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本名胡志军。江西省第四届青年作家改稿班学员。新余市中青年文艺人才。作品发于《文学报》《散文百家》《星火》《创作评谭》《江西日报》等报刊。
血压奇高的母亲在一场昏厥过后,开始种植紫背菜。父亲去世后,独居多年的母亲把楼下一块花圃,当作自己开垦的园地。在她之前,早已有人试探性地种植下了两小畦蔬菜,有芜菁,有葱,有韭菜。在被人锄下第一镢头之前,花圃已经荒芜。此刻,以花圃的萋萋荒草和不修边幅、恣意疯长的灌木为背景,母亲将身躯伛偻下去,将紫背菜的种籽播进经过翻耕散发出新鲜泥土气息的田畦里。在她的身后,在楼房映在地面的宽大阴影里,牌局旷日持久。
几个从钢铁公司化工厂退休的老人,在固定位置摊开桌椅的架势大开大阖,像是在努力地宣示着一个太平年景。老人们心态平和,对纸牌的迷恋是他们退休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101室和301室的两个老人是牌桌旁的常客,他们曾经是同一个车间的车间主任和党支部书记,在一起共事多年,被工厂作为模范搭档表彰多次。即使是现在,两人在牌桌旁的搭配也堪称榜样。
母亲的手一生未摸过纸牌,它们熟悉的是如何使用农具和照看孩子。对我为数不多的几次纸牌游戏,母亲一律表现出深恶痛绝,给予高声痛斥。而对于身旁夜以继日的喧哗,母亲却充耳不闻,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
这是一栋被人称作“公园北村5栋”的居民楼房,每一个常年在这里进出的人在这里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小天地。601室的老年妇人,是最早开垦花圃的那一批人,作为和母亲相对而居的邻居,她常常约上母亲一起买菜,一起去公园散步,这大概是她那脾气古怪、性情暴躁的丈夫唯一对她持赞许意见的事情。老夫妻身边带着一个小孙子,多年前老人的儿子从劳改农场回来,快速地结婚生子后去了南方打工。据说本性难移,小孙子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自己的爸爸了。趁着公园北村物业由居委会移交给社会上的物业公司的空档期,小区有更多的妇女闯进花圃,砍倒成片的灌木和荒草,夹杂其间的花卉树木,也难以幸免。女人们开出田畦,播下菜籽,脸上的喜色形同丰收。
在女人们开垦和播种之际,402室的老妪在楼下一旁的空地感情复杂地瞅着。老妪行动不便,身患多种让人记不住名字的疾病,在太阳下的一把竹椅上一坐就是半天,靠吸收太阳中的紫外线来消磨时光和履行医嘱。她的老伴,一个身材高瘦、满头银发的老人,每个星期都要用手推车送她去医院一趟。老来相伴,在老妇瘫痪的这两年里,两人停止了打从结婚起就开始的拌嘴和争吵。老妇当年是来自上海的知青,上世纪年代跟随父母在钢厂落户。而老头只是来自赣南老区的一个穷苦农民的儿子。所以,即使有过一次闪婚,当年放下过身段的上海女知青不愿舍弃自己的傲气,在多次争吵中,毫不客气地斥老头为“没皮没脸、来我家死缠烂打的老区穷鬼”。
两人生育的独女,大学毕业后说去北京“看看”,这一看就再也不愿意回来。女儿结婚后一年回家一趟,今年春节带回个胖大小子,粉嘟嘟的十分惹人喜爱。老妇人坐在轮椅上伸出手臂,面有难色的女儿女婿对视了一眼,还是将孩子交到她的手里。幸好,两人都留了个心眼,才没让接下来的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孩子在跌落于地前被反应快的母亲抱到了怀里,而失去重心翘起来的轮椅在摔倒之前则被女婿伸出的胳膊牢牢地把稳。力气从老妇人身上消失得比医生预料的还快些。青年时代,女人在单位看澡堂子,同事们每天看见她从一只布袋里掏出两只白面馒头,一只充当早餐,一只中午裹腹之用,对自我悭吝到这种程度,是无法用嫁了一个穷汉说得通的。据说到退休时,夫妇俩很是攒了一大笔钱。现在,这些省吃俭用攒下的钱财像溪水一样漫进医院的账房,成为推高电脑数字的一股力量。终日坐在轮椅车上的老妇人,投向活动在花圃中的身影的眼神异常复杂,分不清她是在妒忌别人即将迎来的收成,还是羡慕人家此刻的行动无碍。
行动能力的失去、漫长时光的难以打发、无处告慰的孤独寂寞,终于让老妪的性情变得古怪起来。每当有孩童出现在眼前,老人的嘴中便会迸出一些若继若断的嘀咕。这些嘀咕声语义不明时高时低,却被老妇人煞有介事地反复叨念着,在凶形恶相和精光四射的相互帮衬中,突然就具备了神秘的力量。在紧张不安的孩童面前,老妇突然爆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笑声酣畅淋漓,似乎一天里积攒的郁闷就这样尽情地给释放掉了。
501室的小媳妇,经常抱着半岁的婴儿怨气难消地走下楼道。一个抱着婴孩的少妇,是不可能远离公园北村5栋的。她在公园北村附近徘徊,脚步往东只限于抱石公园;往西止于北村菜场;往北,江钢超市是终点;往南,则不会逾越公园北村和南村之间的那条马路。小媳妇的家公退休前是化工厂的一名起重工,几年前死于某种晚期癌症。那时的小媳妇作为一名待字闺中的少女,对这个家庭的情况自然无法知悉。在化工厂千禧年退养的200多名工人中,一半已死于名目繁多的癌症。公园北村5栋的老人們在谈论离去的起重工时,无一例外地会拿诸如“来日不多,看开点,趁能吃就吃点,趁还能玩就玩点”之类的话来相互安慰。
花圃中的蔬菜长势良好。韭菜碧绿,芜菁叶片肥厚,茄子枝桠绽开了点点鹅黄,紫背菜在母亲的精心照拂下,长势像点燃后的篝火。预想中的物业由居委会移交给社会物业公司后将长期疏于监管的现象并没有出现。两个穿着物业制服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楼下,在一番严辞呵斥后,菜畦惨遭蹂躏,韭菜和葱被连根拔起,芜菁被放倒,空心菜嫩绿的汁液溅上了物管队员满是泥土的鞋帮。母亲种下的紫背菜,不知是因为在形体上足以冒充花卉,还是两个破坏者满足于既有战果而停止了行动,大半得以幸存;这使得在一旁愤懑、担忧的母亲舒了口气。一把紫背菜的嫩枝在此后的每一天依然可以得手。紫背菜的某种不明成分在餐后进入母亲的血液,将晕眩和昏厥击退,母亲停下了每天必服的西药,从602室下楼时的脚步几近轻灵。我每周两次将孩子送去给她照看,看见她在长长的楼道走动,知道她在每天的固定时段约上对门的阿姨去公园健走三圈,再去北村桥下的健身场锻炼半个小时。在精力恢复的日子里,除了照看孩子,母亲还会留意公园北村5栋其它住户的情况。
像那些爱出来舒展肢体的老年人一样,母亲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住自己楼下的女人了。这家的老头退休后承包了小区的车库,看守摩托车群是一件二十四小时离不得人的差事。我曾经几次从车库经过,看见他守着一个小火炉给自己做饭。他是个在年青时异常俊俏的男人,后来一侧脸上留下了一块半只手掌大小的疤痕,疤痕像一口深坑嵌在脸上触目惊心。女主人皮肤黝黑、形销骨立、大嗓门,只要她在楼下一张嘴,每家每户的门梁都会震上一震。她死后多年,附近几栋只要在楼下种过蔬菜的人,都记得她才是第一个开拓者。人们谈论起她来更多的是源于她那迥然不同的方法,她不像别人那样开上一块田畦,而是在灌木丛中这儿那儿地偷种上一把。她以这种方式在小区暂时两不管的苗圃内初试身手。她的这种特别方式也让她在芜杂的苗圃中的成果在稍后由物管刮起的风暴面前毫无损失。女人们在回忆和谈论这一点时往往带着敬佩。而我后来悟出,在她自由自在地下楼种植属于自己的葱蒜,任性地扯起嗓子说出内心想法的时候,恰恰是她一生当中最为幸福的时光。
可是,自从这家人家的儿子回来以后,这个家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看管车库的老头回来住了,脸色阴森得可怕,老妇倒深藏不出了。她在花圃上的那些葱啊蒜啊不是因为缺少照料渐渐枯萎,就是慢慢地被人占了去。那个个头矮小得不像个大学生的青年慢慢地被邻居们熟知,他是因为屡屡在学校替人当枪手而被学校开除的。每次进出楼道,他都埋着头,呆滞的目光追随着自己的脚面,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靠东游西逛来打发被遣返的日子。父母用机关枪一样的责骂在他身后扫射,可是,一等他逃离射程之外,先前的同盟便立马瓦解,一场从相互埋怨开始的指责往往以大打出手收场。辍学的青年外出打工没多久,就有消息说502的老妇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母亲曾经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有一天晚上她听到了楼下老妇人毛骨悚然的叫喊声,哀嚎声中夹杂着一些可疑的声响。母亲说她在被窝里心惊胆战了一夜,甚至一度兴起了开门出去探看、劝解一番的念头。
母亲没有将她的念头付诸行动。事实上,各家自扫门前雪早已被公园北村5栋的居民奉为信条。母亲最后一次说起楼下的老妪时又谈到了那种撕心裂肺的哀嚎,说这样的叫声听起来不像来自人间。楼下的老妪去世后,母亲再也没提起过她,像躲避某种忌讳。倒是我,曾经在内心默想过在夜里听着老妪的叫喊时公园北村5栋的男人和女人们的心理。最后我对莫测的人心表示徒奈其何,放弃了深究的努力,转而转向了自己的内心,觉得在自己对这栋楼房了然于胸之后,再不会对发生在外面世界的那些人间悲剧感到不可思议。
二十多年前,钢铁厂开始在这片土地上建房造屋,经过十几年的努力,终于建成了本省最大的生活区。那些鳞次栉比、现代感十足的楼房随势坐落在昔日的山丘菜地野塘上。公园北村5栋在地理上扼守通往抱石公园的要道,然而它的这一功能形同虚设,路人和小偷在楼下出没。神出鬼没的小偷没收电瓶车车瓶;精于凿洞的路人让公园围墙武功尽废。靠近楼旁的人工湖堤岸上的烟柳,像柔弱的少女,掩面经风,回望身后凉薄的人世。
在去年母亲突然遭遇的昏厥中,医生在检查后做出结论,母亲患有高血压、血液粘稠,且右侧脸颊上方的一根静脉血管严重血栓。在每天按医嘱定时定量地服药的同时,母亲种植紫背菜,这是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的偏方。在食用紫背菜一段时间以后,母亲抱怨自己为什么没早点知道它。在停服西药后,母亲维持着每天必炒一盘紫背菜的习惯。
当年,母亲曾庆幸自己及时地从别人手里盘到了这套转让中的集资房。可是,当年的幸运已经变成了现在的困扰。钢铁公司在1993至1998年的经济衰退中,将斜面屋顶铺砌琉璃瓦的设计方案改为钢板网上抹一层水泥灰浆。雨天一来,母亲的房屋变成了天然的蓄水池。母亲经年奔走呼吁,但问题一直没有解决。
我不知道早早地搬离公园北村5栋应该感到庆幸还是不安。身为局外人,我无法真正体会母亲面对四壁从屋顶上渗流而下的流水时内心的感受。在母亲弯腰躬耕于紫背菜菜地的身后,楼内的年青人正从这里搬离,他们像筑巢别居的燕雀,纷纷飞离父母的巢穴,公园北村5栋正在成为一栋名副其实的老年公寓。101室和301室的老汉对于纸牌游戏仍旧乐此不疲;402室的老妇仍旧在楼下消磨她的余生;501室的起重工遗孀有了新的爱好,悄悄地躲在用钢筋和角铁制作的防盗门后,用口水和浓痰向过往的儿童偷袭,她的儿媳妇终于受不了婆媳之间持久和坚韧的消耗战,抓着丈夫双双逃离。502室的男人,一辆老式单车后架上驮上了一个比他小七八岁的退休女工,这个声名狼藉的离婚女人,笑得合不拢嘴的表情像个找到心上人的姑娘。每過一个冬天,镜框里的父亲便会衰老一些,打量客厅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有些决绝和凄清。我将父亲抱进空着的卧室,下次再去,发现他还在原位。
偶尔,我会在楼道遇上在这里一起度过一段青葱岁月的同龄人。在这种时候,我们的目光冷淡,脸上的肌肉僵硬,形同陌路,丝毫不复有当年的熟络和热情。他们和我一样,偶尔回来探视一下还住在这儿的老父老母。他们当中不少人已拥有私家车代步,其中的两位已迈入仕途,在单位成为中层干部。无论发迹不发迹的,一律步入中年体型开始发福。岁月在拉开我们差距的同时,在我们的额头眼角冲刷出同等深度的沟壑。
在一些夜晚,在某个背影鬼鬼祟祟的晃动中,母亲的紫背菜会大量流失,但第二天她只是嗫嚅着抱怨几句。在一双有力的手的窒息下,还沾着新鲜泥土的紫背菜发出咕咕的叫唤随同张望的身影一路向西,直到夜晚的楼房将影子收走。紫背菜在成为母亲的救命药的同时也成为别人家餐桌上可口的美味,母亲对这些并不是很生气。在父亲的注视下,母亲抱怨和不满的是她的过往。回到她的身边我会急着离开,离开几天后我又会遏制不住地将她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