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忠
撒帐是传统时代重要的婚礼习俗:洞房花烛之夜,夫妇二人就床对坐,由赞相礼仪者及嘉宾以金钱彩果散掷,称作撒帐。对此,明末著名小说家凌濛初在《二刻拍案惊奇》中就提及:“徽人风俗,专要闹房炒新郎,凡亲戚朋友相识的,在住处所在,闻知娶亲,就携了酒榼前来称庆。说话之间,名为祝颂,实半带笑耍,把新郎灌得烂醉方以为乐。”
在徽州,当地俗谚有“三朝无大小,姑娘小叔都能吵”之说。之所以要强调“吵”,是因为徽州人认为,吵新人“不吵不发”,闹得愈厉害便愈吉利,而吵新人的核心内容就是撒帐。撒帐时所唱之歌称为“撒帐歌”,民间记录撒帐歌的抄本,就叫“撒帐书”。
十数年前,我在皖南收集到一册微型撒帐书,是迄今为止所见最小的一种撒帐书。该书长仅6厘米,宽不过5.5厘米,全册可以置于掌心。封面除书名外,有“洞方[房]花烛夜”字样,为1915年抄本。
撒帐之俗相传源于汉武帝,而撒帐歌的内容通常见诸笔记、小说话本,迄今遗存下来的文书资料,比较早期的見于唐代的敦煌文书。至于目前发现的这册微型撒帐书,封面写有人名“潘正开”,书中逐字皆有红笔朱点,并有以后添加内容的文字,据此推测,这应是民间实际使用过的撒帐书原件。
大凡是撒帐歌,除了琴瑟和谐的欢庆祝愿外,也总难免夹杂着一些“荤话”。明代西周生的《醒世姻缘传》第44回,叙及狄希陈与素姐成婚,拜过天地,牵了红,引进洞房,宾相赞礼,坐床合卺。但见那宾相手里拿了个盒底,里面盛了五谷、栗子、枣儿、荔枝、圆眼,口里高喝低唱,其中有将五谷果子往上一撒,念道:“撒帐上,新人莫得妆模样。晚间上得合欢床,老僧就把钟来撞。”念毕,又把五谷果子往下撒,念道:“撒帐下,新人整顿蛟绡帕。须臾待得雨云收,武陵一树桃花谢。”这些颠鸾倒凤的性事描写,引起了烈燥的新媳妇之不满,顿时发作起来……虽然新人的家人也认为,如此低俗的撒帐诗,绝不应当在新人面前念叨,但从徽州民间发现的大批撒帐书来看,类似的内容并不罕见。譬如,上揭的撒帐书中就有:“撒帐撒四方,华堂花烛喜洋洋,挂灯结彩凤,今日鸳鸯彩凤接同房,吉日吉时同共枕,半推半就上牙床,云雨合欢谁不乐,如鱼得水笑洋洋……今满二人花烛夜,生下海而状元郎。”
文中的“今满”当为徽州方音,亦即今晚之意。而“生下海而状元郎”之“海而”,其实应当写作“孩儿”。这些,都说明撒帐书的创作或抄写者,并没有太高的文化水准。揆诸实际,撒帐歌虽然源远流长,有着比较固定的格式,但在民间社会,喝唱撒帐歌的人往往是即兴而为,众声喧哗的闹房之际,添油加醋的插科打诨极为常见。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说,除了“压箱底”之外,撒帐歌亦是新婚夫妇接受男欢女爱性事启蒙的一种形式。故此,对于宾相和亲友的祝福狂欢乃至撒泼笑耍,婚家一般也并不以此为忤。
撒帐“闹新房”是乡土中国的一种习俗,曾为民间喜闻乐见。在日常缺少娱乐的乡间,“吵新人”提供了难得的娱乐机会。不过,随着人群之移居以及生活方式的城市化,此类现象逐渐凸显出它的原始与粗鄙。这不仅是当代人的观感,其实早在清代就已出现过类似的看法。
清人张云锦曾指出:“风土新安重女郎,挫针治繲守家乡,只嫌恶俗难除却,娶妇新婚夜闹房。”明清时期,江苏淮安河下镇一带,因两淮盐业的繁盛,曾是徽商麇集鳞聚的徽人社区,当地的许多风俗都源自徽州。乾隆时人阮葵生曾指出:“吾淮缙绅之家皆守礼法,无背情逆理之举,后因山右、新安贾人担筴至淮,占籍牟利,未与士大夫之列,往往行其乡俗。”这里的“新安贾人担筴至淮”,指的就是徽州盐商卜居于淮安,由于徽州移民人数众多且移民过程持续不断,故而徽州风俗也在当地盛行不衰,这当然也包括“吵新人”的闹房风俗。大概是这些来自皖南山乡的暴富财佬在婚礼上闹得太过分了,以至于乾隆《淮安府志》的编者忍无可忍,愤怒地指斥此类“闹房喧谑,恶俗不堪”。由此,撒帐的习俗也越来越淡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