有,那个杏衫公子总是眉眼含笑的,让人见了只觉得如沐春风。
难道不是他?沈钰想来想去,只有瘦弱这个词对得上,可能真的不是苏析。自睢阳一别,便再没有苏析的消息了,恶人谷也没有了鬼医这号人物。
难道说,他死在了乱军之中?沈钰想不透,那天他拼死相阻后,到底发生什么了?张巡将军就义了,也不是苏析下的手。一时间,苏析便如人间蒸发一般,仿佛从没有过这个人,只是江湖中的茶楼酒肆里偶尔还有当年鬼医横行作案的传说……
大漠,龙门。
“客人是要出关吗?”龙门客栈的老板娘金香玉打量着面前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青年,“春风不度玉门关,客人你可能不大适合进这大漠。”
杏衣青年微微一笑说:“我不出关,我只想找个地方,开间小医馆……”
“哦?客人您叫什么?”金香玉问道。
“我么?我叫苏明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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