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扬

2019-11-18 02:15彦妮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9年6期
关键词:报摊出租屋报纸

彦妮,原名张彦妮。中国作协会员。先后在《青年文学》《美文》《雨花》《青年作家》《朔方》《山东文学》《黄河文学》《太湖》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约二百余篇,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选载。出版长篇小说《出息》、散文集《那时花开》。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宁夏首届《朔方》文学奖、孙犁散文奖。

2003年冬天,就在街头的拐角处,我摆了一张卖报纸的桌子。

行人如蚁,车马如流,但很少有人光顾我的报摊。仿佛树上被叶子遮住的果实,没人会留心我的存在。我只能克服羞怯的心理,对着过往的路人低低地喊:“晚报。刚到的晚报!”

有人回头看我一眼,有人目不斜视,有人到桌前翻一翻,又嫌我报纸种类单一,摇摇头走了。我不敢坐,坚持站在桌子后面,生怕漏掉一个顾客。直到下午,我才卖够报纸的本钱。

我一边啃着饼子,一边告诫自己:不能泄气!无论怎样,这都比在深山老林里炸石头强。要动脑筋、想办法,不能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

没有自行车,公交车也舍不得花钱,我就步行。在郊区反复对比了一番,我定了一间比较便宜的出租屋。平房,尽管阴暗,但比我捞盐打硝时住过的工棚和地窝子要好。没有床,房东将别人不要的旧柜子给我。我将其倒扣在地上,铺了行李,虽然中间的两根挡板会硌腰,但比以前睡过的麦草铺干净。

一天没吃饭,但我并不感到饥饿。我心里有个伟大的计划:逃离故乡,在陌生的地方,寻找新的商机。

因为不远处有家卖晨报的摊点,所以我的晚报卖得相当吃力。尽管我极力吆喝,还是没卖掉几份。到了中午,我嘴干巴巴的,也没杯子喝水,就吃了一个五毛钱的饼。

下午,在出租屋附近买了蜂窝煤炉子、火柴和笤帚,再添一个锅和碗,我的“家”里就悠悠地飘出了烟火气。

没有表,时间难以掌握。半夜起床,一边看书,一边频频出去望星星。早了,怕影响别人休息,迟了,又怕来不及煮粥。巷子里没路灯,院子里黑漆漆的,我站在院子里,像个幽灵。

又是一天没吃饭,但我还是坚持在商都买了一块廉价的手表。

提着面条和一把韭菜,刚到出租屋,房东就让我预交一个季度的房租。我摸着口袋里仅剩的二十元,只好堆着满脸的笑容央求道:“大哥,先宽限我几天,就几天!”其实房东比我小,不过二十多岁,但我还是呼他“大哥”。

才几天时间,我的双脚就磨出了血泡。我一瘸一拐在四周找寻生炉子的木柴,可到处都干干净净的,像是它们都被回收了。我只能去巷子里,等着人家饭做好以后,再拿一个蜂窝煤换个带火的煤球回来。

等水开的间隙,我已筋疲力尽。菜也懒得去炒,就跟面条混在一起煮,煮好撒点盐即狼吞虎咽……

我永远记得里尔克说的那句话:“挺住,就意味着一切!”

因为借火,我将房东的炉子给弄灭了。一会儿就见他带着一个老太太,一把推开我的房门,大声问我:“你的房费啥时候交?”

我有点结巴地说:“再过两……三天吧。”

房东还没说什么,身后跟着的老太太就很硬气地说:“不交房租不让住,我们又不是搞扶贫的!”我只好唯唯诺诺地说:“知道呢,阿姨……”样子就像杨白劳见了黄世仁。

打发了债主,我只好再去巷子里借火,并提前允诺给人家一毛钱。但那女人不收钱,她说:“我们回民有讲究,收你的钱我们的洪福就被收走了。”感动之余,我一个劲说谢谢。

为了方便夹煤,我花两元买了煤夹子。见商店门前有一摞旧纸箱,想要一块回来垫在柜子那两根挡板中间,老板却头也不回地说:“一块钱。”

为了我的“伟大计划”,我只好向朋友小蔚求救:“帮忙先把房租交了。”

半夜两次起来添火,原以为早晨会吃上早餐,结果,炉子还是灭了。

连批发带零售,还是刚够本。我只好违规批发了几张《环球时报》,却很快就卖掉——这些钱等于我捞的外快,因为发行部规定,我只能卖晚报。

早晨领报纸时,看见报贩子都会批发好几种报纸,有一个中年妇女光《环球时报》就拿了五十多份。按照零售价,她这一种报纸就能收入二十元。如果再算上晨报、故事报等,她的收入一定很可观。我堂堂五尺大汉,还不如她能吃苦?

除了喝粥,再就买几个馒头中午吃。旁边卖晨报的丫头小秦见了,可能起了恻隐之心,就在买饼子时多买了一个给我。

小秦臨时有事,让我顶替她完成自己每天20份的任务。有些忐忑地答应后,想不到中午就卖完,净赚4元。这真是给了我一些信心,原想先干个临时工,等明年开春再到别处谋生,现在看来,只要肯在经营渠道上下工夫,在城里糊口不是没有可能。

大风,清冷。没顾客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不远处看几个书法家写字。还是一碗粥一个馍,坚持捱到下午四点。回出租屋的途中腹内突然一阵痉挛,人差点晕过去。我急忙在街头又买了一个饼子,大口吞咽补给,体力才渐渐恢复。

黄昏回出租屋下了昨天剩下的面条,不够,又熬了半碗稀饭。

晨报卖了20份,晚报卖出13份,若天天如此,一日三餐自不成问题。只是明天小秦一上班,晨报便又归她。还得摸索销售经验,为啥报贩子能成摞成摞地零售,而我连30份的报纸任务都难完成?

生火成了难题,每天都得低三下四到别处借火。炉子要是灭了,早晨就不能熬粥。只能急匆匆买了馒头,边走边吃。

小秦比我小十岁,长得还算清秀。见我每天这样啃馒头,也不抱怨,就说我太能吃苦。然后她提议可以跟我搞“合作”:我们可以一人干两人的工作,让另一人腾出时间干别的事。我自然高兴,就怕发行部检查,一旦查出我卖别的报纸,可能会撤销我的报摊。

知道仅靠晚报是不行的,所以在小秦看摊的时候,我就骑了她的自行车,到几家报社去投稿。

想着要跟原君张口,问问还有没有别的事可做,直到做了面条洗了衣服之后,仍没拿定主意。真不想再去麻烦人家。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介绍这份工作就已经超出了常人的范畴,何况她还在填表时毫不犹豫地做了自己的“担保人”。在人情凉薄的时代,谁愿意毫无私心地为你帮这个忙、为你担这个保?

故乡的亲人一定又在传说我时来运转的消息,估计妻的脸上又如同抹了油一般,有些自得地走在人前。若是真的挣了钱或是鸿运降临,他们传得沸沸扬扬倒还说得过去,只怕我远在他乡啃馒头,而他们却认为我在吃西餐。

一块旧玻璃、一块废弃的草帘、一块路边扔着的废木板,我都要将它们捡回来,或作案板、或铺床、或搁东西,完全是沿袭了三毛初到撒哈拉沙漠的习惯。每晚九至十点睡觉,夜半惊醒几回生火,早晨6点半再一路小跑去上班。精神可嘉,但成绩甚微,好像还越来越恋床,非到起床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爬起来。写随笔、写大字,算是在勤俭中还没忘记自己最终的使命。

仿佛总有人在劝我,不能放弃,不管怎样,你都要坚持!

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报纸倒是比昨日卖得好,总算没亏钱。

提上旧包,一个人在街道上走长长的一段路,买油菜、称面条,回到宿舍马不停蹄地洗锅、炒菜、煮饭。然后哪儿也不去,除了出去方便,就在屋里写稿、练字。似乎窗外的世界不属于自己,爱和欲望都逃走了。其实,我不是那种很超前的人,有着传统的观念和思想,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叔,仍旧恋家、怀旧,耐不住寂寞。也想把电话打到老家去,又觉得让别人代转不方便,就忍了。

嘴干巴巴的,忍不住买了一斤橘子。憋着尿,比平时多坚持了一个小时才收摊。

又捡了两块圆形木板,也不知道有用没用,先捡回来洗干净再说。不把这里当家,但除此之外,又似乎没有别的去处。赫拉巴尔在《过于喧嚣的孤独》中写过:“我从来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

是的,不知道哪一天曙光会照亮我的前程,但仍旧“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

在镜子前走过,看见自己蓬头垢面,愈发显得落魄。怪不得门房的人会视我为贼。前天我刚准备上卫生间,门房里留着风头的男人就拦住了我,他问我手里提着的小布包里装的啥?我刚想要说明,他已经跑出来,一把夺过我的小布包搜查起来。翻了半天,许是没有发现“炭疽热”病毒,才有些不甘地放了我。

去邮局给老家打电话,妻说俩孩子感冒,她身体也不適,但还是要我先坚持着。

书法家老宋倒随和,没事就坐在我的桌子旁,看我嘴上结了一层痂,就问我平时吃什么。我说每天吃一顿正餐,再则啃馒头。

刮着大风,路边的自行车都被刮倒了。买报纸的人凤毛麟角,于是早早收摊回到宿舍。下了面条,吃一大碗,嘴上的干痂是滋润一些,但人还是感到疲惫。看了两页书,便睡着了,不过几分钟后又被惊醒。

小蔚来,送一张单人床给我,虽然是旧的,但将行李铺在上面,屋里顿时显得满满当当的。转眼间我已是三十多岁的人,能有这样的朋友,算是我的福分。看着我一炉、一锅、一碗筷的样子,他没说什么,我也没说“谢谢”,只在离开时听他说一声“走了”,然后便消失在夜色中。

还未立冬,天就冷得不行。这两日经济短缺,早晨因没钱批发报纸,就少拿了几份。报纸越少,我就赚得越少。长此以往,凭啥吃饭?就靠那仨瓜俩枣的豆腐块吗?

除了卖报纸,就是看杂志,写东西倒是比在老家打麻将闲聊的时间多。

昨日跟初中教我的老师通话,他为了支持我,让给他也送一份报纸,月底结账。我早晨便欣然送去,顺带借了20元救急。

一报贩说某报社要招投递员,每日15元。还有这等好事?我赶紧试着打了电话,却是空号。跟其他摊点的人员接触,获悉他们大多以批发为主,零售都很一般,境况也不相上下,于是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决心。我就不信偌大的城市养活着几百万人,唯独没有我的生存之地?

下午收摊,回来炉火已灭,只好等人家饭做好,才能夹火生炉子。

没有电视,没有家人,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做饭,每天安排得紧紧凑凑的,倒也充实。比起在沙漠戈壁里牛一般的劳作,这已经算是不错的待遇。

袜子不敢买,鞋油不敢买,米也没了,香油只剩明天一顿就要见底,一切只能等“10号发工资”了。

无意中进了一家超市,才知道这里所有的物品都可以自选。置身琳琅满目的商品中,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转了半天,我选了一块钱的鞋油往出走。就在我找柜台付账时,被一名穿制服的保安拦住了。他翻来覆去盘问我,问我哪里人,干什么工作等,好像我偷了超市的珠宝一样。

与老家通电话,知道家里的毛驴已经卖给大姐了。妻说用这钱买了小麦和香油,另外还了一些账。我不想给她说我的处境,只说“还在坚持,合适的时候想打两份工。”

她说:“有一份工干着就行了。”然后让孩子与我通话,听到他叫“爸”的时候,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北风飞扬,已不是卖报纸的最佳时节。幸亏昨日约了几个订报纸的客户,便联系了一个发行员过来,她给客户开票,顺便给我提成。

卖报纸原本是亏钱的,但有了订户,一下就得几十元!正好米面油都差不多快没了,现在有了这些补给,我一下又成了富翁。

辗转几次,稿子终于见报。便趁热打铁,又去给邱老师送两篇。她看完就放下了,顺便问了发行投递的事。她帮忙打了电话,说已经没了摊位,到元月份再考虑。

心已安定,只是房东又在我淘洗豆芽时说:“你的水电费这月共10块。”20天时间,就一个灯泡,他收我这么多的电费,而且看我有些不信任时还肯定地说:“不会跟你多收!”

农历十月初一,街上很多人都在买冥纸、香表祭祖,我独在异乡,只觉怅然。

小秦染了感冒,想让我帮忙为其搬桌子,我当时正忙着,她便说我这人有点“木”。她的朋友蓉蓉,也嫌我头发未梳,说我“毛毛糙糙的,脸都没洗干净”。

面对现实,人常常有些力不从心。仍旧一天两餐,早晨喝稀饭,中午吃饼子,只等西塔楼顶的太阳照不到我报摊的时候,我才会干裂着嘴唇,收拾好报纸,把桌子从一条街上搬过去。然后拖着有些癫的双腿(右脚后跟受伤),向出租屋的方向走去。

下面条、炒油菜,一边干吃一边喝去大半碗面汤。当脑门上渗出细细的热汗时,人才真正忘却世间艰辛。要是在家,谁还会去洗锅、洗菜或者做饭?都是妻一人干的。不念别的,就凭这一点,我也不能破罐子破摔。

看了一则招聘广告,是一家“装裱字画”的。我当时就准备签合同,结果老板娘又让我交押金,而且前几个月的工资都很低微。摸着瘪瘪的口袋,我只好打了退堂鼓。

小蔚昨夜来,说妻给他电话,让我回去在老家参加一个会议。我上午犹疑地将电话打过去,那边的朋友却说:“是个关于文学方面的会议,早都开罢了。”

机会又失之交臂。看来不弄个传呼机,没个确切的联系方式,即便有馅饼掉下来,也找不着我的影子。

我的初中老师教我三年,与我亦师亦友。他骑着摩托车到报摊前来,看见我的样子,有些失望地说:“你得想别的办法,这不是长久之计。”我只好说:“先坚持一段时间,看看有没有转机……”

上午,有妇女骑摩托过来要10份报纸,说是报刊亭的,我便以批发价给她。结果小秦的朋友蓉蓉来拿报时已经没了。破天荒12点以前就没报纸,偏偏有人过来零售,我只好推荐旧报纸,他二话不说扔下5毛钱就拿走了。也有的给3毛钱,我也笑呵呵地让他把报纸拿走。“拾到篮子里都是柴”,多卖一分算一分。

生意这般如此,人做起来自然信心倍增。

骑摩托车的妇女又来批发10份,看来顾客在一天天增多。

出去买东西或是投稿,我都骑着小秦的自行车。她也放心我。问她为啥。她说,你对别人好一点,对方就会对你好。我说:“其实你是遇上好人了。有时候你的诚心未必换来真情,就像农夫和蛇、东郭先生和狼,还有狗和吕洞宾……”她笑了。

下午去领工资,顺便见原君。她问及销售情况,我只说很难。她问我咋办?我笑着说先干着,她说:“可能因为你性格内向的原因,所以很难打开销路。”我点头称是。

劫难总是不请自来。

如同噩梦一般,九天时间,我俨然被魇住了!

八天前的早晨,我尚未起床,小蔚進门就说:“收拾一下往回走!”我跳起来问:“咋回事?”他苦着脸,边嘀咕边故作镇静地说:“也没啥,回去看看,你孩子在医院。”我知道不能再问,一定是大事!

我迅速套了件衣服,锁上门,直接去了车站。

坐上车后,我一路长吁短叹,只嫌大巴车没长翅膀。我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还是想。我肯定又否定,否定又肯定,自己将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

黄昏之时,我终于到了县医院。那一刻,我只想快快见到我的孩子,别的什么都不去想。

还没进门就听见有个孩子在哭喊:“疼死了,疼死了!”

是我的幼子!

又是车祸!看着孩子满头满脸的伤,我的心就像被撕扯一般。兄长们赶紧上前安慰,只说没事,就是头皮被擦伤了。我啥都不听,只觉满腹的委屈满腔的仇怨不知说给谁听。我的眼泪俨然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滴在孩子的脸上。妹妹也开始抹泪。我的手抓着孩子的手,感觉全身都在抖动。妻故作坚强,对着孩子说:“新雪,你看谁来了?”

新雪竟然不再叫喊,满是伤痕的脸上露出了让人心疼的笑。

带孩子到区医院做了检查,并无大碍,翌日便返城。

烟熏火燎地吃了面条,出租屋里仍然寒气袭人。将10日前买的油菜带出去扔掉,头一抬,一轮圆月,已经映照着万家灯火。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那份自由、不设防、没遮拦的情感,在其他任何地方都难寻觅。

天气干冷干冷,即便晒着太阳,穿着棉衣,也不时打冷战。好在报纸多卖了一些。遗憾的是,之前说好的一家订户不再联系,给朋友打电话后还忘了取IC卡,等于丢钱。照此下去,妻若进城,靠什么维持生计?

交房租,加上电费共80元。花5块多钱买了电热毯,遇一老乡说无钱吃住,又借给他5元。

来回步行实在把人走怕了,就想狠心买辆旧自行车。问了收旧家具的,都说手头没货。便在寒冷中又去旧货市场,一问价,都不便宜。只好出门,竟遇到“卖黑车的”,经不住诱惑,即掏20元买了一辆。推着车子往前走时,听到一个小伙子说:“过不了下一个红绿灯,你可能就得赔200元。”吓得我赶紧掉过头来,朝相反的方向走。样子犹如做贼一般,鬼鬼祟祟、东张西望、脸热心跳。

到了出租屋,跟平日一样下7两面条,第一次没有吃完。

冷风一刮,顾客愈加稀少,报纸剩一大堆。给老家打电话,说了其中困难,妻还鼓励:“先坚持着,慢慢熬。”而且声明过几天她也要带孩子一起进城……

似乎是被逼上梁山了。

哪怕有多冷,哪怕生意有多不景气,都得坚持下来。因为没有退路,所以只能往前走,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或是荆棘丛林。除了等“元旦投递”的消息,除了在创作上有所突破,别无他途。

换了车座,用银粉漆将车锈刷掉,觉得已经变了样子。但内心的忐忑并未因此消除,时不时地,总觉得有人要找上门来。

瑞雪飘飘,不知以后如何卖报纸?要是在故乡,此时定会兴奋地呼叫。

冒着大雪,在严寒中坚守一日,约得5元。是比待在家里坐吃山空要强,但如果妻儿下来,看到如此“战况”,将会多么失望?

无人时哼唱《离家的孩子》,禁不住热泪盈眶。

下午有人订报,给发行员打了传呼,结果一直等到黄昏也没来。

在摊点前站了半天,一块女式手表还被顾客捡了去。不过,我也不是完全没财运,晚上回出租屋时,捡了一把小木椅子。虽然脏,毕竟可以坐人。

旧的单皮鞋已不保暖,两脚都被冻伤,夜晚痛痒难耐。便花9元买了双老棉鞋,样子尽管难看,但穿上暖和。时而气馁、时而雄心勃勃,时而准备不顾一切马上打道回府,时而又想干出一番事业来,真是矛盾和痛苦。

老家的亲人都在等着我的好消息,但报纸的销量却每况愈下。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我绝非思想超前之辈。想起以前外出闯荡的计划,真是简单而幼稚。其实我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难以抗拒死一般的孤独和寂寞。盼妻能来,好赖先混着,待到元月,再做打算。

买水桶、修车胎。每天两个饼子还不够,下午又去买一个。

发行员已不想痛快给我提成,谎称丢了我的电话号码,几次不回电话。下午订户亲自到我摊位跟前,我才恍悟。在城里混,不比乡下,得多个心眼才是。

以为妻儿会来,便搜罗了一些木柴捎回来。开门进院,仍然只见出租屋的烟在孤单地冒着。电话已打过几天,她说“再有五六天”,应该就这一两天到。但也许会因为别的琐事推迟也未可知。只是我另外找寻批发点的计划,还有问及“投递”的相关问题,都因她的不到而迟迟不得实现。有时又不得不计划买这买那,但一边买一边否定,以为日后若回去,这里就只剩下一堆无用之物。

她不说进城我也不做计划,现在说来了,我就一天天等着。越等,就越是孤单;越孤单,就越是什么也不想做。

妻与孩子进城。跟我去报摊待了一下午,才知我究竟在干什么。加之天冷,两人都冻得脸色发紫。说是以为我当官呢,结果和个讨吃差不多。“你总是雷声大雨点小。”玩笑也罢,真话也罢,我只有嘿嘿应对。

孩子要吃方便面,另外又买了几根香蕉,花销就比一个人时多出几块。

给吴老师送稿子,她又帮我打电话联系投递报纸的事情。

又呼原君,她说近来准备搬家,有一些旧东西我若需要就搬去。我对妻说:“咱们遇到的,都是贵人。”

零下18度。我穿着两件毛衣,一件棉袄,一双老棉鞋,还感觉寒冷。太阳下飘着零星的雪花,风比刀子更具威力。但我依然哼唱着,把棉衣的帽子扣紧,在报摊后踱来踱去。妻说,她在离家时曾暗暗发誓,再也不回那个家了。言外之意,是非要在此混饭吃,“哪怕做乞丐都行!”我没有她那么大的决心,我只有责任和义务。

小蔚来,妻送一双鞋垫给他,说我在这里他帮了不少忙。

出租屋没有卫生间,都在外面的一处拆迁地方便。

在最紧张的时候,在没有钱拿明天的报纸的时候,我去附近跟小秦的朋友蓉蓉张了口。她竟然没有思考就借给我十块钱。旁边站着她的母亲,我敢保证,就在我走不到5米远的时候,她的母亲就会责备她的轻率和轻信了。

晚上拥被吃搅团,有人敲门,进来一看才知是小秦。她将我这段时间垫付的报款都付与我,居然有28元。不论多少,可以救急几日,后天也就发工资了。

在“两三个工作”的诱惑下,人本来要扬眉吐气嘚瑟一番,结果,上午的两个电话使人心灰意冷。卢生在邯郸旅店做黄粱美梦时,并不知道醒来会绝望。

邱老师说:“没戏了,今年投递不招人。”

原君说:“只能再找个兼职,单位招聘都需要文凭。”

投出去的文字也像旱年的庄稼,有一搭无一搭的,只能坚持“广种薄收”的原则,“多中取利”。希望仿佛肥皂泡,看着明晃晃的,用手一抓,瞬间就听到“噗噗”的爆裂声。

领工资293元,连还账加花费,已支出107元。

但哪样东西都是非买不可的,不管元月以后是否再坚持,现在,是生活一天就得有一天的开销。

我依然在坚持。任何时候,我都相信,读者总会买真情实感的账。

赵老师鼓励我说:“把头发吊起来,好好写!”

下午快收摊时,卖了几张IC卡。晚上便对妻说:打持久战!

老家来人,见我穿着又笨又厚的老棉鞋,在冷风中一毛两毛地做生意,就说冻死了,这样挣钱能养活一家人吗?我摇着头说很难。

好在又来一订户,加上前日的订户,新联系的发行员已付我20元。报纸也差不多快卖完了,卡也卖了一张,真给人长脸。妻说:“这样下去,日子还有个过头!”

孩子冻肿的脚仍像馒头一样,痒得直叫唤,他母亲的脚也冻肿了,他们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块冰,正在反复地搓洗。

下午有一騎自行车的小伙,身穿黑色夹克,要跟我买IC卡。讲好价格,他掏出一张100元的新钞,另外又给我两元零钱。

我找他80元,他说一声“走了”便飞驰而去。我看见他骑车太快,就觉得有些蹊跷,赶紧身到皮衣店让店员辨认,结果她说:“假的!”

我出门来,看见太阳已经西斜,我的报摊在余晖中,是那样的凌乱和孤单。

将那张假钞投进了燃烧的火炉之后,人反而感到轻松和悲壮。

妻说:“就是不挣钱,也要坚持呢!”昨天丢了95元,今天就来了两个订户,算是略微“补贴”了我的亏空。

冬至。上午卖一卡,下午店铺的老板让我找个擦玻璃的民工,我就说我来擦吧。她便给我10元费用。

我一边细致地擦玻璃,一边看着报摊,竟又卖出了两张卡。

就在我喜形于色快要收工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个骑车过去的人。他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想起来了,就是那个给我假钞的“贼”!

我感觉我的血液又开始燃烧起来。我不能自已地战栗,恨不能追上去一把将其捏碎!然而,他有些不屑地看我一眼,又马不停蹄地朝前跑……

黄昏回来,我报复性地买了一块钱的瓜子,躺在床上与孩子一起嗑。心说有你骗的还没有我们花的?与其让贼坐享其成不劳而获,还不如我们自食其力自给自足。结果,没过五分钟,小蔚进来了,他说:“你侄子来了电话,说你大儿子感冒了,嗓子痛,让你们回去呢……”妻正忙着做饭,没听完就哭了。她哽咽着说:“咋这么不顺?……咱们是不是得罪谁了?”

我劝她不要胡思乱想,事情归事情,困难归困难。

妻与孩子回老家,我独自在灯下。想他们回家时没车费的情景,不禁又感到心酸和伤感。早晨掏空了所有的口袋,又跟一个不太相熟的同事张口借了5元,才凑够了车费将他们送上大巴车。当天的报款也欠下了。

报纸卖得也不好,好在卖了一张卡。否则,人真的想狠心改行,从此另寻他路。

早晨取报时,老杨递给我一张汇款单,并说:“你行呢,还会写东西!”感谢编辑老师,能这么快就把稿费寄了过来。要知道,这段时间正是我的非常时期。

下午将报摊随便安顿给熟人,便飞驰去某报社应聘。结果进去一问,一位女领导说:“都招大学本科以上的。”我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

虽然天寒,报纸倒还卖得可以,所以在西塔广场的摊前踱步时,尚不觉得太冷。

领了27元稿费,口袋里便有了八十多元,目前还不至于没饭吃。因此回家啃一馒头,然后洗菜做饭,等妻儿们不日到来。

跟老家通电话,只说孩子的病好了,他们在家把一些农活干了再说。便不再多问,只等元旦过后再观后效。报上登了“招聘”,想给妻也报一个摊位,但想到孩子上学等问题,我又犹豫了。城里机会多,可消费高。房东又在问本月的房租,每斤油菜已涨到5毛钱……

令人兴奋的是,上午试着给发行部打电话,主任一口答应:“行!优先照顾你们。”

前夜在睡梦中听到有人敲门,开灯一看,竟是警察。他们看了看我简陋的宿舍,又问了问我的情况说:“没事,就是看看。你卖点报纸,再写点东西,也不错。”

我一言不发,只觉得某个东西碎了一地。

卡每张卖22元,共得9元!另有一篇较长的小说也被某杂志刊用。如此运气,感到前途无量,呼呼的北风也觉得不再凌厉。就打电话给妻,告诉她元旦过后即可进城上班,她竟一下激动得口吃起来:“我……也有工作了?真是……太好了!”

中午吴老师过来,看着我在阳光下捏着一沓毛票时,也说:“看来你的生意比以前好了。前几天我坐车经过这里,还在车上看见你了……其实这样也好呢!”

我嘿嘿乐着,嘴里直说:“好呢,真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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