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均
【一】
明宜的旧病入春之后断断续续地拖了几个月,她的宅院本就偏僻,四顾萧条,唯见荒苗蔓草。萧棹对此又向来不闻不问,即便不是捧高踩低的恶仆,也渐渐地懒于侍奉汤药,任她在屋内咳得天崩地裂,也只当作没听见。
她虽瞧着体虚气弱,骨头却硬,病痛和漠视都相当能忍得,哪怕不久之后萧棹又说病气容易过人,将桃子抱走了,她也一声不吭。
桃子尚小,离开母亲之后只知道哭,哭得仆人们都哄不住,索性胡乱将她喂饱就丢开不管。于是当萧棹下朝回府,就见仆人聚在一处打叶子牌,而桃子乖巧地伏在卧榻之上小睡。他狐疑地伸手覆上女孩的额头,竟似有一把火横冲直撞地烧到他的心底。
因仆人懒怠轻慢,桃子喝了生羊奶,一股寒气憋在体内散不出去,险些磨掉性命。可是在萧棹破天荒地辍朝半月照料女儿的期间,犯事仆人依旧心存侥幸,冷眼对照着明宜的处境,想必主子也不会对自己责难太过。
一切如他们所料,这件事果真被萧棹无声无息地压下去了。桃子病愈后恍然问起,萧棹抚了抚她的小脑袋,只说:“那些人都回故乡去了。”
“为什么没人同我说呀?”
“因为他们再也不会说话了。”他笑起来。
桃子似懂非懂地点头,想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爹爹,我听说娘亲也要回她的故乡了。那我将来还能同她说上话吗?”
他的笑意逐渐僵硬,等替女儿盖好被褥,跨出门的一瞬才从脸上剥离。恭候在门外的管家见他脸色不霁,讨巧卖乖地提议是否将侍妾梳洗妥当了送来,却被他一脚踹开。去往明宜陋院的路上,仆人们四散而逃,阖府都怕他,更怕他们二人碰面,偏偏明宜毫无自觉。她在昏睡之中被人粗暴地一把提起,居然还敢冲他笑:“我竟还没死。”
“想得倒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嗤笑,挑眼看她,“前些日子你们南周遣使赴梁,说是愿意割九座城池换你。这时候让你死了,我大梁岂不是亏得很惨?”
从沙场政局到庭院楼阁,二人斗了十多年,他犹不餍足,她却只觉得疲惫透顶。多说无益,何况事已至此。她说:“那我回南周便是。”
“桃子呢?你撒手就走,不怕我迁怒于她?”
她的眉心蹙起,缘由是他骤然收紧的指骨,但半晌过后她也只是垂下眼,淡淡道:“你的女儿,随你处置。”
他松开手,错以为三寸软缎滑落掌心,怒极反笑地点头说好,末了却道:“可惜我已驳回了南周使臣。毕竟我们少年结缡,情深恨切,岂是区区九座城池可以丈量的?”
“我告诉他们,得加价。”
【二】
萧棹狮子大开口,开出的价码是南周的永嘉三州。
三个州府,城池过百,良田万顷,且占着南周最后的防线逊河。就连梁帝都觉得不好意思,低声下气地劝萧棹适可而止。他不过笑笑,还当着几位重臣的面反问:“若南周愿舍举国之物力,换我大梁皇后,陛下愿否?”
年仅十二岁的梁帝萧沛憋红了脸,摇头嚅嗫道:“不愿。”又委屈地牵住他的袖,轻声提醒,“小叔叔,阿蔚是你为我选的皇后啊,我很喜欢……”
“喜不喜欢,又有什么打紧?”萧棹失笑,拿指腹点了点自己的脸,“陛下要记住,咱们大梁男子最丢不得的就是气性和脸面。而如今的南周,根本不配同我谈条件。”
萧沛懵懵懂懂地点头,恍惚想起太傅从前同自己念叨过,大梁仿佛也有过这么一段割地换人的过往。只是史官妙笔一挥,刻意模糊了这段颇为屈辱的发家史,因此少有人知道当年任人拿捏的可怜棋子,就是如今敢以天下为弈的萧棹。
十二年前的大梁还是北梁,从古至今,但凡国号之前被人添上个东南西北,只能说明这个国家并非正统,是中原王朝眼中的附庸。而那时镇守中原的王朝便是大周,不过是历经了四百年沧桑飘摇的腐朽大周。何时刮来一阵东西南北风,就能将它的万世基业连根拔起。
北梁萧氏就是那阵风,并且还是劲草疾风。
萧氏生于忧患,戎马征伐,建立北梁仅仅三代过后便有了进军中原的实力。可大周到底是百足之虫,易守难攻,北梁又操之过急,某次战略严重失策,致使萧氏太子战死,他的长子萧棹亦为大周所俘。
太子一脉攸关国本,北梁自然大失方寸。他们匆忙遣使赴周,偿还先前打下的九座城池,欲换世子萧棹。周帝与群臣商议过后皆表示尚可,谁料却被某位宗室之中排不上号的小县主冒死闯殿拦下。
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端立殿堂却已有了瘦竹的风骨。周帝观摩半晌,仍打量不出她是谁,翻遍玉牒才恍然大悟地翘起灰白的胡须:“原来是侄、侄孙女啊,朕记得你父亲成郡王……”
明宜摇头打断:“北梁攻占我大周城池十八座,凭什么只偿半数,我们就要急着放人?我朝延祚四百余年,当有大国威仪,如今却欺软怕硬,任人予取予夺,颜面何存!”
帝王群臣面面相觑,倒是被押解在侧的萧棹忍不住“扑哧”一声,脱皮渗血的唇间刮出微弱气流吹起敷面的几缕墨发,现出少年俊美的面庞。
明宜漠然瞥过,她没有心思观赏他的滑稽,因为真正可笑的是殿堂上那帮碌碌无为的老人。因她的一番话,他们装模作样地打着商量,或吵或叹没个结果。最后还是周帝摸不着头脑地问了一句:“话说回来,侄孙女,这可关、关你什么事啊?”
萧棹真是笑得九曲回肠都要打死结了。
亡国之兆,千古笑柄,莫过如是。
【三】
萧棹终究没有被换回北梁,并非因为大周嫌九座城太少,反倒是北梁渐渐觉得九座城太多,于是转而册立萧棹的堂兄为太子,以谋后計。
送到嘴边的肥肉插翅而飞,周帝登时傻了眼,将明宜召进宫中一顿痛骂。可成郡王到底为大周立过战功无数,又忠心不二,周帝虽昏庸,却仁慈,骂过之后也就泄了气,开始计较起如何处置萧棹这个烫手山芋。
北梁虽然立了新储君,但这更像是为了稳住大局的权宜之计,再有萧棹能征善战,声望极高,贸然杀之,恐怕会给弱不禁风的大周招来无妄之灾。
还能怎么办呢,大周君臣几番商议下来,得出一致结论——只能养着,还得好生供养着。
明宜代替父亲参与其中,从头至尾她听得昏昏欲睡,末了却拿指头对准自己:“臣女?”
周帝眼睛一瞪:“对,就是你!小丫头片子也敢妄议国事,自个儿闯的祸,自个儿圆去!”
回郡王府的路上,萧棹的嘴巴像是拧了发条叨个不停,这会儿问明宜是不是因为舍不得才把自己领回家,过一阵又闹着要吃大周才有的竹叶醉虾。明宜置若罔闻,闭目养神的模样颇有点宝相庄严的菩萨相,萧棹惹不起菩萨,只能自讨没趣地在马车里抛花生吃,高飘弧线故意从她头顶绕过再落入他口中,有如画出神光一圈。他撑着下巴烂嚼腮帮,莫名其妙地笑。
明宜入府后先替父亲上了一炷香,然后她隔着漫天缟素冷静地回望十步之外的少年:“听说北梁最精锐的青兕军就是你统领的对吗?三个月前,我在一处无名山头找到我爹的遗体,他身上裹着你们的军旗。”
他心中略惊,却还是不怀好意地抱臂笑等明宜下面的话。可她又说:“我爹死时其实衣不蔽体,却有敌人出于敬佩为他裹上旗布,为的是免遭风雨,甚至在他口中置入一块极其名贵的琀玉确保尸身不腐。”在他怔住的间隙,她缓缓勾起额下一弯新月,笑意似春桃沐风,湛湛温柔,“所以我应当向你致谢。你不必装出这副姿态,我并不图你什么。”
他倏然撇过头去,语气僵硬,却犹不自知:“可是我图你呀,县主。”
“那便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萧棹在大周的数年间不显山不露水,看不出有什么本事,倒是明宜的本事毫无保留地令他心领神会。她十六岁那年正式接替父亲掌军,时光大多耗在军营。瘦骨铸铜墙,意气镇边关,竟也逼得北梁军队不敢正面来犯,只能灰溜溜地绕道而行。
起先她不许萧棹跟着,他却不知怎么躲过了郡王府密不透风的布防,一路跋山涉水地溜进边镇军营之中。
相较于目瞪口呆的大周将士,明宜在他挑帘进帐时显得颇为平静:“看来府中守卫得换。”对上他近乎蛊惑的笑眼,她偏头略想了想,无奈添道,“丫鬟更要换。”
可那时北梁势头正盛,大周连失军事重镇,明宜也忙于驻守阵地无暇他顾,便暂且默许了萧棹滞留军营之事。诸将对此横眉怒目却又无可奈何,好在每逢商议大事之时,萧棹总能识趣地避开,待他再回帐内,嘴里都会塞得囫囵饱满,笑眯眯地趴伏在桌案对面瞧她,唇齿翕动送来竹叶酒特有的清醇,而他是一只心满意足的醉虾。
明宜总是任他胡闹,随他折腾。忘了是哪一回,她终于合上手中书卷,秀眉微蹙:“军中管厨房的也是姑娘吗?”
萧棹愣怔过后大笑出声,眉尾微微挑起偷来烛光千束,令他的瞳仁明亮到璀璨无端的境地。他道:“虽说我偷喝了窖藏十年的竹叶陈酿,谁知还是县主技高一筹,灌足了千年老醋。”
她照旧不理会他的调侃,再次翻开书页时光影却骤然一暗,他的半截身子已越过桌案压在她的鬓角。她因惯性抬头,被他俯首含笑吻住。
他满以为志在必得,万花丛中过向来容易,面对一位风雨不动仿佛老僧入定的姑娘却被反衬得拙劣不堪。她的心思太沉太静如无望深潭,縱使两厢亲吻时依旧古井无波地睁着清明双目,当他看清她眼中那个故作老到实则方寸大乱的自己,才终于明白不是他在图谋她,而是他在放任自己被她图谋。
最后他无名火起,恼羞成怒地离去之前,甚至拂袖扫掉了除她手中那本之外的所有书卷。酸凉夜风吹皱帐帘几片,她在充盈一室的月色和雪色之间若无其事地复又低头看书。
却久久未再翻过一页。
【四】
自从军事重镇接连失守,大周君臣总算有所觉悟。他们大张旗鼓地动员三省六部,很快商议出应对北梁之策——迁都。
明宜不动声色地在军中烧毁了迁都诏书,并不打算向部下传达此事。边关将士为保方寸疆土浴血死战,国都君臣却为护身家性命狼狈逃窜。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她实在说不出,也不忍说。
之后她不辞而别。萧棹在回京的半途追上她,脸上有难以掩饰的怒容。但最后他只字不提愤怒的缘由,只是解下大氅为她披上,再轻轻掸去她发间掺杂的风沙。
御驾已往国都南边走了二十里路,君臣言笑晏晏地正在河畔歇脚。明宜的出现令所有人震惊,下一刻她便朝周帝拜下:“昔有汉代张衡作二京赋,极尽渲染东京洛阳之盛,却终究无法掩盖汉帝东迁之后世代衰弱,再无雄踞西京长安之底蕴气势。东西尚如此,南北更如是!避乱迁都不可取,一步退,则步步退。”她正了神色,提高音量,“陛下,不能迁都!”
长年军旅致使她患上了严重的风湿,下跪尤其艰辛,萧棹冷笑着欲将她扶起,却被推开。周帝面上挂不住,红着脸辩道:“一息尚存,才有反、反攻之机。朕原谅你一介女流,见识短浅,哪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
“天子守国门。”她分毫不让,字字铿锵。
周帝大怒:“怎么,你还要说‘君王死社稷?你敢诅咒天子!”
争执到了最后不欢而散,周帝扬长而去,八乘车马气急败坏地荡起尘土攻向明宜。她撕心裂肺地咳出了泪,萧棹却知让她落泪的绝非尘土,她只是在哭这孱弱江山的一草一木。
明宜回到边塞后,再未提起与周帝争执一事,她很快调整心绪应战北梁的强攻,而萧棹继续做他的风流闲人。夜里她再添烛火,重画军阵图,他就伏在她身边啃一块从厨房巧言令色骗来的烧饼,芝麻噼里啪啦地撒满整张图,她也不生气。
他将烧饼边缘啃干食尽,只剩一点圆心摆在图画正中。明宜心领神会——方圆百里的城镇已全数沦陷,她所驻守的城塞是北梁征服版图上唯一一根拔不掉的刺。
“你的部下现今距离此地不足十里,我想我应该撑不过十天了。”她低头在图上涂涂写写,难得多话,“当初你非要跟我来军营,苦熬许多年,费心布置安排,图的就是这一天吧。”
她从来心知肚明。
他略为诧异,却也很快点头:“大周本就关不住我,我也确实要走……可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他的手从千山万水外递过来,落在她冰凉的指尖,“我要带你一起走。”
她沉默抽回,拉出一根无形细线抽紧了他的眉峰。他气急,疾声诘问:“这样的国家和帝王,还有什么留恋的意义?”
她终于肯抬头看他,柔和却坚定地说:“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可你是女子。”他轻声纠正。
“但我不是小女子。”
帐帘忽然被人掀起,是得了明宜示意将萧棹送去北梁的守将。这是她的私心,而周帝的庸懦彻底催化了她的决定。
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帐外大周将士幽幽吟唱《国风》如挽歌,而她对他展颜一笑似作别:“你走吧,趁我还没后悔。否则我或许会在城破之时杀了你,祭我大周将士万千亡魂。”
【五】
十天过后,明宜驻守的城塞却未被攻破。只因萧棹不许,北梁士兵遂不敢擅自进攻。
萧棹好整以暇地等在十里之外,等明宜粮草耗尽,等她回心转意。两个月后,城塞中却没有明宜的消息传出,原来周帝已将她秘密召回。
就在萧棹打马向北,打算回到北梁从长计议之时,驿使加急而来的大周情报犹如惊雷掣电将他当场劈住。周帝原本就置疑一介女流镇守孤城的能力,在得知她私放萧棹之后终于恍然大悟,当即定下了她的通敌死罪,择期问斩。
萧棹掉转马头,剑指南方万重关,只冷冷吐出一个言简意赅的字眼:“杀。”
有了先前周帝弃国都而逃的榜样作用在,大周关内的守城之将听闻北梁青兕军挥剑南下,几乎个个闻风而逃。一步退,果然步步皆退。
待到萧棹无往不利地攻至永嘉三州的边界时,大周的降书才从逊河对岸迢迢渡来。周帝愿向北梁称臣,恳请萧棹止戈于逊河。而萧棹收下了降书,只提出一个条件,便是求娶明宜。
自那以后,北梁正式入主中原成为大梁,而大周,也就此成了南周。
那时大梁在位的帝王是萧棹的堂兄,但他是个短命天子,死后膝下唯有一子萧沛,还只是个六岁的小娃娃。而萧棹不仅是大梁的正统嫡脉,更有战功威望和传奇经历添色,继位为帝可以说是易如反掌,但他最后还是决意扶持萧沛。
谋士苦苦相劝,却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成功驳回:“帝王虚名反而令人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只要权在我手,还怕天下人不服?”
成婚那夜,萧棹在喜宴之上喝得相当尽兴,他扶醉而归,掀开七七四十九重刺了灼灼其华的桃花帷纱才晃悠悠地绕到喜床前,却再没力气掀那红盖头。大概还是太过紧张,他手脚发软,竟一个趔趄半跪在明宜跟前。她闻声垂首,盖头滑落,视线正对上他微微发红的俊挺眉眼。
“我听娘说过,永嘉三州春江水暖,逊河沿岸盛满桃花如漫天红雾,花瓣谢后落入河中竟能纷纷下沉。那是不是真的?”她自小跟随父亲成郡王长在边塞,从未南下。
“是真的。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南方就连结出的桃子也和北边不一样,很清很甜。”他手撑床沿大大咧咧地站起,吻她的眼睑鼻尖却细致缱绻,“你若喜欢,将来我带你去看。”
可乱世纷争,就连自诩参破天数的方士道人都不敢轻易说什么将来,何况他是大梁亲王,她还是周室宗亲。争不过的总是宿命。
南周定居南方后安分了两年,第三年周帝驾崩,年轻气盛的新君打马上任,一改前朝昏聩奢靡的风气,与民休养生息。他后来频繁于逊河沿岸踯躅北望,起了收复大周故土的雄心。
关于南周的种种,萧棹在府中下了封口令,他也很小心地筛选近况告诉明宜,只报喜不报忧。她都淡淡听着,偶尔一笑,不置可否。
是在第三年入夏芒种之时,她被诊出身孕,几乎是同一时间,南周君王发起了对大梁的反攻。当萧棹靴底踏着南周将士的枯骨血肉回到府中,乍听到这个喜讯手足无措,一会儿急问她吃得如何睡得好不好,过一会儿又莽撞地抓着旁人质问此次征战南周会否泄露给她知道。管家哭笑不得地看他脱下铠甲又愣愣地穿回去,只说一切安好,夫人正在午睡休息。
她的睡颜总是沉静,十指压着一枝他命手下率先送回的新鲜桃花,是先前他从逊河畔折来的。他透过一扇竹枝月牙窗长久而怅然地凝睇,及至掌灯时分仍在驻足微笑。
四个月后,大梁与南周激战于逊河。这是攸关南周生死存亡的一战,萧棹占尽天时地利却未能取胜,因明宜的失踪。大敌当前,她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回到了南周,而且就在战火纷飞的重要城防,与萧棹所率领的兵马遥相对抗。
萧棹为此拨了半数士兵护住她所在的那座城,因此才会吃了人和的亏,从而在逊河一役中败北,身负重伤,反被南周抢占先机,收复了不少失地。
战后,他终归是将明宜接回了大梁,谋士的死谏和梁臣的弹劾被他统统抛之脑后。他压下满腔怒火,一再告诫自己设身处地,若是故土将亡,他势必会做出同她一样的抉择。
“家国大义在上,我不会怪你。”他不顾伤势前来劝她,仍是勉力在笑,“但你好歹顾念一下自己的身体,大夫都说你这回动了胎气,险些就……孩子总是无辜的。”
“孩子无辜,罪都在我。”她也笑,目光却是夏夜的风,乍暖还寒,所及之处一路长满阴凉的青苔,“或许当年深陷孤城,我就应该殉国的。”
他勃然色变,两腮颤抖得近乎难以忍受。这么多年过去,他南征北战,穷兵黩武,堆起权势滔天也无用,到头来还是被她一句话任意拿捏。
“你是決意要与故国共存亡来要挟我?”
“我并非想要挟任何人。大周宗亲无故享有子民四百年供奉,国破而殉,责无旁贷。”
惊恐和恼怒无处发泄,自尊和猜忌亦奋起作祟,于是他开始有意冷落她,以至于她生产那天他还故意守在柳陌花街。花娘菱藕般的玉臂被他皱眉从肩头撇开,他忘了自己是第几次急不可耐地问花楼里的小倌:“她有没有喊我,有没有?”
小倌奉他之命于花楼和王府之间来回奔波,从刚开始的摇头变成后来的忐忑畏缩,这种态度的转变倒令他意外地冷静下来,下颌一抬,示意对方老实说。那小倌便当真老实说了:“夫人咬着牙,一声痛都没喊。方才倒是模糊唤了一声,但小人并不知道那是谁……”
“男人的名字?”
小倌思虑再三,胆战心惊地点了头。他便捂着眼漫笑一声,无奈道:“瞧我这记性,夫人幼年时曾被成郡王许过一位周室宗亲,拨算一下,好像就是如今南周那新继位的君王呢。”
直至丑时,他方踩着满地星月的光影回府,她因精疲力竭昏睡不醒,孩子被管家含泪送到他怀中,是个很漂亮的女婴。他抱着女儿亲了又亲,顾盼左右笑道:“就叫桃子,你们说好不好?”
没人应他,他又絮絮叨叨地回到屋中,吩咐仆人将地龙烧到最大。他抱着桃子坐在床沿,轻拍她没有温度的小小身体哼唱一曲《国风》,那是明宜的娘亲教给她,她又曾在无数个边塞的夜晚唱给大周将士们听的。他音色动听,唱得动情,仆人们跪在他跟前默然饮泣。
“征途漫漫,山桃初放。南有雅风来,吹我至故乡……”
【六】
明宜的身体是在生下桃子之后彻底坏了的,萧棹却犹嫌不足,还将她移到偏院,再不肯过问。
她想他终究是对先前自己逃回南周一事生了芥蒂,对她死了心,连带着也不大喜欢桃子。她向来颇有自知之明,于是将过往他从各地网罗来哄她开心的奇珍异宝原样退还回去,据说它们后来都转送进了形形色色的新人屋中。
桃子养到周岁,萧棹才终于想到过来看一眼,只一眼他就笑起来,抱在手上不肯放了:“这丫头挺像你。”
她擔心他是反话正说,也怕桃子因为长得像母亲而被父亲无辜迁怒,便轻声分辩道:“怎么会,桃子分明更像你,尤其是眉眼和天庭。”
“我知道,你巴不得她全然像我。”他虚浮的笑意渐渐染上浓秋的雾,冰霜徘徊在那晦暗不明的眼底旋涡,动辄就能冻进心底,“因为这样,你大概就可以同我撇清所有干系?”
他越发喜怒无常,往往明宜的一个走神都能得罪到他。她又是绝不肯伏低做小的气性,萧棹每次从她那处回来,关上书房的门都是又砸又摔,累得阖府内外大气都不敢出。
幸亏后来萧棹忙于征伐,干脆不着家了。众人都暗自庆幸那俩祖宗远远分开才好,永不相见才好。巧就巧在,如今大梁和南周的战事僵持不下,南周的君王竟然主动提出要接走明宜,并愿以九城为聘。
王府的仆人自然万分乐意,可萧棹的谋士们听出了隐于纸面文书下的弦外之音。他们或多或少都曾在北梁攻打大周的时期吃过明宜的亏,深知她之于大梁的威胁远远高于寻常的祸水红颜。女子还是小女子,一字差别,千差万别,南周要走的绝非一个人而已,南周要的是撑起四百年国运的最后一口气。
“所以呢?”萧棹横眉冷对在场所有下跪死谏的谋士。
“唯死而已。”
“你们的意思是让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
“大梁迟早会灭亡南周,那时夫人又当如何?”为首的谋士小心提醒他,“长痛总是不如短痛。”
他死死按住胸口,额角青筋鼓动,脸孔发白,五脏六腑都疼得错了位,抬手制止焦急迎上前的诸位,一再摇头:“不行……不行!”
他一意孤行,谋士们不敢再劝。那天他又去明宜的住所抱走了桃子,只盼望着她能求他一求。她默默跟到门外,他惊喜回头时却发觉她只是扶着门框目送他们离去,眼中漾着欣慰和解脱的暗示。如冰水寒浆兜头浇下,他将最后一点侥幸掩饰在掉头就走的背影里。
桃子三岁了,没见过父亲几面,因此相当诧异萧棹为何熟悉明宜最常唱来哄她入睡的歌谣。
“南有雅风来,吹我至故乡……”萧棹这夜坐在床沿抱着桃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她的背,唱到最后几乎声带哽咽,“娘亲就要回故乡了,桃子以后还会不会记得她?”
桃子在睡梦中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抬起小手揩去了父亲眼角的一滴冰冷水珠。
【七】
南周君王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同意割让永嘉三州。大梁报之以桃,也承诺以公主仪仗恭送明宜。
山河旧影,千里烟波,萧棹扶着明宜走出都城三十三里路,将她送上了骏马香车。
明宜淡妆华服,瘦骨病躯像三寒时节一段冻得发脆的枯枝,但姿态笔直更甚松竹,仍像他第一次见到她那样。那时萧棹就曾想过,这株长在大周的瘦竹移栽到北梁会否存活,到后来他才明白,虽然能活,却也一眼望到了死。
九座城也好,永嘉三州也罢,南周君王其实没有同大梁开条件的资本。谁都看得出来,大梁迟早会灭亡南周,到头来一切还是大梁的。这就好比人虽说固有一死,却也有鸿毛泰山的天壤之别,她理当拥有令世人仰望的体面、敬重和尊荣。
明宜也清楚萧棹为了她讨价还价的用意,所以才在他松手的刹那低声说:“谢谢你。”
他笑道:“九座城和永嘉三州,其实都配不上你。若你此行路过逊河沿岸桃花盛开,那便是我送你的礼物。”
她点头,浮现出两团碧玉年华时都极少出现在她颊边的彤云:“可我没什么能够给你。唯有桃子,我知道她是我所生,所以你并不欢喜。但我还是欣慰,往后有她陪着你。”
她怀有身孕那年,所有人都以为她是牵挂故国才故意逃回南周,但其实是南周君王掳走了她,用以威胁萧棹。她跑了好几次都被捉回去,南周君王怒火中烧地质问她是否爱上了萧棹,也有冲动的南周臣民干脆骂她叛国。她始终没有开口辩解,那时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他那样孤单,总得给他留一个孩子吧。
如今她也不愿同萧棹解释,因为在家国面前,小儿女的情长气短总是不值一提的。
鼙鼓再响九声催促车马前行,她掀开车帘最后深望他一眼:“此行有往、无回。眠岸,你要多保重。”
闻言他豁然抬首。
眠岸是萧棹的表字,花楼里的小倌自然不知。那时明宜动了胎气,诞育桃子之时难产将死,一句痛都没喊,意识涣散之时,唯独唤过的人就是他。
往事如潮掀来,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可天意永远只是笑看局中之人看不破,斗不过。他抖着连心十指,双手合掌朝她隆重一拜:“梁臣萧棹,恭送南周公主,衣锦荣归。”
两个月后,萧棹收到快马送来京城的桃花一束,他将它贴身放在胸口,逆光折出花枝上即将干涸的滴露一点。
“传我军令,大梁兵士,全军南进。”
割了永嘉三州,没了逊河天险,南周的防线全面崩溃。南周君王御驾亲征,力竭而亡,部分百姓顺势向大梁投诚,但更多的还是誓死不降的军民。
南周的臣子們紧急商议过后册立新君,小皇帝才四五岁大,却已经很懂事。明宜看到他时总会想起桃子,因此也爱唱那曲《国风》哄他睡觉。小皇帝反复咂摸:“姑母,‘南有雅风来,吹我至故乡,可南边来的风是往北边吹的呀,北边才是咱们原本的故乡吗?”
“山河破碎风飘絮,反认客乡是故乡。”她摸了摸小皇帝的脑袋,温柔答道,“是的,归故乡,顾乡难,除却北方不是乡。”
大梁的战线依旧往南边推进,也有久攻不下的城池,听闻排兵布阵的都是一位女子。死守城中的南周居民因她的存在而倍感鼓舞,他们誓声震天,绝响残阳。
“纵天时有序,周室将亡。我辈仍有不舍之志,倾蚍蜉之力,撼万丈之山,万死不辞。”
【八】
大梁军士苦战两年,终于将南周残兵围堵于大陆最南边的交州。这是大梁统一版图的最后一小块,谁都以为这等不世之功当由萧棹一人独揽,可事实上那时他已回到国都,请求面圣。
萧沛极恭敬地起身迎接他,作揖时被萧棹止住:“陛下,君臣有别。”
“小叔叔教我道理,扶我继位,还为大梁戎马天下二十年,作揖而已,如何受不得?”萧沛不愿和他客套,也知道萧棹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便直说了,“小叔叔若是想留下小叔母的性命,真的不必来过问于我,小叔叔自行决定便好……”
萧棹笑着摇头:“臣此行前来,是为辞官、交权、还政于陛下。”他将萧沛逐渐冷却的笑容尽收眼底,“陛下想做的事,臣无一不可替陛下率先为之。”
萧沛惶恐地觑他一眼,又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小叔叔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陛下,飞鸟尽良弓藏,帝王折杀功臣没什么奇怪。何况我还杀了你的父皇,我明白你虽然小,却都知道。”萧棹揉了揉眉头,平静叙说,“当初你父皇为夺皇位,曾在北梁攻打大周时故意走漏消息,致使我父亲,也就是前太子死于乱军之中。那年你才刚出生。”
萧沛无措地绞着龙袍,不知如何应对。萧棹却率先撩袍跪下,诚恳三叩:“子报父仇是我必须要做的事。但是臣敢说,臣从来未负陛下,未负大梁。”
当年他之所以不与萧沛争夺皇位,正是因为民重君轻,他以天下为弈,大梁便是棋局,一子都不能下错,他赌不起。皇位固然诱人,可权力相争只会伤到家国根本和苍生万民,所以他才忍痛退让,甘愿称臣。
萧沛双膝一软随萧棹跪下,扶着他的肩凄声保证道:“小叔叔,是我错了。我不会收你的权,你是大梁的功臣、大功臣,纵使百年之后也配享太庙,出将入相,封妻荫子……”
此刻却有千里急报经由内侍们口口相传,终于传入殿内二人的耳中。南周臣子和将士们拥护着年幼的君王与大梁追兵死战于交州海岸,全军灭亡。而追随周室的三万子民,随后也尽数跳入海中。
享祚四百六十九年的大周,就此湮没于历史长河。
萧棹缓缓按住萧沛颤抖的手,再抬头时眼眸泣血茫茫,逐浪成波,是至悲至哀过后才会有的死寂:“封妻荫子……可是臣,无妻无子。”他且轻叹且闭目,喃喃重复道,“臣无妻,亦无子。”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初自己是如何从管家手中接过女儿冰冷的尸体,他为她取了早就想好的名字,抱着她唱了一夜的歌。那夜他就已经死过一次。
可翌日一早他就逼迫自己清醒,生怕从外头找来的孩子会引起明宜的怀疑,惹她伤心,于是匆忙命人去萧氏宗族里挑选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萧氏家族个个眉眼锐利天庭饱满,从堂弟家中抱来的女婴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他们虽然不是亲生父女,却生得很像。
那几年他很少去看望妻女,旁人都以为他在气明宜,其实他只是在气自己。若是明宜生产那夜他没有逞一时意气,而是好好陪在她身边,或许他们的桃子就不会死,也不至于临了了孑然一身,无妻无子。
萧沛眼睁睁看着萧棹将兵符和官印交到自己手中,看他起身离开时晃着高大虚浮的影,怆然落泪,几乎一瞬之间华发苍颜。
他脚下踏过云和月与峥嵘万里,踏过来时征途去时路。也曾年少欢笑,大快平生,可蓦然回首已是满目萧疏,无乡,无家,也再无故人来。
【九】
桃子出阁那日,萧棹赠以封地中最热闹繁华的九座城为独女作嫁妆,伴她风光大嫁。
送嫁队伍一路吹吹打打走过三十三里,令萧棹恍惚想起自己也曾这样送过一位故人离去。他老得太快,已然记不清那人是庄严冷淡的敌国宗室,是温文尔雅的亡命之徒,却一直记得她是他的结发妻子。
儿女情长和家国大义相比确实不值一提,但它真真实实、刻骨铭心地存在过,有且仅有地来过他的生命,他如获至宝,万分感激。
他的姑娘永远消失在交州海岸的纵身一跃,也不知永嘉三州的逊河畔来年还能否满开春桃如红雾,落花沉河而不浮?
那样的奇景他看过,她也看过,只可惜他们此生却再无机会一起去看。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她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